人生的吟叹与时代的歌咏 ——读吴然长篇小说《岁月皱纹》

人生的吟叹与时代的歌咏

——读吴然长篇小说《岁月皱纹》

陈正才

吴然的长篇小说《岁月皱纹》（陕西人民出版社）是一部容量广博的优秀作品，交融着社会、文化、思想和情感等诸多要素，对时代、人生、命运、奋斗、婚姻、爱情这些与我们相伴相随的内容作了深刻的回顾与思考。吴然著述甚多，多以文艺理论与评论、文学翻译和非虚构作品面世，此番推出长篇小说，却是令人新奇与惊喜。吴然将他积淀数十年的文学思考融入其中，小说甫一出版即好评如潮，在某个重要商业平台的当代小说排行榜上，竟然数次进入畅销十五强。

从宏观层面上说，《岁月皱纹》讲述的是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故事。细究起来，却发现作品的叙述时间并未囿限于此。韩晓与端木彦是三线建设子弟，随父辈从东北迁来西北的秦岭脚下。703第一代老人们身在秦岭、心向故园，死后坟头都要朝向东北。而第二代人则在703生长、读书、就业、结婚、生子、退休，703成了第二代人的根。在改开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703厂虽然地处偏僻，却是高墙围合的小社会，鲜有打拼到外面的子弟，更遑论到京城占有一席之地。韩晓和端木彦这两个发小，从703厂奋斗出来，先在西安，后到北京，一个在政府机关一展才华，一个在商海纵横遨游。然而，703这两个凤毛麟角者，最终也在离乡奋斗二十多年并取得卓尔成就时，满身疲惫或精神坍塌，双双对703念之盼之，一个想着要回去为父亲扫墓，寻找精神慰藉，一个带着患病的妻子叶落归根，终老故土。小说叙事清新流畅而又冷峻含蓄，给读者留下了五味杂陈的人生况味和情感色彩。而在几位主要人物悲喜交加的奋斗历程与跌宕起伏的命运转承中，折射出了时代逐渐明晰的走向与必然精彩的未来。

韩晓是《岁月皱纹》重要的主人公。这个703子弟，大学毕业后分进省厅机关；以勤奋工作被国家某部伍司长看中，调到北京部机关，提升为副处长、处长；又被部领导赏识，提任副司长。他学识渊博又内向拘谨，能力较强又不事张狂，占尽了703子弟的风头，也被周围的人们看好和尊重。

韩晓是一个传统正统的机关公务员。他忠于职守，勤于钻研，热爱工作，经常为完成任务自己加班，还要求部属也加班。即便是千篇一律、枯燥乏味的机关公文，他都要想法撰写出不同于一般的特色，并陶醉于某个观点的提出、某种句式的表达，因而他撰写的机关公文总是得到领导的赏识。他很熟悉机关晋升的路数，希望能够顺利晋职，那毕竟是一种荣耀，是能力与业绩的证明，但他官瘾不大，不行贿，不送礼，不吹捧依附领导，不钻头觅缝地追求和活动升官。在得知自己被提升为副司长时，竟还没有太兴奋，一切都顺其自然。韩晓代表了体制内兢兢业业、勤奋上进的公务人员。

韩晓也是一个正直正派的人。他有审美爱美之心，曾尴尬又兴奋于公交车上性感美女拥挤中的对面紧贴，惊叹于高级酒店女服务员裙子下面雪白的大腿，当美丽活泼的女部下手挽他胳臂、年轻男女肌肤相触，他也感觉温馨甜美甚至怀揣小兔。但他能自制，不生非分之想。即便是在与妻子秦若梅闹离婚分居的准光棍汉独居苦熬日子里，也不沾花惹草。正因为如此，顶头上司伍司长愿意将自己前女友的侄女凌小云安排到韩晓处里，委托他照看。也正因为如此，妻子秦若梅在分居两年后，也主动化解隔阂，挽回婚姻。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踏实谨慎的人，命运女神对他也不太眷顾。在熬到了副司长职位，不再因比妻子职务低（秦若梅早他任副厅局级)而憋屈了，却不曾想职务晋升的荣耀带给他的是杂务缠身与满身疲惫。他每天不断地开会，忙忙碌碌，多日没陪同住屋檐下的母亲吃饭了，两年时间都没同往常时常在一起喝酒的端木彦聚一聚了。虽然夫妻双双步入厅局级领导高位,然均已是两鬓染雪，且越来越多。他还患了最难言的隐疾，因为身体疲惫和精神扭曲，无法与妻子效鱼水之欢，而韩晓一直自信身体正常、情欲甚至强于常人。韩晓不由心生沮丧，人生易老啊！在送别决意回乡定居的端木彦时，他不由想到了703，那个父母之邦、叶落之处。

端木彦则是《岁月皱纹》另一位重要主人公，也是本书描写得最出彩的人物。为了跳出703，他放弃顶替父亲得来的工作，被父亲拿着擀面杖撵得四处逃窜。他凭借聪明与仗义，与从京城来西安的企业家“打联联”,在西安和北京都置下不菲的产业，还把妻子调到京城照顾岳母。他不甘长期听人使唤，在北京创立“可心”文化传媒公司，赚得盆满钵满。他也不甘寄居岳母祖传的大杂四合院，购买了京城豪华别墅，出路费邀请703发小们赴京共庆。端木彦是与体制内的韩晓相呼应、相对照的民营企业家、个人奋斗者。在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似乎他的气魄更宏大、人生更精彩。

端木彦心比天高，情比命重。他极好面子，瞄准出身京城血统高贵的高干之女高芹拼命追求，追到手了，就带着门第高、身材高似乎地位也就高的媳妇回703张狂亮相。为了让妻子、让岳母瞧得起、待见自己，他拼命奋斗。暴发了，有钱了，妻子也从傲娇高冷变得“皈依”他了，他对妻子仍关爱如初呵护报答。他挑逗“京漂”美女申曼，同情申曼悲惨遭遇，帮助她摆脱困境，却在“可心”公司创建、申曼境遇改观后，坚守彼此的默契，隐忍内心煎熬，哪怕心爱之人美丽温顺、聪敏可人，哪怕他们已有过一夜肌肤之亲。

强刚者易碎，端木彦又是脆弱的。出身卑微家庭、阶层地位低下的自卑心理促使他奋发向上，却也如影随形，时常在骨髓里咬噬他。婚后自觉低妻一等，他时时处处都要让妻子喜欢、岳母正视。他将原本只是普通售货员的妻子从西安调到北京公司总部，与岳母团聚，工资比原先高，不为倒班发愁；他购买领潮流的汉字显示传呼机，以新手机替换笨拙的“大哥大”，添置桑塔纳GL型轿车，购买豪华别墅，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耐。由于妻子高冷和自己自卑，端木彦偷食禁果、结婚初夜到婚后多年都无法与高芹行夫妻之事，直到遇见申曼，才发现自己原来无病。端木彦由申曼医好了“生理”病，却又因申曼打理“可心”公司的现代管理方式，使他对比自己过去倒卖钢材、收购煤矿的低级经营手段自惭形秽，因他与申曼似情人非情人、对申曼人生走向既想说又不好说的微妙心态，感到人生渐老，生出了“心理病”。事情发展到后来，豪华别墅尚未装修好岳母就溘然辞世，妻子在疑心端木彦与申曼有私情的心理折磨下突然精神失常，支撑端木彦精神世界的柱子轰然坍塌。拼命追求征服的妻子、傲娇一辈子也让他心疼一辈子的妻子竟然“这样”了，奋斗何为？成就何用？人生何欢？他的刚强自信瞬间摧毁，人高马大的男子汉嚎啕大哭，一蹶不振。小说结尾，申曼离开“可心”公司，到日本与生母团聚，端木彦转让煤矿股权，变卖豪华别墅，把“可心”股权大部无偿划归凌小云，将幼小的女儿委托给韩晓，自己带着尚未痊愈的妻子，回到秦岭脚下的703，租一间农舍终老。

体制内的韩晓与商海里的端木彦，703奋斗出来的两位佼佼者，看似都在命运巨石的挤压中黯然神伤，职位高有啥意思？钱再多有啥意思？似乎印证了笔者若干年以前不知唐突地归纳出的“当官就像蛆爬墙，生命好比蚂蚁窝”那般的虚无。

然而，本书的格调并不只是对岁月与命运的喟叹，作者还向我们展示了时代那透过忧郁云层的霞光。在《岁月皱纹》里，出场较多的人物几乎都正能量满满。国家机关某部的伍司长，偶然发现勤奋细致的韩晓，将其调到京城，提为副处长、处长，没受过韩晓的钱财，也没要求韩晓人身依附。唯一有点私心，是将凌小云托付给韩晓“帮助”，那是因为欠了凌小云姑姑的情债。这在人情世故的中国社会，大抵是可以理解的。韩晓提任副司长，没有拉关系走门路，并非暗箱操作来的。韩晓妻子秦若梅重专业、重业务，以拿出成果为荣，不在乎职务级别的升迁，她先任正处级研究所室主任，再任副厅局级研究所副所长，靠的是专注于研究以及由此获得的研究成果。漂流北京的申曼，感激端木彦患难相帮，用心做好“可心”业务。她挚爱端木彦，却严守君子之约，不存在感情纠葛，更不以某种理由逼端木彦停妻续己。书中唯一下作的是秦若梅所在研究所原副所长李东明。这个留洋博士对秦若梅打有主意，时常晚间传呼秦，而当秦向他摊明因他传呼骚扰已与丈夫分居，这个李副所长就缩头退场了。一丝阴云难掩晴空丽日，除了人物自身的性格、心理及生理因素，《岁月皱纹》没有将人物的失落推诿于官场、商场的险恶不堪。

作者刻意安排的书中另一重要人物凌小云，虽然戏份并不太多，但她其实是不同一般的角色。读懂了凌小云，“虚无”“伤感”的阴影将一扫而光。

凌小云是北京姑娘，但这个皇城脚下长大的女青年却不保守、能冲闯，颇有一股“劲儿”。她原是办公室打字员，不愿守着机关混日子，要求调整到业务处室，以求有机会到外面的精彩世界走一走、看一看。她仗义直言，诸如反对周末休息日加班等每次对上司的“顶撞”都很在理。她见解独到，一番话解开韩晓“把假象当真”造成夫妻隔阂的心结。她坦荡率真，得知秦若梅因自己而对韩晓误解后，主动打电话向秦解释情况，消除了对方的怨尤；韩晓为工作的事约周末谈话，她又打电话邀秦若梅参加话后的饭局，以光明正大融化阴暗心理。她思想新锐却有原则分寸，不在男朋友家过夜，不结婚不同居。她喜欢韩晓，因为韩高大帅气有才情，本分厚道不张扬，像个老大哥。随韩晓出差间隙游览西安古城夜景,手挽韩晓胳臂，也是那么坦然，绝无暧昧之心。这是一个有志气、有思想的上进青年。

凌小云世居戏曲大家云集的韩家胡同，却不喜欢戏曲，反倒酷爱歌星演唱会。三十来岁的大姑娘，梳着鱼骨辫，双手拿着荧光棒，脸贴血红的嘴唇图案，在疯狂的体育场中狂呼乱叫，“毫无机关干部应有的持重模样”。这还不够，凌小云干脆辞去部级机关铁饭碗，跳出按部就班、枯燥繁忙的体制藩篱，投身“可心”公司，享受沉浸于艺术氛围的畅快人生，最终成了“可心”掌门人，实现了她从小的爱好与向往（姑且不叫“理想”吧)。

一个时代是否文明进步，并不在所谓的环境稳定和待遇优渥，而取决于生产要素的自然流动和合理配置，取决于劳动者自然天性、才干潜能的最大发挥。人们都干其所爱、用其所长，对社会、对时代作出最大贡献，这样的社会也才最具活力和创造力、竞争力。凌小云这个人物体现了作者对时代、人生的清醒认识。从为这个人物取名就可以看出作者的寓意。“凌小云”，小凌云，胸怀凌云壮志者也，今日小鹰亮翅，他日将凌云翱翔。书中，凌小云一旦登上人生的聚光舞台，就不再是韩晓们的拘谨保守，也不再是端木彦们“批文靠熟人拿到，客户靠朋友介绍”的拙劣。她接过申曼交给的现代企业管理理念，发挥体制内练就的干练风格，盘起秀丽长发，穿上职业西装，与演出场馆洽谈租赁，与公司经纪人交谈费用，与票务公司商议票房，紧盯演出安全这头等大事。她还在机关单位中发展了许多前同事作为“可心”公司的会员。凌小云这个新型企业家，是改革开放中破壳而出的时代新人。在凌小云身上，折射的是时代的包容、社会的多元，是改革开放促进生产力解放、心灵与人身日益自由的壮阔前景。

时代潮流浩浩汤汤，总有些人物浪卷江底，也绝对有弄潮儿独立潮头。但沉舟侧畔千帆过，透过《岁月皱纹》漂浮在阅读表层的伤感薄雾（这也就是“岁月的皱纹”吧），有心人看见，惆怅阴郁的冰雪化净后，大地竞现的，必将是迎春的麦苗、跳动的小溪与新绿的杨柳。

作者对此是信念坚定的。在小说结尾，他有意添加了一段明丽景象——韩晓、秦若梅、凌小云等人送别归根回乡的端木彦和高芹时，“京城近日一直阴霾满天，雾蒙蒙的”，“昨夜刮了一场大风，眼见得太阳在晴朗的天空下洒下一片光彩……”迷茫的昨夜之星过后，新的一天必将彩霞满天。

《岁月皱纹》，是对人生、命运与青春、奋斗的衷情吟叹，是对那个改革开放大时代的深情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