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婆的老牛车
汤婆身形矮胖,走路拐丁拐当
汤婆的眼睛里时常眯着慈祥
汤婆每天驾着牛车,从油坊
到狮子沟上水井拉水
沾了一位小学同窗的光
(他父亲是油坊的打油匠)我经常
坐着汤婆的牛车在童年里摇晃
拉车的牛是草白牛
牛走的路是老马路
草白牛已经老了,公路坑坑洼洼
汤婆抱着鞭子与安详,在车辕上瞌睡
牛铃叮咚叮咚,牛车不紧不慢
牵着古镇古老绵长的时光
可是,我们鲜活,我们神奇
只要小娃儿坐上牛车,举起小眼睛
一看天,天空就攒劲地蓝
一看树,洋槐、梧桐、构树,就攒劲地绿
一看大人,伯娘、大孃,她们就开怀地笑
一看人间,它就变成百花盛开忧愁消散
激情荡漾的,春天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童年
不知道童年会长大,不知道这叫乡愁
等到某个黄昏,伴着呼呼风声
忽然明白时,人生已经枝叶泛黄
汤婆牵着草白牛,拐上了天堂之路
我再无牛车可坐,布满血丝的眼睛
也再不能将看到的人间改变模样
2020.2.6
最慢的时光
想让时光停止或倒流,就到油坊的碾房去
两条牛——黄牛和黑牛
套辕在碾槽大圆形的直径两端
郭大爷喊一声“驾!”不需催促
不用鞭打,牠们就悠然——起步
沿碾槽的圆周反时针画圈
黄牛和黑牛步履稳健,步态优雅
不管地球转多快,时针、分针、秒针转多快
牠们都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地转圈
噼啪——噼啪——地走路,吱嘎——吱嘎——地转圈
在碾房这一亩三分地上
牠们是主宰,牠们说了算
郭大爷为牠们蒙上眼罩,牠们就干脆闭眼走路
脚下的路途,少说走过十万八千转
碾房光线幽暗。蒙着眼,闭着眼
也能准确踩着碾道的脊骨与脉搏
牠们边走——边想,边想——边走
牠们当然不屑于考虑食宿问题
也不去思索自己生于何处,父母谁家
交配伴侣是否饮食无忧、身体安好
碾碎的桐子、菜籽、花生子,能榨几斤油
牠们只关心,身为牛,为何就只能拉犁拉车拉磨
拉的这碾子,为何年年岁岁所哼唱的
都是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古老的歌谣
然而这些关乎牛性、牛道的大事,总也想不明白
那还急什么呢?慌什么呢?慢慢想吧!慢慢走吧!
天不会塌下来,地不会陷下去
牠们就把时间踩呀——踩呀——踩得越来越扁
越来越长,越来越有韧劲、绵劲、慢劲
时光停顿下来。时光倒流回去
碾房真就成了慢吧。好家伙
碾房方三天,外面逾千年
郭大爷随时用竹铲子翻搅碾槽
碾物成粉粉了,才叫停黄牛黑牛
但是有天我放学,跑到油坊坐碾车玩
不料摔倒在碾道上
听到一声惊叫,郭大爷喝:“哇——”
八只牛蹄齐刷刷把千年时光钉住
郭大爷将我拉起来,牵出碾房
从此后,我就在这个急速旋转的世道上
东奔西忙。一生都在脚下生风
最后还是两袖清风。唉!
2020.2.9
撞击芬芳
榨油房,古镇油坊的心脏
古老的,木质的榨油机
淌出庶民生活的芬芳
这是机架。木料香樟。亚热带常绿阔叶林的代表树种
你可以联想到理气,行血,健胃,避邪恶,除风湿
联想到独特而浪漫的,永不消逝的香
从成百上千年的傲然大树变成油腻腻民生家什
你是否联想到锯子、斧子、推子、刨子、凿子,这些
长牙齿的铁,联想到生命无常,联想到悲悯与爱情
这是油饼。碾成细末并蒸透的油料作物
趁热用谷草或麦草包裹,压进铁质油箍
一排排竖着,架进樟木机架,插进些木楔子
这就赋予了靶心、目标和射向
仿佛洞房花烛夜,新娘子忐忑不安而又
心醉神迷,等待坚强有力的撕咬与撞击
这是油菜籽。小坝,长坝,水狮坝
罗染坝,官仓坝,方家坝,黄金湾,大坪上
在“天无三尺平”的贵州,古镇用恁多坝子
最肥沃的土地,吸收天地灵气种的菜籽
它们不施化肥农药,无公害污染
如同古镇女性,具有纯正强大的孕育基因
这是撞锤。金戈!铁矛!青锋剑!偃月刀
你可以想象这是任一种搏杀的武器
他的主人以此叱咤疆场,较量最强悍的对手
你看这沉重的铁头,长而油亮的撞杆
铁链哗啷啷从大梁跳下,卡住它低垂的脖子
它是否只能背水一战
现在主角登场。打油匠赵子良
我小学同学赵连科的父亲(我骄傲!)
穿着短裤,光着上身,握着拳头
你听见他络耳胡里雷霆在闷响了吗
你看见力量在他的每一块肌肉里跳动了吗
你看没看清,他是老虎,长着人类的相貌
现在搏斗开始。打油匠抓起撞杆末梢
“吆哦——”往前悠,退回,撞!
“歇!——”一声吼,铁锤撞击楔子,山河一声震动
他愤怒,凶狠,暴烈,像在追杀三生三世的宿敌
他要撞击,撞击,上千次撞击,将楔子
一个个逐次砸进命运的脊椎
现在,菜油如血,以急不可待的欲望
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向人间流淌
这是大地的汁液,流进百姓脉管中的汁液
现在,你能否告诉我
油坊木质榨油机的芬芳
为何不同寻常
2020.2.14
【原载陈正才著诗集《攀枝花红,黄桷树绿》第二辑“故园依稀”。《攀枝花红,黄桷树绿》由北京团结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