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旧事(边关小说三题)
陈正才
丘山
他们那群老乡都说,丘山是最可惜的。
丘山本姓岳,名去夷。弟兄们嫌这名字酸,拗口,就拆他的姓,叫丘山。
丘山是牛皮塘边防连侦察班的班长。那时候边境上战事正紧,每个边防连都有侦察班的。
侦察班自然便时常要在边境线上转悠。潜伏,堵卡,抓捕,需要的时候,便出境。侦察兵便要会讲当地沙家人(壮族支系)的土话。会了沙家话,就可以扮牛贩子,扮卖鸡卖包谷卖麂子干巴野猪肉黄毛烟或是蛤蚧穿山甲的赶街人,甚至还可以扮沙家人的小姑爷(女婿),过境去串亲戚。国境线两侧居住的多是沙民。
丘山的沙话讲得很好,是跟牛皮塘下寨的二公学的。二公街子天到对面的上寨串亲戚回来,在一片白蒙蒙的飞机草花花中,看见了丘山。丘山越境侦察时与对方遭遇,枪战中负伤了,跑回来时已是奄奄一息。二公救了丘山。丘山便在二公家养伤。丘山跟着二公喝甜米酒、木瓜酒,吃生鸡血旺,吸水烟筒,撵毛皮金黄、色泽耀眼的麂子,也学会了一口不长结巴的沙话。二公经常带丘山去对面的上寨串亲戚,参加沙人的婚礼和葬礼。喝酒的时候,二公就叫寨里最美丽的姑娘陪丘山喝。二公说,大军喜欢姑娘。
有了二公的帮助,丘山的侦察班长当得顺风顺水。丘山本来就很聪明,胆子大,武艺高,照团里的评价,是思想稳定,性格成熟,业务精湛,作风正派。很自然地,那段时间,便有清冽的和风在他老乡中间吹动,说是丘山将破格提升侦察参谋啦。团干部股长到连队,也专门问过了丘山的情况。
丘山自己,倒是没流露出自满得意的劲头。别人问他,他还连连说没有的事。只不过,他工作热情更高了,家中来了“父病危速归”的急电,他也没向连里请假。等到又来了一封“父故已葬”的电报,他才抓着电报,眼圈一红,跑到菜地旁边,对着一棵芭蕉树掌劈拳打。芭蕉树满身伤痕,腥涩而粘稠的银白色汁液四处飞溅,最后轰地一声拦腰倒塌了。丘山哇地一声,狼嗥般痛哭起来。
哭过了,丘山便没事一样回到班里。晚上,他临时改变计划,拉起弟兄们,去潜伏。
侦察班潜伏在路口。五月的夏夜,很黑,夏虫叽叽,归鸟哆哆,幽静的山野里,听得见露珠喘息、嫩草伸腰的声音,就连红土小路在山坡上懒洋洋旋转的响动,也能听见。
上半夜,寂无人声。到下半夜,忽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走近了,丘山大喝:“什么人?站住!”来人慌乱逃跑。
丘山又吼:“不站住就开枪啦!”旁边的一个新兵就搂了火。放翻一个,其余的跑了。
丘山上去,打亮手电一照,是二公,已经死了。背篓里装着几砣烟土。二公喝了不少酒,又装了禁物,怕检查,才心慌乱跑的。
跑回寨里的沙人,知道二公死去,便闹起来。全寨人围到连部,要丘山班长抵命。沙人们听出来了的,叫喊的人是“岳班长”。
指导员向沙人们解释,丘山是执勤,是为了国家安全,打死二公不是故意的,部队负责处理好二公的抚恤。
沙人不依。他们说,我们沙家人,祖宗八代住这里,要串亲戚,带几包烟土也不犯死罪。岳班长忘恩负义,我们就要他抵命。
连里做不通工作,请营里来。
营里也做不通工作,请团里来。
团里还做不通工作,团里、营里便要求连队考虑,要对丘山的工作进行调整了。毕竟,维护军民关系,是防区稳定的重要内容。
在庄严的连党支部委员会议上,委员们进行了很激烈、很认真的讨论。有的委员主张,丘山是正常执勤,没有过错。有的委员说,丘山不该随意开枪,打死人了,总不是好事嘛。有的委员说,丘山是个侦察干部的好苗子,团里不是打算提升他吗,赶紧报告团里,提升调走算啦。有的委员说,这个事故性质很坏,影响了军民关系。我们多年努力,搞边境地区军民共建哩,这一下子,全泡汤了。有个军衔和职务都是深资历的委员说,这个事故,是丘山出风头、捞政治资本造成的恶果。深资历委员说,同志们哪,看问题要有辩证的观点,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哪。丘山不是为了个人目的,为什么要临时外出设潜?为什么接到父亲病危和死亡的电报不回家?再想想,为什么单单打死二公?委员说,据群工组反映,丘山不止一次同二公的姑娘、寨子里叫露珠花的朵妹,到上寨走亲戚,还过夜。丘山打死二公,意味着什么呢?这个委员极为庄重地建议,同志们哪,想深一点,想远一点,想复杂一点,可不能犯形而上学哟。
党支部委员们的意见,分歧实在太大。受团委托下来处理事故的侦察股长,他是军事干部,革命理论根底浅,实在运用不来两分法、两点论了。股长冥思苦想,最后终于决定,并报团里批准,丘山正常执勤中误毙群众这个事故,暂不处理丘山。但丘山思想基础成问题,为防止出现新的恶性政治事故,比如自杀、凶杀、外逃,也为了照顾军民关系,更为了对同志负责,将丘山暂时调离一线,到营部骡马班,先避一避。
丘山便调到山下。没有武器,没有便衣,不讲沙话,也不能参加潜伏、堵卡、巡逻、侦察。默默地,每天伴着一匹兵们唤做“花姑娘”的大花骡子,丘山变多了。他时常在用铡刀截骡子草料时,截着截着,冒出一句沙话,令弟兄们莫名其妙。更多的时候,他骑着花骡子,在草坡上疯跑。跑着跑着,他又乱打骡子。骡子一颠屁股,把他甩到草坪上。他亦不叫疼,亦不站起,爬在开满一朵朵一片片金黄色矢车菊的草坪上,仰望着牛皮塘大山,咧嘴微笑,眼里飘着一朵朵灰白的芦花云。
大家都说,丘山废了。团里确实报过提他干部的,如今也黄了。没等到老兵退伍,便让他复员回家了。
丘山退伍后,那个打死二公的新兵(丘山没有说是新兵开的枪),成长为连队新的侦察班长。过了两年,边境日趋缓和了,边防连队的侦察班便撤销了,那个新侦察班长也退伍了。
又过了些年,两国关系修复正常,团里的侦察队、侦察股也撤销了,就连省军区的侦察处,也改做别的名称了。
侦察班长丘山的故事,新来的兵,谁也不知道。只有绿草地上的矢车菊,仍旧年年岁岁,天真无邪地开着一朵朵金黄色的花。还有牛皮塘大山顶上的芦花云,在南方边境的天空上,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又游了过去。
笛子
新兵训练结束后,龙呵呵就分到978高地。高地很高,折张纸船便可以在银河里漂流。高地也很孤寂,白天兵看兵,夜晚看星星,见不到老百姓也看不到首长,天上飞过的麻雀都是公的。隔上一个星期,连部通信员便将报纸家信往高地送一次。
起床后出操,吃过饭上哨,星星亮睡觉,成了高地单调复式的生活日程。战士们就都用甩扑克、看电视、吹(聊)女人这“三面红旗”来摇散孤独与寂寞。其中以吹女人最为有劲。大家都是光棍哥,也还多数人没有对象,自然便生出许多深入的想象。
高地上,唯独龙呵呵是新兵,也唯独龙呵呵有女人。龙呵呵家在黔东南一个苗家寨子中,当地俗尚早婚,入伍之前,龙呵呵就懂得了,女人那事啊,并非养人之物,而是皮上抽肉。
有女人,就弥补了龙呵呵当新兵的自卑。弟兄们常虚心地向他这个过来人请教,听他讲那些神秘诱人的事情。甩扑克时,别人输了要学乌龟王八爬,学母猪叫癞哈蟆叫,或者钻胯。而龙呵呵输了时,只要将他女人的照片给大家参观一转,就可免受胯下之辱。有时候,龙呵呵想用吹笛子或唱山歌代罚,但弟兄们都说,那个没劲,土不拉叽的,没有边防特色,还是看照片过瘾。以后干脆就约定俗成,龙呵呵输牌——掏照片。
龙呵呵很爱他的女人。他经常用笛子吹一些柔情脉脉的调子,或者吹一些旁人听来确实土不拉叽的小曲。问他吹什么,他得意地头一摆,说,给我老婆吹的。他还经常摘点树叶花卉之类的东西,装在信里寄回去。一次排长出了一个谜语,奶头山摸爬滚打,夹皮沟刺刀见红,打一美事。龙呵呵猜不着,写信回去问他女人,被女人臭骂一顿。他还不甘心,又去请教排长,引得弟兄们一阵狂笑。骚气蓬勃的笑声像一群雪白的野鸽子,被人惊动后,扑嚕噜从晒场上飞起来。
大家都说,龙呵呵爱老婆,真是爱得一塌糊涂。龙呵呵跟他老婆写信时,也表白说,我爱你啊,就像农民爱大粪一样。你嫁给我啊,好比那鲜花插到了牛屎上。
有一次,龙呵呵甩扑克又输了,照片传到排长手上,排长忍不住就“呱唧”亲了一下。龙呵呵当即一拳,将排长打翻在地。排长爬起来,说要给龙呵呵记处分。龙呵呵怕了,也很内疚。他想,排长比自己大八岁,老牌大龄青年,经过五次恋爱失败,心情始终不好。就是亲一下照片,也没真正动自家女人。不该动手打排长。于是,龙呵呵主动找排长道歉。排长哼了一声,咬紧腮帮不说话。不过最终没处分龙呵呵,也没人敢亲龙呵呵女人了。
然而,以后打扑克,气氛便有些不同了,排长老是训斥龙呵呵。若是龙呵呵打上游,排长就说吃屎狗自有吃屎的运气,憨人有憨福。若是龙呵呵输了,排长又说,人日脓,难形容。龙呵呵出一手大牌,排长必定要拼力压他,压住了,就嚷老子就不相信你闷屁会把被子冲烂;压不住,就骂屙尿遇着×,鸡巴的福气。
龙呵呵总觉得自己对不起排长,就想讨排长高兴。排长坐他下手,他宁冒下游的风险,也要用大牌压别人,出小牌让排长借风出牌。最后,八人打的六副扑克,只剩龙呵呵、排长和二班副了。轮到龙呵呵出牌。他看二班副还有两张牌,排长还有一张牌,便将手剩的一对“3”忍痛拆散,打出一张。排长急忙喝一声“大王!”将手上的牌扔下。龙呵呵心中暗暗高兴,总算帮排长借着风出完牌了。
不想二班副慢吞吞捡起排长的牌还给排长,放下自己手中的一对“3”说,我碰牌,碰牌优先。龙呵呵也叹口气,放下手中另一张“3”。没办法,排长又下游了。
排长瞪了一眼龙呵呵的牌,又盯着龙呵呵足足望了十秒钟,然后把牌一撂:“输了。”便扬起脖子,唱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段。
排长手气越玩越臭,脸色越来越青,脏话越骂越荤。好不容易,龙呵呵输牌了。他又掏出自己女人的照片让弟们看。排长说,龙呵呵收起照片来,从现在起,哨所里不准传播淫秽物品。龙呵呵只好收起照片,拿笛子吹《妹妹找哥泪花流》。排长脸色倏然一变,一把抓过笛子砸在地上,啪一脚踩破,还骂龙呵呵谁他妈点你吹黄色歌曲啦!于是大家不欢而散。
又一天,排长叫送报纸的连部通信员捎来一只猪,叫龙呵呵喂。龙呵呵事情就多了。他每天要砍野芭蕉杆,截料煮食,还得随时把猪带在身边,高地屁股大点,怕猪跑了。从此他就玩不成扑克了,只能守在猪旁边,听弟兄们在那里大呼小叫。他闷了,就看老婆的照片。偶尔也唱支山歌,可是排长就吼,谁他妈放屁,放得这样没水平,上气不接下气的。于是龙呵呵就不唱歌了。这样他便越发地孤独,胸中时常有一团很紧很乱的东西堵着,憋得慌。
有一天,龙呵呵坐在山上放猪,忽然看见山脚下的小河边有一篷金竹,便动了做笛子的念头。他越想越觉得有趣,吃过午饭,就一个人悄悄地摸下山去。那时的太阳煞白寡亮,天上挂着一丝很淡很轻的云,一只孤独的鹰一动不动贴在天上,因其渺小无助而透示出一种美丽的苍凉。
龙呵呵哼着一支哩哩啦啦嘿的小调,兴奋地砍竹子。他忘记了,这里是国界线。他也不知道,这时候,高地上的弟兄们已经听到消息,都在高度警惕地注视着他,高射机枪也对准了他。他又向前蹿了几步,想绕过去砍临河的一棵金竹,一串子弹便飞过来,有一发打在他身上。他舞着手扬着头踉跄了几步,扑通倒在河里,胸膛上流出的血,将河水鼓起一个个红殷殷的泡。
弟兄们把龙呵呵拖上来的时候,他手中紧抓着一截金竹,掰也掰不开。
连队后来定论说,龙呵呵是枪走火发生的意外事故,不是外逃,也不是误毙。排长因管理不善,受行政记大过处分一次。
978高地上,“三面红旗”照旧日复一日地飘着。然而排长却不甩扑克了,他变得很深沉。他将龙呵呵留下的竹子做成一支短笛,经常一个人坐在岩石上吹。那笛音也没个调,呜呜咽咽,象狼嚎鬼哭。弟兄们在排长吹笛时,都放下手中的扑克,谁也不说话,就让笛音在高地静静地流淌。
后来,排长便打报告,申请转业了。
再后来,便听说排长做了老板,专营儿童玩具,发了大财。发财后,排长便猛谈恋爱,一气玩了五个城里的时髦姑娘,但都在最热乎的时候翻脸赶走她们。
最后的消息,是排长在一个寺院里出了家。排长所在那座城市最有名的一个叫《大千世界》的刊物,发表了对排长的专访,还刊了封面照片。照片上,排长穿着一套鲜丽的袈裟,光着青头皮,口里还含着一支极短的笛子。专访只介绍了排长出家后的生活状况,至于出家的原因,专访说,尊重当事人的意愿,暂不披露。
还有一个消息,至今没搞确实。说是排长出家前,把他价值数千万元的儿童玩具商店,让给了他的弟弟。唯一的条件是,商店任何时候,都绝对不准出售一类玩具——
枪。
年夜
年夜很黑,寂静和神经在黑里嗞嗞嗞呻唤。
王长又带着班里的弟兄们下红河放水漂。虽是夜黑路弯,但王长对河边的地形道路都很熟悉,便走得很自在,很抒情。
王长右肩挎冲锋枪,左手抱小竹筏,背囊里背着清凉油、头痛粉、小梳子、小镜子、纱巾、毛线以至香烟糖果等小玩意儿。这些小玩意儿,对面很缺乏。用花花绿绿的玻璃纸,把小玩意儿一小袋一小袋密封包装好,拴在竹筏上,顺水漂过去,对面的百姓和士兵捡到了,就会感念中国人的真诚善良与和平诚意,当兵的便在河边挥着手,扯着脖子喊“我们不干仗啦!”于是便达到了政治攻势的目的。
扯卵蛋!王长不以为然。
王长觉得这种用冲锋枪和黑夜送去的和平滑稽可笑。还不如把这些小玩意儿分给山头上的弟兄们,我们泡猫耳洞蹲坑道,也增加一点安心边防的精神力量。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却也有情份,红毛线紫纱巾,包装精致,女孩子喜欢哩。比送她耳环戒指还珍贵。有红河前线的边防特色嘛。这个道理,王长不止一次跟指导员老胖争论过,但都被老胖拍着他比屁股大三分之一的肚皮,用一番高深堂皇的政治宏论给镇住了。
水漂队走上一段顺河道走向的山梁。夜风轻轻地在弟兄们的耳旁诉说着夜晚的隐秘。山梁背面不远,橡胶农场工人宿舍区里,炸起一串闹年的鞭炮。噼噼啪啪。像枪响。王长心头跳了一下,突然就想,河对面会不会有一支枪在朝自己瞄准呢?
刚这样想,他就骂自己扯蛋。这条路,没走千回也走百遍了,都没有过这种感觉,是不是今下午会餐撑胀了?他告诫自己,镇静!不要乱想!听团部搞报道的老乡陈牛皮说过,感觉这东西,神秘得很。出门想着自己要死的人,十有九个要出事。对岸的部队前个月配发的红外线狙击步枪,晚上打人跟白天一样准。东想西想,想出一颗子弹跑到脑壳里来耍,就冤枉毬喽。
王长便努力去想胸前口袋里小女的来信。
到底是老未(未婚妻),小女的话,字字香,句句甜。长长,你的故乡挂灯笼扎龙灯狮子喽。你还记得你故乡的年夜有多热闹吗?你又知道在灯火阑珊之中,谁的一颗心从贵州高原起飞,去遥远的红河边陪伴她的未婚夫吗?小女说,长长,你的未婚妻已经做通了她父亲的思想。我爸见镇公所往你家中送了你的立功喜报,夸你有出息,还说要在年夜晚上,带我去看望他的亲家母呐。小女说,她家新开张的文化商店生意很好,她爸叫她跟王长说,党入了,功立了,班长当了,国家的义务也尽了,该早点回家喽。她爸累了一辈子,不想别的,只惟愿独姑娘早点为他养个孙子喊外公。
小女俏生生的声音便让黑夜也亮堂了。小女信中还捎来了照片。她家新修的小洋楼玻璃门前,小女纯情含羞。周围黛竹幽篁,斜伸的梅花红艳欲滴。小女藏青色裤子,朱红色棉袄,一条雪白的纱巾轻轻围住肩脖,两根粗大的辫子一根垂于后背,一根搭在右肩胸前。眼含秋水、桃腮杏眼的小女简直美如仙姝。王长忽然想起,入伍离家前的那个年夜,满街人都涌到镇公所门口的操场坝里看耍龙灯。坝子里龙翔狮舞,喧声鼎沸。他和小女跑到街下赤水河大堤上,他张开棉袄裹住小女,一人一句唱《扯白歌》——三十晚上大月亮,/强盗进来偷水缸。/瞎子看到翻院墙,/聋子听到脚步响。/跛子爬起来就追起,/断掌上前打耳光。/哑巴劝架把好话讲,/叫花子掏钱赔水缸……唱完了,就大笑。大笑一阵,小女忽然不笑了。王长感觉到姑娘柔软温暖的身子死死缠住自己,长长粗粗的呼吸像拍岸的涛声,揪得王长的心紧紧细细,死沉死沉。王长口干舌燥。小女的头紧抵着他的下巴。他闻到一股刻骨铭心的少女的肤发香。
这才是真正的和平呐。王长禁不住摸摸胸前的口袋。有这样好的姑娘爱心庇护,怎么会想着死呢。
他妈的,又扯出“死”字了。王长狠骂了自己一声,便想,莫非对面真有一支枪在瞄准我?今晚撞鬼了。
他索性就放开想,就有一个钢蓝色的美丽的枪口,在随着自己的身子移动。便又想到枪身后托枪瞄准的人。竟跳出一个娟秀的脸蛋!贴着枪托,那脸恰似扭曲变形的桃。很美的。那桃脸上,一只眼闭一只眼睁,闭着的眼长睫毛微微眨动,睁着的眼秋波晶亮。且咧着嘴角,小酒涡浅浅圆圆,笑意盈盈。不像是准备杀人。像耍娇卖俏。
小女?!……
王长心头突一跳,又骂自己扯蛋。那是敌人。心爱的小女怎么会用枪口对着自己呢。
却止不住老惦着,那女兵,怎的就那么像小女。那脸蛋,那眼里的笑,那水灵活闪的腰,那薄薄的扁圆的屁股……
王长是从瞄准镜里认得那女兵的。团里开展旱季作战,王长到红河边狙击歼敌,便去了河湾。河湾对面,那户沙民茂盛的红薯地里,常有士兵来偷红苕。王长的狙击步枪瞄准镜里,便套进了那女兵。女兵刚刚用刺刀挖了不少红苕,冲着王长钢蓝色枪口,蹲下来在草丛里定定地冲了一泡长尿。女兵冲尿时神态自若,面含娇笑,红唇白牙,那模样好像小女哟!王长心便软了,眼睁睁看着女兵站起身,拉上桃红色短裤,脱下长军裤,扎紧两个裤脚,把挖出来的红苕装进裤子里提走了。这以后,王长再没找到狙击目标。他也没对人说过这事。他怕老胖说他民族恨不深,爱国心不牢,犯了小资产阶级的泛人道主义的毛病,战场上还徇私情。他也怕陈牛皮笑话他大头管不住小头,被腿眼眼镇住了枪眼眼。没讲也好,他立了三等功。团里规定,毙敌三人立三等功,毙敌九人立二等功。女兵是王长的第九个目标。
禁不住略为遗憾地摇一下头。唉!那次不是那个女兵就好了。立了二等功,回去可以挑选工作,老子就要进公安局检察院,区工商所那个屌所长胆敢再歪缠小女,就对他小子不客气。现在呢,王长想,要真的是那个女兵在瞄准我,死了还划算些。
呸!想邪的了。骂一声自己。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又执拗而清晰地说:但愿是她!
……走过山梁就拐进河湾。河湾水浅,回旋的水流直奔对岸。水漂点就选在这里。
王长把枪交给副班长,夜色中冲副班长咧嘴一笑。往天都是王长掩护,副班长下水。
红河水低声地沸怨着,撕开自己起伏漂漾的衣襟,让王长他们挤进来。王长突然觉得头皮某处有一种奇特的痒痒,像某种坚硬的东西快击上来的感觉。他和小女吵架,骂小女是风骚婆、美女蛇,小女抓起火剪要打他。他蹲在灶头角落,抱住头,闭起眼,觉得头皮发紧发痒,小女的火剪就要打上来了。火剪却总没打下。他睁开眼,小女高举火剪,眼角含泪,眉梢却荡满了笑。嗨!那感觉。
莫非女兵压扳机了?
便忽然想,子弹打到身上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像蜂子螫一下、尖刀捅一下,或者像火炭烧一下?是突然一麻就疼痛而死,还是干脆只一麻就完蛋了?或者只是像枪击麻袋,嗞的震一下,不麻不痛不痒,噗嗤一声就咽气了呢?去年在前哨排,正跟小马坐堑壕边吹牛,小马噗一下栽进壕里。一颗子弹从小马额头钻进去,后脑勺爬出来。小马哼一声就结束了。那一声哼得极快,不晓得他感觉到了什么。但他肯定感觉到了。要不他哼什么呢。
或许小马想说什么话吧。雁过留声,小马恐怕是没来得及喊出来。
换了我,临死前喊句什么呢?共产党万岁?打倒小□□(对面的国名)?替我交党费?……不行不行,太假喽。一般都喊“妈呀!”用最后的呼叫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母亲苦啊!王长想起贵州高原赤水河畔的母亲,想起高原上那些古老而苍凉的夜。寒夜深了,母亲还在黄桷树底下的桐油灯光里打草帽。自己则趴在母亲腿上,听他讲张七姐下凡配董允的故事,数着穹苍上沉重而又寂寞的星星。黄桷树墨黑的枝叶被夜风摇晃着,一下把星星扫进夜空的蓝紫色里,一下又把星星从蓝紫色里捡出来。天上的星星啊,总也数不清。数不清,便在数着数着中睡去了。醒来时,母亲双眼半瞑,手指下的麦草还在艰难而又坚韧地一起一落,把那个流传千年也被她讲过千遍的优美而凄丽的传说娓娓而诉。
哦母亲!远方的母亲哟!
可是母亲近久来信渐疏了。母亲说,小女是个好姑娘,儿子有人疼了,为娘的就放心了。以后就多想小女吧。
那我莫非就喊“小女”么?怕是不行喔。弟兄们会骂王长黑心鬼、白眼狼,有了媳妇忘了娘。说不定评烈士的时候,很严肃的事情,他们也会拿这事来开玩笑呐。还是喊妈呀,符合中国人的道德习惯,还响亮好喊……
竹筏小旗飘飘,顺水而去了。王长他们便倒退着朝岸上走。刚上岸,凭空一声巨响贴着他头皮爆炸,他本能地迅疾卧倒,嘴唇一绷想喊“妈!”但又迅疾地感觉到身上没有疼痛。他迅疾地在头上身上摸了一遍,身体很完整,也没有黏黏糊糊的液体粘手。他便松开嘴唇。
震响是从不远处的车炮山上,大功率喇叭开机时发出的。大喇叭响起了神采飞扬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曲子。接着,河这面响起了鞭炮声、欢呼声,河对面也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枪声、喊叫声。红河两岸,信号弹、曳光弹、魔术弹、高射机枪弹,拖着长尾巴,在夜空中升上蹿下。此岸的,对岸的,许多弹道在深远的高空交融。
“过年喽!”
王长从地上爬起来,眼里浮满湿润的光亮。他挥挥手,带着弟兄们往回走了。
身后大功率喇叭传出一个宏亮饱满的男中音:
“红河前线的□军官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