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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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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4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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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与画中寻找阅读历险的快感 ——读《弗兰德公路》

克劳德·西蒙是法国1950年代兴起的“新小说派”代表作家。他“善于把诗人和画家的丰富想象与对时间作用的深刻认识融为一体”,“以诗和画的创造性,深入表现了人类长期置身其中的处境”。西蒙的《弗兰德公路》(1960)、《历史》(1967)和《农事诗》(1981)被称为“二十世纪中西方现代文学的代表作”,198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我1991年初慕名购买了《弗兰德公路》(林秀清译,漓江出版社),一读二读,读不下去,确有读“天书”之感。后来我又用铅笔、红蓝笔边读边标注,但还是因工作繁忙,实在静不下心来而放下。这一放就是30年。

新冠疫情期间,自我封闭在家,又把《弗兰德公路》找出来慢慢读、反复读,终于把它读完了,读懂了,而且在它那如诗如画的篇章文字中获得巨大的愉悦感。

《弗兰德公路》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军在法国北部弗兰德地区被德军击溃为背景,主要描写了骑兵队队长德·雷谢克谜一般死亡、骑兵队残余的三名士兵被德军俘虏的痛苦遭遇。西蒙1936年跑到西班牙参加反抗佛朗哥的起义者作战;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应征入伍当骑兵,在法军溃败时头部重伤被俘,从德军战俘营逃出后参加抵抗运动;后来他在法国乡间一边从事葡萄种植,一边埋头探索“新小说”创作。《弗兰德公路》中有他的影子,反映了他对“革命”“战争”“生命”的幻灭、虚无和悲观态度。

“新小说派”作家反对十九世纪以来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传统现实主义方法,力图探索出表现西方现代社会中人的复杂处境和感受的创作方法。他们认为小说的任务不在于塑造典型人物,不在于以有头有尾的故事情节表达作者的思想和道德观念。“新小说派”着重捕捉“现时”瞬间的感觉或内心活动,突出时间与空间的自由跳跃。《弗兰德公路》完全摆脱了读者习惯的顺时序叙事方式,历史、回忆、现实、想象、印象、幻觉、猜测、臆想等同时涌现,万花筒般使人眼花缭乱。不仅中国读者,就是法国读者都感到“无法卒读”“令人生厌”。《弗兰德公路》当年提名龚古尔奖时,因几位评委认为它确实“晦涩难懂”而落选。

这样一部诗与画交织的“天书”,我是怎样把它读通读懂的呢?

  一、紧紧把握住叙事主轴——佐治的回忆

《弗兰德公路》情节并不复杂——法军骑兵队士兵佐治是队长德·雷谢克的表亲(他母亲是雷谢克家族成员),早就暗恋比德·雷谢克年轻二十岁的妻子科里娜。骑兵队战中溃败,德·雷谢克死亡,佐治被俘后逃出,在家乡种地。战后打听到已改嫁的科里娜居住地,前去探望。两人幽会中,佐治回忆并向科里娜讲述了德·雷谢克与自己的遭遇。这么简单的故事情节,西蒙将其割成无数碎片,再将一百五十年前德·雷谢克先祖的历史、德·雷谢克赛马、佐治的父亲与其农场等情节,组合在一起,进行“同时性组合”,变成了叙事与阅读的复杂性。按西蒙的说法,他就是要改变读者被动跟着作者故事情节走的传统手法,让读者主动参与书中故事情节的疑惑、猜测,把“历险的叙述”变成“叙述的历险”,而读者也进入了“阅读的历险”。

我们在阅读时,不能被动地被作者安排的随意变化、自由跳跃牵着鼻子走,而要盯住作者叙事的主轴,任作者将叙事打乱,我阅读的焦点、视点和定力不乱。

《弗兰德公路》的核心故事人物是骑兵队队长德·雷谢克,他的家世、婚姻、活动、死亡是整个小说的焦点,或者说小说的故事主要就是德·雷谢克的故事。在传统小说中,德·雷谢克应是叙事主轴。但《弗兰德公路》的叙事主轴并非德·雷谢克,而是佐治,全书是以佐治的回忆来展开的。我们在阅读中,不管书中出现怎样的零乱画面、穿插镜头、跳跃描写,视点与思绪都要始终跟着佐治的视角走,这就八九不离十地不会走进岔道。

但是要注意,《弗兰德公路》中,佐治的叙述视角不是一以贯之的。西蒙将佐治的叙述视角不断变换方式。

1.“我”。佐治的出现,多是第一人称“我”,用“我”的眼光看世界,用“我”的语气讲述。小说一开篇,“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抬眼看看我。”“我”是佐治,“他”是德·雷谢克。德·雷谢克告诉佐治,佐治的母亲给德·雷谢克写信了。在以后,多数时间场合的“我”都是佐治,而“他”就是德·雷谢克、布吕姆、依格莱兹亚、瓦克、旅长、跛子男人、佐治的父亲和其他各色人等,甚至是佐治自己了。

2.“佐治”。到第十七页,骑兵队行走在弗兰德战区公路的同一时间场景,“我”突变成“佐治”,把第一人称的主观视角转换成第三人称的客体式全能视角。再往后,“我”与“佐治”不断调换,而“佐治”又随时与“他”同身份,即有时“我”突然变成其实仍为同一人的“他”。这种叙述视角与身份的变换,使叙述多样而生动,但也容易使读者发懵。这就要根据故事情节、画面、镜头的变换,分析判断,不因叙述视角的变换晕头转向。

二、掌握画面跳跃的规律——同题换景、巴洛克回环

《弗兰德公路》最易把人搞懵的,是场景的突然跳跃、随意变换。“新小说派”追求以画面叙事,用画面空间表现时间切片,一个个时间切片构成时间流动,完成叙事。西蒙强调,作家在写作时,脑子里同时涌现着各种纷纭杂乱的思绪,文字只是为了把这些思绪准确地组合表现出来。《弗兰德公路》不断用电影蒙太奇般的快闪镜头转换场景,形成色彩浓厚斑驳的画面。这种复杂多变的画面,生动,精彩,奇幻,具有很强的想象生发空间,却一个个互不挨边,极易给读者带来云里雾里、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困惑。阅读《弗兰德公路》,必须掌握西蒙设置的场景变换的诀窍。

《弗兰德公路》中的场景不算很多,基本都在弗兰德战区的公路、镇子、谷仓,赛马场,佐治父亲的农场,德军押运战俘的列车车厢,集中营,佐治与科里娜幽会的房间这几处转换。场景转换看似随意,其实是有规律的:

1.多是以相同或相似内容(景像、事物、动作、语言、思绪、感官的感觉等)作触发点,引起由此及彼的联想,场景(画面)也就突然从此处跳到彼处。这种因相同或相似内容(触发点)触发联想、变换场景,评论家称“同题换景”,有的称“转喻式描写”。《弗兰德公路》中的同题换景具有几个特点:(1)A到B,B到C,C到D,不断衍生,形成回忆中套回忆、联想中套联想、故事中套故事的复杂结构。(2)A、B、C、D有的长,达几页纸;有的短,就两句话,一两行字。(3)叙述常被骑兵队士兵布吕姆的口吻打断。“布吕姆”横空插入,与“佐治”对话,评论前面的叙事内容,画面变更,猛然实现场景转换。

2.不管场景转换几处,最终都又转换回到A(或骑兵队四人战地行走的故事主线),形成一个巴洛克回环式的闭合圈。还是以开篇为例吧。

骑兵队长德·雷谢克在马厩告诉佐治,他母亲给德·雷谢克写信了(场景A);

从在马厩擦亮马笼头这个动作的“传统”“反射作用”(场景A),联想到战场上德·雷谢克看见树篱后向他瞄准的德军机枪,“反射作用”般拔出军刀,挥成“传统”姿势(场景B);

从战场烧毁的卡车残骸、橡胶臭味、阳光下“洁白”的钢铁部件(场景B),联想到德·雷谢克的妻子已不是“洁白无瑕”,德·雷谢克婚姻的结局是自杀(场景C);

从“自杀”(场景C)联想到德·雷谢克停留在弗兰德大路正中间,目标暴露无遗,“他所寻求的、所希望的就是自己被干掉(另一种形式的自杀)”(场景B);

从德·雷谢克战场上平静聊天谈“赛马”(场景B),联想到“赛马场”(场景D);

从赛马场“鲜花、马粪和香水发出的气味”(场景D),联想到战俘闷罐列车上的“恶臭”(场景E);

从列车上佐治与布吕姆交谈喝“啤酒”(场景E),联想到战区“小酒店”(场景B);

从德·雷谢克在小酒店付账的动作像在“赛马师体重过磅处”付账(场景B),联想到赛马场的“骑师”(场景D);

从在赛马场看赛马的德·雷谢克妻子科里娜去“看台”(场景D),联想到“既没有看台也没有风雅的观众”的弗兰德公路战场(场景B);

从战场上马队上下坡(场景B),联想到佐治家乡农场的拖拉机在上坡(场景F);

从农场佐治父亲讲话的声音(场景F),联想到弗兰德公路上马队行军的声音(场景B)……

西蒙表示,他“在开头的十五页里提供全书形象的概述或撮要”,“小说随后的其余部分不过是这头十五页往深处的发展。”从上述这开篇A场景至F场景的不断变换中,从不管怎样变换也都又回到弗兰德公路战场(B场景,叙述主线)来的十几页中,我们已经看到了《弗兰德公路》的梗概,领略了“同题换景”“巴洛克回环”的玄妙。

三、不囿于叙事的“含糊”——重复叙事、故事空白

西蒙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演说讲到,他投身过革命,参加过战争,当过俘虏,挨过饥饿,几度大病垂危,与流氓无赖分享过面包,但没发现这一切有何意义,世界毫无意义可言。虚无的世界观深刻影响着他的创作。《弗兰德公路》主要采取两种手法传递世界虚无理念,从另一侧面将读者引向迷茫。

1.重复叙事。《弗兰德公路》中许多场景反复出现,如部队被击溃后德·雷谢克和佐治他们四名残兵、五匹马在路上梦游般行走,道路中间的马尸,佐治和布吕姆、依格莱兹亚在谷仓里、战俘列车和集中营聊天,德·雷谢克先祖的画像,佐治与科里娜幽会交欢,赛马活动,孔雀窗纱后面的神秘女人,家乡农场的佐治父亲……。这些场景、人物有的出现10来次,形成重复叙事。但同一场景的每一次出现都不尽相同,后出现的既有对前面的补充和深化,更多的是对前面的置疑和颠覆,让读者云里雾里:哪一个场景是真实的?我们看到的事物是否值得相信?

《弗兰德公路》中还有两个值得关注的人物:骑兵依格莱兹亚和布吕姆。依格莱兹亚是德·雷谢克战前为了讨好妻子专门买了赛马修了马厩后请来的骑师,性格内向,其貌猥琐,战中是德·雷谢克的勤务兵。但德·雷谢克的妻子竟然因空虚寂寞与骑师发生性关系,致使僵直古板的德·雷谢克郁郁不欢,终于在部队溃败、荣誉尽失后寻求自杀了结。犹太人布吕姆精明伶俐,心思缜密,一百五十年前德·雷谢克先祖的自杀,德·雷谢克谜一般的死亡,德·雷谢克夫妻关系,都在布吕姆对佐治扭住不放的反复追问与猜想中,变成谜一般的结局。在谷仓中、战俘列车上、集中营里,布吕姆侦探般奇特、诡异的分析推论,在重复叙事中推翻了原本简单的结论,使但凡由他臆想猜测过的事物都变得扑朔迷离,罩上亦真亦假的神秘面纱。

2.故事空白。《弗兰德公路》中好些事情“无头无尾”,至全书结束也没有交代,让读者如坠五里雾中。

A.佐治、布吕姆、依格莱兹亚是如何被德军俘虏的?《弗兰德公路》中有很多故事,都是在佐治与布吕姆、依格莱兹亚被俘后的闲聊中出现的。三人的被俘情况不得而知,总让人觉得诡异含糊。

B.与佐治幽会交欢的年轻女人到底是谁?《弗兰德公路》中出现过三位年轻女性。一是德·雷谢克的妻子科里娜。二是骑兵队撤退到一个镇子,在谷仓里为士兵点灯照亮的少女。这个少女的身份也是不确定的,有说是跛子男人的妻子,有说是跛子的弟媳,有说是跛子的妹妹。三是谷仓对面二楼房间孔雀窗纱后的女性。该女性从未露面,只是佐治硬说是看见窗帘动了一下,窗帘后有一位女人。从佐治与女人幽会交欢的情节发展、铺垫和现场的场景与语言看,这女人确定是科里娜。但是在幽会交欢的过程中,西蒙叙事空白不断将读者的视线引向另外两位女性。房间里不断出现的孔雀窗纱,是否说明与佐治缠绵的是谷仓对面孔雀窗纱后面的女人;佐治与科里娜多次讲到谷仓的情景,是否又暗示佐治怀中的是谷仓里的少女。有的评论就说佐治与科里娜的幽会是佐治在撤退途中与农家少女在谷仓里交欢。

C.最重要的情节,德·雷谢克谜一般的死亡。佐治没告诉科里娜。直到最后,小说这样写道——

“……我(佐治)跟在他(德·雷谢克)后面看着他那瘦骨嶙峋笔直僵硬的上身坐在马鞍上。……射击者渐渐看清他的肩章,上衣的纽扣,甚至他的脸部的线条,……枪口不动声息地移动,紧跟着他,透过春天芳香的美国山楂树花篱,阳光照射在黑钢枪上闪闪发亮,……静止不动的天空下呈现一片荒漠无人、空空洞洞的景色。停顿、冻僵的世界风化、剥落,逐渐成为碎片崩溃了,像一座无用的被废弃的建筑物任凭时间通过缺乏条理、漫不经心、客观自然的作用把它毁灭。”

全书结束。德·雷谢克被德军射杀了?不一定!还是像布吕姆猜测的在家中自杀了?也难说!难怪佐治在这段回忆中接连三次抓狂惊叫“怎么能搞得清?怎么能搞得清?”

……“怎么能搞得清?怎么能搞得清?”我也曾经在《弗兰德公路》这些重复叙事与故事空白上颇费脑筋,苦苦构想答案。但把全书读通了,就不在这些问题上纠结了。包括小说中那些括号套着的括号,那些“现在”、“这是说”、“或者可以说”之类的分词短句,那些在并不必要画面上的冗长累赘啰里啰嗦的文字,还有前面所说的叙述视角的变换、画面的随意跳跃,我都只将它们看作是西蒙老先生的故弄玄虚,刻意将读者引入虚幻迷糊。

跳出西蒙先生的障眼法与迷魂阵,在《弗兰德公路》中,我看到的是“新小说派”风格的诗意文字与精美画面,我在破解西蒙“叙述的探索历险”设置障碍的阅读历险中找到了快感,我为战争中美好事物、美丽山水与生命的毁灭深深叹息,我也看到了西蒙老先生对我恶作剧般坏笑着的那张法国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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