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苏联文学总有一种忧郁的特质。而这种忧郁,又总是因其寄寓于深邃的思想、高尚的情感、精美的故事、斐然的文采而令人陶醉。苏联著名作家邦达列夫的长篇战争小说《热的雪》就让我在紧张激烈、荡气回肠的战争场面和英勇顽强、傲对生死的崇高境界中,读到忧郁、伤感与悲愤。
《热的雪》描写的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故事。一九四二年冬季,德军进攻斯大林格勒受挫,德军保罗斯集团三十万官兵被苏军包围。希特勒拼凑十几个师的集群,企图以坦克部队为楔子,打开通道救出保罗斯集团。苏军最高统帅部紧急抽调一个新编集团军赶赴斯大林格勒西南四十公里处,以梅什科瓦河为最后屏障,阻击德军四百辆坦克的集中突击。这场阻击战事关战争全局。战斗的胜利,打破了保罗斯集团突围的梦想,保证了苏军在斯大林格勒全歼被围的三十万德军,从而扭转了苏联卫国战争、也扭转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格局。《热的雪》描写了这个集团军三天四夜中趁火车驰援、雪地紧急行军到拼死阻击,最终耗尽德军有生力量、展开反攻的战斗过程。
一九六〇年代末期,苏联出现了战争题材“新浪潮”现象,作家们热衷于创作战争“全景文学”。《热的雪》是“全景文学”的主要代表作之一,它表现了上到苏军统帅部、斯大林、集团军司令员,中间的师长、旅长、团长,下到炮兵连连长、排长、炮长、炮手等全军官兵的战斗风貌。但全书又集中笔墨,重点描写了集团军中一个最前沿炮兵连的作战活动。这个连队在两天三夜的激烈战斗结束时,阵地上只剩下一门炮四个人。但他们就是在周围都是德军的孤岛似的炮阵地上坚守,炮身旋转一百八十度地朝阵地后面的德军坦克射击,还救出了师部派出深入敌后的侦察兵和侦察兵抓捕的“舌头”,让集团军司令员获得重要情报,下决心开展反击。
就是这样一部充满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豪情的战争小说,一部充满钢铁、热血和理想、忠诚的小说,一部三天四夜的从驰援到行军到坚守到反击的一定意义上讲是过程简明的小说,邦达列夫在以白描为主的顺叙式叙事同时,揉进了纷纭复杂的故事元素和思想情感,使这部原本过程简明的小说,变得丰富而厚重,在胜利的喜悦中令人哀婉悲愤、抑郁难平。
小说的第一主人公是炮兵连排长库兹涅佐夫。这个刚从军校毕业出来的中尉排长,勇敢顽强,忠于职守。他在风雪之夜驰援的列车上,半夜督促值班士兵生火御寒;在遇到德军飞机袭击的站台上,到处寻找私自外出的麾下炮手;在冰冻坚硬的梅什科瓦河阵地上,他带头拼命挖掘炮阵地,直到把自己累瘫;在激烈的阻击战斗中,他冒着德军坦克炮、自动火炮的轰击,不断寻找有效射击平台,与敌人血战到底,几乎用火炮顶着冲到面前的德军坦克开火;在四周皆是德军的孤岛阵地,为了寻找师部侦察兵和他们抓获的德军俘虏,他毅然带头深夜越出阵地搜索;为了找到最后一名侦察兵,他叫其他战友先撤,自己坚持在险境中搜寻。
库兹涅佐夫对士兵平和耐心,却对连长德罗兹多夫斯基的颐指气使表现出少有的桀骜不驯。雪地行军路上,他不满连长用手电光直刺自己的眼睛还吆五吆六,予以大声的制止;激战中火炮被德军炮火打坏,他换炮射击的动作被连长当成逃跑,他愤怒驳斥连长;在是否越出阵地寻找我方侦察兵和“舌头”的紧要关头,他不屑于与连长争辩,带着自己的几名战士去寻找;在他深情暗恋的炮兵连女卫生指导员卓娅牺牲后,他对连长因他过于关切卓娅的表现而产生的吃醋由心地憎恨。
库兹涅佐夫单纯热情,心怀甜蜜的向往。他炮兵学校毕业后就被直接拉到军营,又拉上战场,九个月没与母亲和妹妹见面了。他抱希望部队路过莫斯科,见一见这两位亲人,但部队却开到了斯大林格勒西南战场。他有惆怅但无怨怼。他对卓娅先是关心、尊重,在紧张激烈的行军、作战中,逐渐产生暗恋。他对卓娅倾注了一腔纯洁的深情。他制止士兵们调戏捉弄卓娅;行军途中,他安排实在走不动了的卓娅坐到炮车上去;战斗即将打响、修好炮阵地的间隙,他遐想在莫斯科自己家中,卓娅与母亲、妹妹和谐亲热地坐在一起;战斗激烈、弹雨横飞时,他将卓娅紧紧抱在胸前,生怕卓娅受到伤害。卓娅参与寻找侦察兵,他自己殿后,要求卓娅先行撤退;卓娅请求他“像吻妹妹一样”吻她,他害羞、胆怯,不敢亵渎心中的女神;卓娅牺牲了,他感到整个生命与生活都失去了意义,忧郁从此钻进了他的骨髓与生命之中。
《热的雪》小说主题的揭示,也是通过库兹涅佐夫来实现的。库兹涅佐夫对卓娅的爱情,是一点一点却又迅猛发展起来的。起先,他眼里的卓娅并不漂亮,然而随着共同的战斗生活,卓娅显得越发美丽,爱的情感猛烈地发展起来。最后,牺牲的卓娅静静地躺在孤岛阵地的壁沟里,他们不得不把她掩埋了。路过他与卓娅战斗间隙走过的雪地小路,回忆卓娅生前的一颦一笑、笑貌音容,库兹涅佐夫不禁潸然泪下。他抬起衣袖擦眼泪,泪水使雪花也变热了。
在这里,热的雪,是战士们的泪水泡热的,并不只是“身后是祖国”的崇高境界、“乌拉”的胜利欢呼,甚至战场上士兵们的热血荣光,就使雪花变热;是士兵们,他们牺牲了自己最心爱的女神与爱情,牺牲了他们人生世界里最宝贵的事物,冷雪才变热的。是士兵的牺牲、悲怆、伤痛、泪花,使雪花变热的。这样的主题诠释,打破了我们惯常思维中那种单纯的崇高与壮美,而赋予了胜利、崇高以哀婉、幽怨与凄恻的底色。镶嵌胜利那血红色光彩的,不只是耀眼的金黄,还有沉重、深黑的忧郁。这样的胜利与崇高更加打动人心。
《热的雪》另一个着墨较多的主人公,是集团军司令员别宋诺夫将军。小说刻画的这位高级将领,是一个孤僻、冷酷、深沉而又倔强的人。他敢于在斯大林面前吐露自己的某些观点,哪怕这些观点不一定让斯大林满意。在行军路上,他断然对一个从德军包围中“突围”(逃跑)出来的苏军坦克手执行战场纪律。在集团军,他提防着旁边的同事,很不开口说话,却总是在肚子里自言自语。集团军第二号人物、政治委员维斯宁体谅、忍让别宋诺夫,主动要求陪同别宋诺夫上前沿观察所,别宋诺夫却以为维斯宁在监视他,不留情面地坦率挑明:“要是有谁建议你像看管小孩那样监视新来的司令……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有可能变得复杂化。”在整个战斗过程中,他也一直以沉默寡言来掩饰自己的提防心理。作为一个指挥作战的高级指挥员、一号首长,当他以这样的姿态走进他的司令部,走进读者的视野,不能不给这部小说、这场正义而非胜不可的战斗,蒙上一层阴郁暗淡的光晕。
别宋诺夫不仅性格阴沉,他还有隐藏于心的伤痛。他唯一的儿子、18岁的维克多,步兵学校刚毕业就担任排长上了前线。维克多所在的集团军陷入德军重围,一部分人突围,一部分人被俘。突围人员中没有他儿子,斯大林都知道了别宋诺夫儿子的失踪。无论战死还是被俘,想到儿子没有音信(实际上儿子已经被俘,德军还特意用维克多的照片做了宣传),儿子短暂的一生,深深的自责的痛楚时时咬噬着他的内心:过去对儿子关心太少了!他把伤痛藏在心里,没有对任何同事讲起,但在战斗的间隙,或是“偶然看到一张年轻人的脸,一种使他痛苦的孤独感就会骤然涌上心头。他对儿子怀着难言的做父亲的内疚。他越是想到儿子,就越感到儿子的一生是那么可怕地从他身边悄悄溜走了。”最后,阻击战取得胜利,他们发起反攻,打退德军了,他到孤岛炮阵地上,为库兹涅佐夫几位战士颁发红旗勋章,看到这几张焦黑粗糙变形扭曲的满是忧郁的脸庞,坚韧冷酷的司令员“眼角的泪水滾了出来。”“他是一个轻易不动感情的人,从来不哭,”他的泪流满面,让同行的副官百思莫解。那一刻,别宋诺夫一定又想到了他的儿子,18岁的维克多。
《热的雪》除了正面歌颂战争的正义、士兵的勇敢,还着意安排了许多与战斗并非直接关联的负能量因素在里面:SDL的阴沉、狐疑,别宋诺夫的冷酷、隐痛,德罗兹多夫斯基的骄横、狂躁,库兹涅佐夫的失意、悲情,还有高级军官之间的提防、隔阂,战争最紧张时集团军反谍处长带来的司令员儿子被俘的德军照片传单,反谍处长身负的“秘密任务”,下级军官之间的龃龉,包括库兹涅佐夫手下几位战士或自由散漫,或贪生怕死……一系列的错位与矛盾,使一场紧张激烈的重大战斗,一场没有太大反复曲折的战斗,具有了深刻、浑厚的故事情节和思想内容,也具有了长篇小说引人入胜的磁场与张力。我以为,假设离开了这些读来滞重、淤塞、酸楚的内容,这部小说将会如一部普通长篇报告文学一般轻飘飘的。而正是有了这些令人心情沉重的诛心锥心的元素,《热的雪》才真正能够成为“新浪潮”的扛鼎之作。
我注意到,这部三十三万字的长篇小说,只写了两个人落泪,第一主人公、排长库兹涅佐夫和第二主人公、司令员别宋诺夫。库兹涅佐夫在卓娅牺牲后,触景生情,情不自禁扑倒在离炮阵地几米远,也是离埋葬卓娅的地方几米远的壕沟边上“默默地、贪婪地吞咽着泪水”,他“哭得如此孤独、悲切而绝望”。别宋诺夫在胜利后在为坚守炮位孤岛的战士颁发红旗勋章时,洒下“喜悦、悲痛和感激之泪”。年轻的中尉为被战争与敌人摧毁的女神、爱情而哭泣,年长的将军却是为胜利的艰难、不朽的精神而泪目,使他的副官第一次看到他“潮湿的、变得几乎认不出来的脸”。无论高级别的将军,还是战壕里的勇士,他们的泪水都饱含悲情。伟大的胜利,也不能不使我们感到忧郁和悲愤。我们由此而更加痛恨法西斯侵略者,痛恨非正义战争,也更加热爱“我们自幼所心爱的一切,宁死也不能让给敌人”(苏联歌曲《共青团员之歌》)。
我还注意到,《热的雪》那低沉、伤感的结尾。领受红旗勋章后,炮连阵地上最后的四名战士庆贺活着和受奖,他们把四人的勋章都放进盛着伏特加酒的饭盒里轮流喝酒。轮到库兹涅佐夫了,他回头看看身后卓娅墓顶上她生前背过的急救包,酒呛了,扔下饭盒,起身往交通壕走去。战友问他干啥去,他声音很轻地告诉战友们,没啥,我随便走走,……到全连去走一圈。“这时,我军强击机群轰鸣着,低低地飞过头顶。……前方,在烈火熊熊的镇子的屋顶后,有一大片乌黑和紫红的烟火在空中翻滚,烟火慢慢西移,而在西边广阔的天空中,还挂着一弯晶莹的、渐渐暗淡的残月。”
声音很轻地说话的人,暗淡的残月,多么凄切悲怆的人物与景物。胜利的喜悦,并不能扫除库兹涅佐夫失去爱人的创伤。是的,胜利,又岂能挽回失去的亲人的生命——那是我们最珍贵、最崇高的价值与意义!
《热的雪》的创作年代,是1960年代中后期。痛定思痛的反思的人们能够发表自己的思想和观点了,邦达列夫才可以这样描写SDL,描写胜利之师,描写一场正义战争中的决定性战斗。作家总是要讲真话的,宽松的文学环境是作家讲真话的必要前提。邦达列夫把一场战斗写出忧郁、伤感与悲愤,使我们不能不大声疾呼:让我们用不朽的精神、崇高的信念、战斗的豪情,乃至勇士的鲜血,去把白雪变热吧。而不要让我们用泪花去温暖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