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火车票

买票

七十八岁的老段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彝家汉子。五年前，老段的老伴儿因疾病去世了，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家，跟随儿子和女儿一起来到县城生活。刚到县城的头几个月，老段很不习惯，总是吵着要回老家。儿子、儿媳妇、女儿和女婿怕他孤独，怕他伤心，就轮流来陪他。可不管怎样陪伴，老段还是高兴不起来。

“爸爸，我老爹跟我说了，他想我奶奶了。还有，老爹说他听不到火车的叫声就睡不着。”

听儿子这么一说，小段也是感到有些意外。母亲去世了，父亲想念母亲，想回老家去看她，这很正常。不过，真的没想到父亲对每天从村里穿梭而过的绿皮火车还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为了满足父亲的心愿，小段和媳妇商量后决定，即使工作再忙，差不多一个月就陪同父亲坐绿皮火车回老家一趟，陪父亲回老家看看母亲忙碌了一辈子的田地和菜园，再给每间房子和院子进行大扫除，因为母亲生前是最讲究卫生的。

一大早，老段在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孙女的陪同下，就从县城赶到了甸心火车站，准备乘坐绿皮火车回老家。

候车室里，等车的人不算多，大多都是回老家看望老人的。

同往常一样，小段掏出父亲、妻子、儿子和自己的身份证在候车室的售票窗口买了车票。

“老爹，这火车票也太便宜了，才五元钱一张。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买一张火车票呀？”

“婷婷，你才有五岁，按照规定你还不需要买票，你哥哥就需要买了。”

“老爹，我希望我赶快长大，因为我长大了坐火车就可以买火车票啦！”

孙女的一番话，让老段感慨万千。是呀，现在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村里也通了水泥公路，儿子、女儿都在县城有房有车，不会再为买不起一张火车票而发愁。你看，孙女还因为自己年纪小买不了火车票而生气。可自己当年因为没钱买不起火车票而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想着，想着，老段的眼睛湿润了，不禁回想起了三十几年前自己乘坐绿皮火车到元谋、黑井赶集的酸楚经历。

躲票

“各位旅客，请大家把车票拿在手上，我们要检验车票了。如果还没买票的旅客，请您自觉找列车员补票。谢谢您的配合！”

老段心里一惊，倒霉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列车长正组织人员在查票。怎么办？老段把原本计划买票的两块五钱给孩子买钢笔去了，现在真的是身无半文了。

真倒霉，还有两个站就到家了，怎么突然就来查票呢？怎么办？对咯，老段突然想起了邻居老张跟自己讲过的躲票诀窍——躲在厕所里，等查票结束了再出来。

看到列车长一行人正向自己逼近，老段来不及多想，只能不要“脸”了，迅速起身，提起挎包挤过人群，钻进了厕所。

老段虽然假装蹲在蹲便器上，但尿还是尿了出来，不知是真急了，还是紧张把尿给吓出来了。管他呢，先躲过这“劫”再说。

“为了防止有人躲进厕所逃票，小李，你和小孟现在就去把所有车厢的厕所门给锁上。”

咔嚓——咔嚓，厕所门真的被锁上了。

绿皮火车已经驶入小村站了，可厕所门还是打不开。厕所门被反锁起来，这是老段没有预料到的，这一点邻居老张也没讲过。老段反复扭了几次，门还是打不开。老段想到了大声叫喊或用力踢门的方式来提醒外边的人，可他担心这样一来会惊动列车员，于是他只能等。心想：即使错过几个站也没关系，等门开了下车后，可以顺着铁路再返回来，大不了多走几十里的路。

咔嚓——咔嚓，厕所门终于被打开了，老段又惊又喜。老段贴着门仔细听，听到开门的人走远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开门走了出来。

人是出来了，不过，火车已经错过了三个站。

下了火车，老段挎起跟随自己多年的大牛仔包，顺着铁路往家里赶。虽说是错过了三个站，但返回到家至少有二十几公里的路，看样子能在天黑前赶到家已经不错了。没走几步，肚子就叽里咕噜地叫起来，这时老段才想起中午饭都没有吃。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又饿又渴的老段眼睛湿润了，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今天到黑井集镇的主要目的是给妻子抓几副草药。妻子这几年来身体不大好，尤其是哮喘，一咳嗽起来脸色都变了。看了好几个医生效果都不好，后来听说黑井有个老中医治哮喘病不错。老段哪肯放过机会，赶紧带老伴儿来找这位老中医治疗。老一辈人说，看病也要看病人和医生是否有缘，如果有缘了，自然就会药到病除。老段发现老伴儿与这位老中医也许真的有缘，因为才吃了几副中药病情就有了好转。现如今，老伴儿的哮喘病快要治断根了。

饥饿、炎热和连续几天的劳累，身体一向结实的老段眼前突然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当老段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旁边有个老倌翘着二郎腿正在砸着烟锅。看到老段醒来，旁边的老倌开口说道：“年轻人，看到你醒过来我就放心了。还好今天你是遇到好人了，不然命就没咯。”

听老人这么一说，老段连忙强撑着站起来给老人鞠躬致谢。老人急忙打住老段的谢意说：“救你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一个铁路巡道工人，他看到你昏倒在铁路的枕木上，就把你连抱带拖地送到这棵树下。你看，这是他在小卖部给你买的面包和矿泉水。因为他还有工作，就让我在这里守着你。我看你是遇到难处了吧，没事的，男子汉大丈夫什么苦都能吃。来，赶紧吃一点吧。”

老段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流着泪一口气喝了半瓶水，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面包来。

由于还要赶时间回家，来不及多休息，老段便再三感谢老人又踏上了回家的路。老段为了不让老伴儿担心，三步并两步地向村子的方向奔跑着。

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前回到了家。老段跟老伴儿说，因为火车没赶上就只能走路回家了。老伴儿什么也没说，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让老段赶紧吃饭。

老段边吃饭边想，今后如果真的没钱买火车票就老实地走路回家，决不能再像今天一样狼狈了。

第二周的星期天，老段决定到黑井集镇上去卖小猪猪。当绿皮火车从羊臼河火车站进来时，老段用大竹篮子背着小猪猪，喘着粗气大踏步向小村火车站赶去。

为了能给小猪卖个好价钱，当天下午，老段只能错过乘坐绿皮火车返回家的机会。天快黑了，终于有个买主按照老段的预计价钱买了他的小猪猪。今天，老段兜里装二百多块钱，但他也舍不得买一碗米线吃，而是边走边啃从家里带来的一个麦粑粑。

老段来到黑井火车站，正准备顺着铁路走回家时，看到了同村来卖黑山羊的老李。

老李轻轻地跟老段说，走路回家太慢了，你看，那边停着一张拉货的火车，等下我们可以悄悄地爬上去，几十分钟就能到家了。如果明天坐绿皮火车回去，不仅今晚要去住旅社，还得多花二块五钱买火车票。听老李这么一说，老段有些心动了。再说，如果自己早到家还可以帮助老伴儿多干点活。就这样，老段和老李像做贼一样悄悄爬上了一节运煤的火车厢。

才爬上黑不溜秋的车厢，老段就在祈祷这张火车能在村里的车站停车。可这张火车就好像有意要和老段作对，其他几个车站都停了几分钟，唯独到了村里的车站却呼啸而过。又过了好几个车站，火车终于停了，老段和老李只好偷偷摸摸地爬下火车。才下火车，又看到车站停着一张开往村里方向的拉货的火车。老段和老李决定再冒一次险，又偷偷摸摸地爬上了另一张火车。这张火车更是同老段和老李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启动就没有停靠过，一口气把他们拉到了广通火车站。这时已经是下半夜，天空又飘起了牛毛细雨，两个老汉冷得直打哆嗦。当老段和老李准备要爬下火车时，刚好被值班人员逮个正着。

老段和老李向值班人员解释了半天，终于解除了误会。值班人员看着老段老和李老实巴交的样子，先是一顿批评教育，然后给他们每人泡了一盒泡面，最后把他们送到值班室旁边的一间屋子里休息。第二天早上，值班员担心老段和老李又去爬火车（偷偷摸摸地去乘坐拉货的火车），就自己花钱给他们每人购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想到这些，两股热泪从老段的脸颊流了下来。

“老爹，您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奶奶了？”

“没事，没事，是一个小虫子飞进我的眼睛了。”老段左手揉着眼睛，右手抚摸着孙女的头说。

吃票

擦干眼泪，老段又继续回想起自己坐绿皮火车的事情。

刚才回想了躲票的经历，老段心里充满了心酸与感恩。现在他想到的这段经历，却让老段感到荒唐与愤恨。

之前，老段就听村里人说，他们去坐火车，发现有个别列车员在给乘客补票时，收了乘客的车票钱，却没有把车票拿给乘客，而是递给乘客价值大约一块钱的饼干或汽水。村里人还表示，列车员这样做他们其实很喜欢，因为饼干或汽水可以吃，很实惠，如果补的是车票，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张废纸。老段听着村里人热情洋溢地讲述，他也想来上一段这么有传奇色彩的经历。

一次，老段坐着绿皮火车去黑井。才走上火车几分钟，一个挎着一个黑色包包的光头男走到老段面前，低声说：“请你补票。”老段补了票钱，光头男却递给了他一小袋饼干，并小声说：“这节车厢我负责，下车之前请你不要到别的车厢去。”老段感到有点儿懵，心想：难道这就是村里人说的“传奇经历”。那小贷饼干在老段的手里翻来覆去，他想吃，却又不敢吃，担心吃了光头男会让他再补一次票钱。看到光头男走了过来，老段指了指手里的饼干笑着问：“同志，这我能吃吗？”“当然能吃，大哥，它已经属于你的了，你就放心地吃吧。”光头男乐呵呵地回答道。

说起饼干，老段虽然经常买，但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尝过味道了，因为每次在集市买的饼干都是带回来给孩子和老伴儿吃的。经过确认可以吃，加之中午饭也没来得及吃，老段不再犹豫，撕开袋子，两三口就把一袋饼干吃个精光。老段的吃相，吓到了旁边的一个城里人模样的年轻女子。

过了一个多月，老段像往常一样乘坐绿皮火车去黑井。火车才启动，一个挎着灰色包包的中年男子朝着老段走了过来，说：“老表，请补一下票。”老段补了二块五毛钱，只见那个男子递给了老段一瓶汽水，并对老段说了一通与之前那个光头男一样的话。

因为有了上次的经历，老段不再感到惊奇，也没有问那个递给自己汽水的男人。老段轻松地拧开瓶盖，把汽水瓶口对准嘴巴，一仰头，咕咚咕咚两下就把汽水喝得一滴不留。老段随手把空汽水瓶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开始闭目养神。

“各位旅客，请大家把车票拿在手上，我们要检票了。如果没有买票的旅客，请自觉找列车员补票。感谢您的配合！”随着话声看去，原来是列车长在组织人员检验车票。仔细一看，列车长大约有三十八九岁，长得很清秀，气质也很佳，怪不得讲话的声音那么好听。

老段心想，今天已经买票了，不用再躲票了。再一想，突然感到不妙，因为刚才自己已经把“票”吃了。

转头一看，还好丢在垃圾桶里的汽水瓶还在。老段赶紧把那个汽水瓶从垃圾桶里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并思索着该怎么办。

“这位大哥，请出示您的车票。谢谢！”

“吃了！”老段如实回答。

很显然，老段的回答完全把列车长搞懵了。

“这位大哥，请出示您的车票。谢谢！”列车长再次语气平和地说道。

“吃了！我的票已经被我吃了！”

“这位大哥，请您不要无理取闹！请出示您的车票！如果还没有买票，请您自觉找列车员补票。感谢您的配合！”

老段知道，列车长是误会他了，以为老段是故意在捣乱。为了列车长不再误会自己，老段指着手里的空汽水瓶解释道：“列车长，这就是我的票。”

列车长还是一脸的懵。

老段继续说：“列车长，刚才我向列车员补了两块五的车票钱，可列车员没有把车票补给我，而是递给我一瓶汽水。后来，我没有忍住就一口气把它喝了。”

旁边有几个乘客也纷纷说，他们的车票也像老段一样被吃了。

老段满脸严肃地说：“我们乘客补了车票钱，列车员却没有把车票补给我们，而是用只有车票一半或更少价钱的饼干、汽水来替换，这明显就是损公肥私！他们这样做对得起为修铁路而牺牲的铁道兵吗？”

“这节车厢是谁负责？把他叫过来！”列车长对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厉声说道。

其实，负责这节车厢的那个列车员刚才就躲在旁边看着，他知道自己的事情败露了，急得满头满脸冒汗，急忙跑过来对列车长说：“列车长，我——我——我错了。”

列车长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来对老段说：“这位大哥，对不起！我没有管理好我的人，这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列车长说完，深深地向老段鞠了一躬。

“请通知所有列车员召开会议！”列车长边走边向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说道。

列车长一行人刚走，车厢里就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老段知道，大家的掌声不仅是给列车长的，更是给自己的。

自从那天以后，老段就再也没有遇到“吃票”的经历了。

补票

经历了那次“躲票”事件后，老段就发誓：今后坐火车不能再躲票了，自己要主动去找列车员补票。

一天，老段又坐着绿皮火车去黑井赶集。才上火车，老段就主动去找列车员补票。村里有几个人看到老段主动去补票，都悄悄地说他太傻了，还说他们都没有买票。一个操着昆明口音的列车员也许是被老段的坦诚感动了，他主动和老段坐在一起攀谈起来。

“大哥，是本地人吧？”

老段微笑着点了点头。

“大哥，我姓杨，你就叫我小杨。来，抽一支烟。”那个列车员边说边递给了老段一支烟。

老段接过烟，但没有点火。

小杨看到老段没有点火，也把手里的烟灭了。

“大哥，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我发现你们地方的人坐火车就像做贼一样，他们坐火车都不想买车票，总是在变花样、想办法地逃票、躲票。不过，大哥你是个例外。”

“小杨，我姓段，你可以叫我老段。你刚才的话我认为只说对了一半。我承认我们地方的好些人来坐火车都是在变花样、想办法地逃票、躲票，他们这样做确实不对。还有，火车票的确很便宜，但我们地方交通不方便，这趟绿皮火车成了家乡人唯一的交通工具，很多人都是经常乘坐这趟绿皮火车跑昆明、元谋、黑井做小本生意。这样一年下来，单单车票还是需要好大一笔开销。其实，他们不是不想买车票，而是经济困难，想多积攒一点儿钱。”

“大哥，对不起，可能刚才我的话说过分了。其实，每天我都知道哪些人没有买车票，只不过同情他们家里困难，所以有时才故意装着没看见，没让他们补票。不信你看，左前方包着红头巾的那两个妇女就没有买票。还有正前方穿着黄胶鞋的那个老大爷也没有买票。”

老段心想，这个小杨的眼睛真毒，一看一个准，不过很有同情心。想想小杨的话，老段就暗下决心：无论怎样困难，都要供自己的五个孩子上初中、上高中，再上大学，让他们将来不再像自己一样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有时连一张两块五的火车票也买不起。

“爸爸，爸爸，绿皮火车上有空调就是舒服！”

听孙女这么一叫，老段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老段脸上顿时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