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国文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是一部让人读而难忘的好作品。作品近60万字,分上下册,198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在现代派先锋文学尚未在我国滥觞的当时,这部结构现实主义加意识流创作手法的长篇著作,就以精巧编织的篇章结构、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深刻有力的思想力量和优美流畅的文字语言,领我国新时期文学的先锋潮流,获得茅奖名至实归。
《冬天里的春天》讲述的是1977年早春,北京某大型军工厂长期“靠边站”后刚复职的厂长兼党委书记、原新四军石湖游击支队支队长于而龙(原名于二龙),回到曾经浴血战斗过的故乡石湖,以钓鱼作掩护寻访知情人,破解三十年前开黑枪杀害其妻子、石湖游击支队指导员芦花的陈年谜案的故事。历经人世沧桑,时间、事件和记忆已成碎片,寻访之处物是人非,关键证人在将要访到时突然亡故;加之国家尚未拨乱反正,石湖地区当政者勾连在京的遥控指挥者着意干扰,致使寻访破案困难重重。但苍天有眼、正义难泯,在于而龙坚持不懈的努力和正义善良石湖群众的帮助下,终于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中找到“知情者”的知情者,历史与现实碎片形成真实有效的法律证据,把三十年前背后开枪杀害芦花的凶手、三十年后仍盘踞高位隐藏在于而龙身边革命队伍里的奸佞之徒挖了出来。全书运用亦含亦露的笔墨,描述从京城到乡间的中国大地仍笼罩在严冬之末;又用饱满奔放的激情,赞美了1976年十月惊雷。特别是借于而龙视野中反复出现的早春石湖的美丽自然景象,一遍遍告诉人们:春天已经来了!《冬天里的春天》实际是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传统精髓与结构现实主义、意识流现代派手法融为了一体。
《冬天里的春天》故事发展的主脉络,从于而龙回到石湖,至确认并见到开黑枪“杀人犯”,仅短短三天时间。在这三天过程中,大量穿插了从1930年石湖发大水以来,尤其是1937年于而龙参加革命队伍后,至1977年春天近半个世纪的回忆与联想,各种碎片般的人物与事件斑驳纷乱。但由于作者巧妙娴熟地运用了结构现实主义加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各种历史碎片随故事发展的需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全书结构与叙事虽庞杂博大却井然有序。于而龙和他率领的游击队对日寇、汉奸、土匪和国民党部队的一场场生死搏斗,十年中于而龙正义凛然、宁折不弯的一番番生死较量,都娓娓道来,生动感人;数十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物群像,像电影蒙太奇镜头般特写放大,性格突出,活灵活现。全书读来余味无穷、意犹未尽,没有拖沓注水的累赘,也没有阅读同类创作手法的外国现代派名著的云里雾里、怨恨读者自己智商太低之感。
《冬天里的春天》成功塑造的复杂多样人物群像中,正面人物如引路于而龙和芦花参加革命的共产党员赵亮,石湖游击队队员老林哥、老迟,游击队“预备队员”老林嫂和儿子小石头,同情并支持革命的郑老夫子,于而龙的哥哥于大龙、老伴谢若萍、画家女儿于莲、儿子于菱、准儿媳演员柳娟,国家某部领导“将军”周浩,军工厂总工程师廖思源、技术员陈剀;反面人物如敌保安团团长王经宇,日军头目大久保,土匪头子麻皮阿六,伪笔杆子夏岚,石湖县委副书记王惠平,黑头目高歌;还有中间人物如在严峻事实与深重苦难中愤然觉醒的叶珊珊、珊珊娘、水生……各色人物栩栩如生,皆有特色。而最具性格特征、最有时代特色的人物当是于而龙、芦花、王纬宇这三位生死对头。
于而龙是石湖土生土长的打渔人,在共产党员赵亮的指引下参加抗日队伍,成长为新四军石湖游击支队支队长、骑兵团团长、某师师长,解放后任北京某大型军工厂厂长兼党委书记。他勇敢顽强、坚贞不屈,为了抵债竟敢数九寒冬喝了砒霜毒酒后钻冰河捉“红荷包鲤”。他率队与日伪军、国民党军等反动武装殊死搏斗,多次身负重伤,几度濒临死亡,在石湖一带威名赫赫。十年中他坚决不跟风、坚持抓生产,两次被打倒不灰心,被斗得死去活来仍不屈服。他也率直而轻信,数度对王纬宇的奸恶手下留情而姑息养奸,但终于在事实面前认清了敌人的本来面目。于而龙是连贯本书半个世纪历史和现实的第一人物。
穷人家出身的芦花自小失去父母,洪水中被于而龙哥弟俩救出,从此与于家相依为命。芦花美丽机智、性子刚烈、枪法特准、对敌凶狠,是敌军闻名丧胆的铁面“杀神”。为了争取自己的爱情,她不接受于母要她与大龙成家的临终安排,忍受首长、战友和乡亲们的白眼误解,执意并最终以真情实意打动心怀犹疑的二龙,与二龙结为连理。她痛恨鄙视对四姐始乱终弃还骗其跳河的王纬宇,认为“没良心的人靠不住”,用“他”代替对王的不齿称呼。芦花始终对王纬宇保持警惕,终于抓住王叛变铁证,却在乘船追赶时被叛徒背后开枪杀害。芦花的坟墓一度成为石湖群众心中的圣地,在被造反派挖坟扬尸后,坚信革命与正义的老林嫂悄悄将其遗骸掩埋于她遇害的石湖沙洲。芦花短暂而英勇美丽的一生,她生前死后的命运起伏,折射了半个世纪中国历史与革命的跌宕变迁,也成为全书的核心线索。
《冬天里的春天》用大量篇幅刻画的王纬宇,是一个十分狡诈毒辣的异己分子。这个渔霸王家的大学生二少爷(二先生),不甘为哥哥王经宇结交权贵垫脚而娶县商会会长的丑女,偷偷与水上人家的四姐相爱。怀有身孕的四姐被迫嫁人,父亲去世后哥哥逼娶日紧,一怒之下的王纬宇放火烧家,投奔游击队,专与哥哥的保安队作对。他能言善辩、会出风头,骗取了信任,任至副支队长、代理支队长,解放后任某省文教厅长,生活糜烂被处理后投靠于而龙成为于的副手。动机不纯者根基不稳,他一遇困境即动摇变节,多次出卖地下党和游击队情报,在叛卖游击队事情败露后杀人灭口;十年中他摇身一变成为黑派精神领袖,唆使迫害老干部、破坏抓生产,将革命烈士芦花扬尸灭迹。他人面鬼心,廉耻丧尽,“为了需要”,他编造各种谎言,开挖父亲的坟墓,竟至迷奸亲生女儿。为了掩盖当年罪行,他竭力阻止于而龙回乡调查,安排爪牙提前追查船家,还窜回石湖欲盖弥彰。作恶者遭天谴,这条恶贯满盈的毒蛇最终因自己所作的罪恶招致人神共愤、暴露遗臭。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这部似破案非破案、似侦探非侦探的长篇中,为达到曲径通幽、引人入胜的效果,运用了许多“障眼法”似的写作手法,除了碎片化、随机性、戛然而止的悬念以外,还惊心设置了重重机关,最突出的就是自然的“雾”与人为的“谜”。
先看“雾”。作者描写的于而龙新四军游击支队浴血奋战的石湖地区,位处江湖淮海,威逼上海、南京。湖水与芦苇一望无边、莽莽苍苍,湖上四季浓雾弥漫。书中凡在石湖发生的事件,大都在“雾”中。全书开篇的第一章节,三十年前,芦花乘船在湖中追赶叛徒,在黑斑鸠岛上遭敌暗算牺牲,场景在满天大雾中展开;随后的于而龙三十年后回故乡“解谜破案”,假做钓鱼翁在石湖上徜祥,也是大雾漫天。江西老俵、共产党员赵亮为于而龙(当时叫二龙)、芦花上第一堂党课,告诉他们“什么是共产党”;于而龙三河镇伏击日军机帆船,为了救乡亲挺身而出落到敌人手里;游击队堵截王家偷运武器弹药,却被敌设计包围,小石头被土匪麻皮阿六绑票杀害;王纬宇奸污亲生女儿叶珊珊;……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场景,都在浓雾中进行。雾的包裹与遮掩,使本就扑朔迷离的人间世事变得更加云遮雾罩、云里雾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充分强化了小说的叙事效果。
再看“谜”。三十年前芦花牺牲的雾中疑案,曾经被心怀鬼胎的王纬宇梳理得简单明了——芦花被埋伏在沙洲的国民党武装特务背后伏击,中枪后坚持着转身击毙了特务,然后伤重牺牲。于而龙和大家一直都相信了这个谎言。直到1976年初,于而龙听老战士、诗人劳辛说,他在石湖偶然听某船家讲,当年芦花先转身开枪击毙身后的武装特务,回身往前追赶时,芦苇丛中又蹿出一人,朝她背后开枪。船家亲眼看到了“开黑枪的第三人”。案情由此反转。于而龙决意亲返石湖,寻访知情人,为芦花——自己的亲人和战友——解开牺牲谜底,揪出凶手,昭雪天理。但1976年儿子于菱被捕又流放远方,阻断了于而龙行程。但信息捅出去了,隐身的对手已先安排人追查船家,过了一年才来石湖的于而龙还能否见到船家?船家还能否道出当年真情?道真情的船家是否有证据证物?……刚踏上“解”途,于而龙就遭遇了巨大的“谜面”。
于而龙“解谜破案”的过程更是费尽周折、险象环生。他先躲过码头上高音喇叭喊着迎接的县上人员,假装到湖上捕鱼,不料却真的捕到一条奇大而勇猛的“红荷包鲤”,一番殊死搏斗,都已被拖到船板上的大鱼又逃回湖里。接着县委快艇载着王副书记特意找到他,好不容易打发走王,三天中的半天已过去。不能暴露目的的于而龙,先到劳辛告诉他遇到目击者船家的陈庄打探,却没人知道三十年前谁是船家。好不容易,有个以抽烟换带路的人说知道旧时陈庄唯一的“船家”,带他去拜访,然这船家是女性,并非劳辛所言的老汉。于而龙悻悻然划船离开时,带路人又跑来告诉他,小姑家有个老汉曾到陈庄揽过座。划三里水路到小姑家庄,群众带于而龙到“安爷爷”家,安老汉早先也是石湖支队的队员,认识芦花指导员,确认不是目击芦花牺牲的船家。安老汉又提起三河镇的船家“老迟”,说老迟在陈庄干过。安老汉的儿子是队长,派人去三河镇请老迟,请不来。于而龙夜半三更雾浓时分又决断地划船去三河镇。老迟恰是当年芦花安排巧计救陷入敌重围的于而龙、后来又是于而龙生死时刻挺身而出救下的抗日基本群众,可也不是要找的船家。老迟久久回忆,受于而龙启发,断定知情者船家应是“老晚”,这老晚妹子嫁到陈庄,时不时到热闹的陈庄码头揽点生意。老晚是不学好的赖人,只有他才会收游击队指导员五块银元后出船。老迟陪于而龙赶到陈庄,老晚就是昨天于而龙拜访过的女性珊珊娘的哥哥,且恰于昨半夜病逝。……游丝般的线索中断,悠关成败的见证人临场暴毙,于而龙顿生警惕,赶紧从陈庄撤退,转而拜谒芦花的坟墓,然而芦花坟墓连同墓前那棵高大的白果树也都不翼而飞。于而龙解谜破案的努力似乎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
就在于而龙或许将要铩羽而归之时,意外的戏剧性结局出现了——三十年前开黑枪的凶手,将当年美貌温情的四姐(珊珊娘)始乱终弃,留下从小不知生父为谁的珊珊姑娘。四姐明确告诉过那家伙,叶珊珊是他的亲生闺女。但是禽兽父亲为满足自己的兽欲,竟骗奸了毫不知情的珊珊姑娘。当母亲告诉珊珊三十年来百般猜测的生父竟然是那个禽兽时,姑娘羞愤难当、投河自尽。她告诉母亲,自己是被生父糟蹋过的姑娘,如何有脸活下去?一直对禽兽父亲抱有一线希望的珊珊娘万念俱灰,终于觉醒过来,拿出了哥哥留给她的五块银元,讲出了哥哥亲口告诉她的开黑枪者。至此,案情水落石出,尘封三十年的罪恶之谜得以揭开。
还要叫绝的是,《冬天里的春天》不仅安排了“开黑枪者”之谜这条主线,还设置了其他许多副谜——除如前所说芦花的坟墓到哪里去了、珊珊的生父到底是谁之外,战争时期,于而龙亲历的石湖游击队错误决定借道运送枪支,到底是谁出的主意、下的命令?又如何被敌保安团获悉情报?中心县委在沼泽地召开地下党秘密会议,为何被敌侦悉,导致于二龙的哥哥大龙为掩护大家撤退而壮烈牺牲?游击队员老林哥的儿子小石头被土匪绑票后剜眼杀害,小石头说他看见“他们”是一伙的,他们到底是谁?王纬宇向王经宇写信要求面谈出卖游击队的价码,被芦花抓到信件,王纬宇又是如何从神枪手芦花手下逃脱、并在迷雾沙洲杀害芦花?从书中逻辑推断,王纬宇长期通敌,他又是怎样与王经宇联系的?乃至十年结束时“将军”周浩夫妇为何要破例请于而龙他们痛喝茅台酒以示喜庆?周浩的儿子在战争年代被迫丢弃荒郊,被谁捡走了?开黑枪见证人、船家老晚在于而龙即将寻访到他时巧合般去世,是否有人在如何操控老晚的生死?全书结束时,于而龙在芦花遇害的沙洲见到王纬宇,王纬宇若无其事、面带微笑,于而龙痛骂其“杀人犯!”而此时于而龙赤手空拳,如何抓捕持有枪支的王纬宇?……这一连串的谜,有些逐渐解开,有些直至本书结束都未揭晓,需要读者凭借故事发展的逻辑去猜想、推测、判断。还有,书中故事套故事,有的是现实,有的是回忆,有的是联想;有时用有名有姓的第三人称描绘,有时用第一人称讲故事,有时用“他”“她”指代人物而不提示姓名,这些都成为需要读者认真分辨的另一种“谜”。然而,这些谜,这些变幻多姿的创作手法,似是增加了阅读难度,实际上更增添了本书的魅力。
《冬天里的春天》的写作手法是高超的。读者就是在这拨“雾”破“谜”的山重水复中,在一步步走向水落石出的柳暗花明中,跟随于而龙去喜悦,去悲伤,去反思革命、战争、人生、爱情、历史、现实、善良、丑恶、崇高、卑劣,并在这其中获得阅读的快感与美感。
我于四十年前第一次阅读《冬天里的春天》,以后又多次阅读。这部作品值得反复阅读、反复欣赏。
2023年2月21日农历壬寅年除夕鞭炮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