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
记忆中的正月初一是幸福绽放的日子
一年中唯有这一天全家人一起出门
唯有这一天不会被父亲母亲打骂
这天被开张,一年都不利达
我们穿着新衣服的光鲜
揣满糖豆苕块雕枣等等过年的味道
还揣着关于亲情和血缘的迷迷糊糊的意义
为先人上坟
母亲总是对路上的寒暄报以欢颜
总是将拦路的石头和枯枝断树请到路边
总是赞美路旁沉默的大孃表叔遗留的慈爱
更多的时候,她站在外婆墓前抬头看天
叨咕“正月初一没下雨,谨防天干喔”
并且直到晚上都愁眉苦脸
仿佛担心五谷瘪壳,天下粮仓饿肚皮
其实她只是个百货店的售货员
如今我的日子经常出现在过去
我发现母亲的杞忧链接成我的注定
我总是无视身边泉水般滴落的美好
忧心着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物
拼命汲取微茫命运的苦汁
我也认出母亲杞忧的愁眉
愁眉中挤出的最后一滴湿润
将要分给五谷,给人,给树
给鸟儿,给甲虫
还分给土地里悄悄盛开的蚯蚓
正月初一是个神奇的日子
在农历中修炼了三千年的情怀
用一位母亲平凡的口吻
传达这个民族
爱用忧虑和悲悯表达的
神谕
2019.2.6正月初二
母亲90周岁诞辰纪念日
爸爸的温暖
我长大了,我是高中生了
个子已经不比爸爸低
而且我还要长。虽然
我并不懂得,怎样用我
直直的小松树般的身子
扳伸爸爸日渐弯曲的脊背
冬天来了,母亲把一件
半新的红毛线衣穿到我身上
又把一双半新的黑皮鞋
套上我的脚板。我轻轻松松
走过了那个冻裂的冬天
毛衣和皮鞋都是爸爸穿过的
我不晓得,爸爸的温暖
划拨给了我,爸爸
靠着什么样的衣服和鞋子
抵御呼呼啸叫的寒冬
那时候买毛衣和皮鞋是多大的开销
我只在意我正在长大
没在意爸爸是否需要温暖,没在意
能否划拨一些爸爸肩上的负重
让他的脊背弯曲得缓慢一些
等我在意了,想向爸爸问询时
他已经躺在坟墓里歇息
永远不会告诉我,也永远不再需要
人世和亲人的温暖
2020.3.11
偏东雨洗脚
总是一道彩虹将乌云扫到东南方
云层后面的万千雨滴跃跃欲试
雷公活闪“咔嚓”一声喊
老家夏天,偏东雨说来就来
一霎时,飞沙走石,稀里哗啦
填满小镇窄窄的街道
黛黑色的瓦沟泻如倾盆
青石板街道上像是开闸漫灌
“好了!”它立马转身扬长而去
仿佛完成了巡访的钦差使命
偏东雨突如其来撒欢时
我们一群娃儿提起阴丹布的裤脚
欢叫着“下河下河洗个脚”
从街道上排飞跑到下排
又从下排跑回上排
我们像一群昂昂昂的鹅
穿过风雨帘幕,对老天唱好汉歌
母亲往往坐在堂屋缝衣服或是打草帽
母亲从不管我们偏东雨洗脚
看着我们在淋湿中又跑又叫
她笑眯眯的眼里满是爱怜
如同一只饱经沧桑的老鸟
看着一群小鸟,在欢乐中
经历人生最初的风雨
2020.6.23
一名老兵在遵义会址
一名老兵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深秋的早晨
参观遵义会议会址
老兵满头白发满面皱纹
步履蹒跚而又坚定
喉咙里充满了呼哧呼哧的鸣音
但他坚持住
移动在会址的各个展厅
观看实物和场景
用眼光和心灵抚摸历史的痕迹
他甚至听见了八十多年前
留在这里的他那位湖南老乡
高亢尖锐而又浓重的乡音
老兵出生自一个被推翻了的阶级
他却参加了推翻自己父辈阶级的队伍
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
凭着对劳苦大众的悲悯和同情
向父辈阶级的盟友开火
身上也留下了对方的弹痕
哦老兵
出生自遵义会址敌对阵营的老兵
在会址里徘徊又徘徊
有什么思绪在你心中翻腾
老兵默然不发一声
但我听到了你坚定的答问
——假如没有遵义会议
没有那位湖南老乡
及时握住中国革命已经打滑的舵轮
老兵不知道
自己当初
将会为谁当兵为谁打仗向谁开火
也不知道
今天的老兵
将何处安身何处安心
2017.9.28遵义
父亲都爱吃鸡头
那些年日子清汤寡水,吃鸡是奢侈
父亲总是抢先把鸡头据为己有
用一口重庆腔说,鸡头好吃
还故意把瘦弱的幸福咂得吧嗒吧嗒
我们几姊妹就乐得意饕餮肉块
从贵州参军到云南,从边防连调到营部
又调到团宣传股。股长不时犒劳部下
他也喜欢把鸡头夹到碗里慢慢品评
常常是几十块鸡头骨的仙踪履历尚未评完
部下们的凡间馋饿已将一锅鸡肉风卷残云
在红河,文山,普洱,西双版纳,楚雄
瑶族壮族哈尼族寨子,傣族彝族拉祜族山庄
只要将鸡头与酒碗敬给德高望重
边陲的夜晚就会孔雀开屏缅桂花香
大家都称,这是当地风俗
我儿子的胃口渐渐长大
此时生活的汤面上,已油层漂满
而看着他小狼般欢快朵颐的食欲
我也总是将鸡头收归己有
也总是说我爱吃鸡头
鸡头,骨头多肉质少的鸡头
毳毛又多又难打整的鸡头
最美的味道是慈怜与克己
天下父亲啊,一份爱,隐得那么深沉
居然将贫穷与苦难嚼成千年风俗
在岁月的隐疾之处开花
开出一片金色的痛感
2020.2.28—3.22
带儿子洗澡的父亲
澡堂里雾气袅袅水声哗哗
无数的叹息与欷歔
父亲带着儿子来洗澡
父亲像臃肿沧桑的油棕树
儿子像挺拔的小白杨
儿子比父亲高出一个脑袋
父亲帮儿子泡澡
替他洗头、擦背、沐浴完毕
牵着手到更衣处
用毛巾帮儿子揩干身上的水
父亲弯腰、拱背、蹲下、站起
从头脸,到胸膛,到腰背,到腋下,到胯下
每一根手指头
每一根脚指头
把儿子揩得焕然一新
顺从的儿子一直傻呵呵地乐着
后来,父亲搀扶着儿子
上二楼休息室
仿佛一艘古老的木船
拖着庞大的舰艇
溯流而上在湍急的河道
不知道这沉重艰难的命运
父亲拖了多少年,还能拖多少年
他的眼里没有幽怨与泪光
只有满满的怜爱和满足
窗外的春天正汹涌而来
春天的华彩
怎比得上澡堂里这沉甸甸的一幕
那些没有喧哗与光环的父爱
却也如此辛酸,如此温暖
2019.2.19
独坐电视机前的母亲
新闻联播结束
我下楼,在小区健步走
走过拐角处别墅楼下客厅的玻窗
看见一位老妈妈坐在电视机前
记不起走过第几圈的时候
她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又一圈。又一圈……
数九寒夜都被我走得吱吱燥热了
老妈妈还蜷缩在沙发上瞌睡
灯光通明的别墅硕大
玻璃窗硕大。电视机硕大
老妈妈,她的孤独是否也硕大?
她的儿孙们呢?
楼上房间里消遣,还是小区外面欢娱?
我祈愿他们单位加班,或是在外地打拼
堂皇体面的空巢,留给老人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
母亲去世前最后几年
遥远的故乡,一串串古老重复的夜
她还不是像这位母亲一样
为什么,我们努力当好儿女的父母
却忽视父母甚于儿女的脆弱?
为什么,我们追逐缥缈的价值
却忽略身边至爱的亲情?
邻人家未曾谋面的儿女
抓紧时间多陪陪老人
可别像我,只能每年清明节
隔着坟墓与母亲叙话
坟前小树在风中摇摆,谁知道
是母亲在表示喜悦,还是忧伤?
2019.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