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厨房门,右面墙上的镜子里即刻就反映出来她的形象,不由她就要扭过头去看,从自觉到不自觉时间长了阳教授已经也都成习惯了。侧转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鬓上才刚漂染过没几天的白发又开始悄然露头了,长速可真快,不是血热才这样子的,而是紧张、压力和劳累催生的结果,肯定是。
阳教授是川妹儿,老家四川广元。据她说她现在的姓是简化了的复姓,实际上呢她姓欧阳,从父辈上人们叫着叫着就成阳了,干脆就简化了认定了这样一个既成事实。她凑近镜子用小指擦着头皮轻轻拨了拨鬓上的花发,暮年如秋,这是谁都挽留不住的岁月啊,感觉里就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人哪,这也就算是一辈子。 因为某一天的某一种激动就跟某个人走到了一起,于是,她结了婚生了孩子就算落入到世俗的圈套里了。每次神情凝滞,苦着脸走进实验室一样的厨房里,面对着墙上只有这时她才能有机会和时间多看自己一眼的大镜子,里面同样映出她置身其中的大背景,锅碗瓢盆离她分寸之遥,这就是不可逾越的生活距离。
大学毕业,是爱情让阳教授跟随着她的那个来到异地,并还有幸进到大学里教书,当然她的优异的功底才是她打开事业之门的敲门砖。此时,她极其庄重的穿上儿子中学时的校服,挽起袖子,戴上浴帽,又把露出来的头发一丝不落的塞进浴帽里整理好,立马就脱变了身份,跟在讲台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在这里无需使用教授的口气讲话,只需要伸展拳脚一心烹饪,她不折不扣的就是一个家庭主妇了。在她眼里,墙上挂着的、台子上摆着的、柜子里装着的依然每一样都还是严肃的哲学,她需要用方法论去解释它们,从中找出矛盾的普遍性和矛盾的特殊性来,什么事情应该怎么做,先做哪个,什么时间做,为什么?这一系列充满了油盐酱醋思想的逻辑过程,需要推理,需要演绎,如果把味精当盐放进锅里会怎么样?好几次就这样做错过。有一次她还都为此落泪了。
从市场上买菜回来,塑料袋里装着的每一样都是沉甸甸的教材,一本葱,一本茄子,一本冬瓜……从感性到理性的上升过程已经完全彻底的形成阳教授的定式思维习惯了,她就像开弓搭箭的射手,进了厨房就得把弓拉圆了,距离是那么近,可面对靶心她一次都没打过十环,偶尔九环那还是在心情特别好的情况下完成的,多的时候还都六到七环,常常有时候也脱靶打偏了连靶都不上。有一次炒菜,忘了有什么事离开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忽然闻着有股焦腥腥的味道,心说坏了就赶紧往厨房跑,果不其然到厨房满屋子烟,菜一定是糊了,上前先打开抽油烟机……面对惨状她怒气冲头,说老实话,辛苦一天好不容易有心情做顿饭犒劳一下自己,竟然……一气之下,她端了锅到楼下去直接就扔进垃圾箱里了,不要了,就这么简单。
每次打开葱,满页都是赤裸裸的辛辣,难道永远就要这样因为所以下去吗?阳教授看着干瘪的葱叶子上沾满了的生活的泥土,就想,从一块钱一把子到两块钱买一根葱,她的年龄在不断地增长,这物价的涨幅竟也飞速奔跑,而且,增长的速度是变本加厉的快,本当是菜的东西却实实在在成山珍了,十足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调味品。作为人本身,也许仅仅就是为了调味她五妹子(她就是这样被别人称呼着长大的)才隐去了教授的身份而跟那棵葱在一起,剥皮的时候她释怀的是人性当中最原始的冲动,需求的力量往往稀释了所有的真诚与圣洁,可希望的美丽有时候却因为粘在葱上的星点儿泥垢而让她食之乏味,也因此阳教授也常常自责,葱上的泥土明明自己早就看到了,而为什么不注意提前清除干净了,因为一时激情澎湃就贸然炒进锅里吃呢?她多少次思想过这个问题,最终归结为:是贪婪和欲望让她失去了自我。
当把长茄子一刀一刀打开的时候,从中间劈开分两个章节,然后,每个章节阳教授又会细分成两个段落,经常她会把两个段落并列在一起用刀切碎,菜刀毫无节奏的起落解剖,顿号、顿号、顿号像无形的芝麻标进段落里。但常因为灵感不足段落总显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字里行间底气不足,哪有一点儿她在讲台上的那种叱咤风云、宏伟壮丽的气势呢?在讲台上,她——五妹子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响当当的职业女性,她一挥手一顿足都有无穷的号召力,耕耘播种,她只需把掺杂了自己思想观点的教学内容灌输到学生们的脑子里去。可眼前,天地混沌,道路坎坷崎岖,她需要爬雪山,过草地,她的脚已经都有些站不住了,她是穿着高跟鞋在讲课的,现在的学生都很挑剔,他们时时都在研究和陈列老师的形象。
唉,哆来咪法索拉西,走进厨房纯粹就是一只老母鸡,简直就像是自己要走进锅里去被炖似的。阳教授经常给自己打着节奏,案板,少不了又实在多余的木头,迟早有一天她将就会很不情愿的被这棺椁盛殓了。
切完段落连同句号往盘子里一装此章节就算完成了。
当初五妹子生活得是何等巧妙,可是,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不再会把茄子分成两个章节,也不分段落,就直接一刀刀的顿号接句号完成;后来,她也不是完全的顿号接句号了,而是,顿号里出现了逗号,句号又顿号、顿号句号;再后来,她只一刀下去就是句号,她实在觉着没什么意思,就去喝茶看电视了;再、再后来就连句号都没有了,何苦呢?她应该冲一杯咖啡或者沏上一杯茶,打开音响放一首很抒情的钢琴曲或者小提琴曲,声音不要太大,然后,蜷在皮沙发上闭上眼睛,让心随着行云流水般的音乐,轻松愉快地舞起思想的翅膀翱翔蓝天。
阳教授自豪而又荣耀的从讲台上下来,心慌慌的盼望着回家,可是回到家里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要走进实验室一样的厨房里吗?现在就剩她自己了,她为什么还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啰嗦的案板上还有洗碗池里呢?她本应该就是个淑女,她的手不应该是提抹布的,而是应该放在琴弦上的,她的手应该是莲花指,而不应该是剥葱剥蒜的。她是教授,是高级知识分子,她激情亢奋的驰骋在讲台上,每日声嘶力竭的每一分每一秒换来的报酬难道还不足以让自己从那无聊的实验室里脱离出去吗?
没离婚的时候实验室一直、多数情况下就由那某个人管理,而离了婚某个人走了,管理实验室的工作很自然也就落在五妹子肩上了,吃饭是生活矛盾的普遍真理,而做饭这活儿在一个家庭里本就是一项必不可少的工作,丈夫在的时候,孩子在的时候总觉着有一个理由在催促着,有一种心甘情愿奔赴战场的动力,虽然有时候她因为疲惫而内心里会燃起一股哀怨的怒火,一次又一次烧灼她错综复杂的忍受力,但迫于强烈的情感,而使她常常把烧灼的哀怨挤兑成酸楚的琼浆,换一种方式从另外一处环境里用眼泪表现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所隐含着的艰难和诸多的不如意。也只有这时候她阳教授才想起来,哦,原来生活里的所有一切烦恼皆因为她应该是个淑女。
阳教授的头发烫染过了,忽然澎湃起来,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做呢,开始有些不习惯也不自在,身为知识分子这样一个圈套,让她几十年基本就固定了一个朴素的模式,然而想想自己身为女人,这一生,她多会儿刻意的粉饰过自己呢,总感觉打扮的活儿是那些小市民的讲究。从不屑、不介意到习惯,她始终认为,她的高尚她的风光全在肚子里,她很自豪自己职业女性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身份,然而,在整个漫长的生活过程里,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本质上永远也还是个女人,难道她从根本上就不喜欢打扮吗?理想化是她今生今世最可怜可悲的精神屏障,她把自己看得太高尚了,超脱现实的高尚是不符合实际的,只能委屈束缚了自己,使自己孤立。原因很简单,一切皆来自于自己内心的太虚伪,虚伪得掉渣,仔细回过头去看看,到老了她方才如梦初醒,非常遗憾作为女人自己这一生太不会生活,省略了好多本不应该失去的东西,做职业是为着什么呢?生命,生活。为什么就不能讲究,不能和其他女人一样的生活呢?
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阳教授回身去找,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自己。
夕阳下,地上经常移动着阳教授长长的孤独影子,是的,她早已和某个人分开了,林荫道上,操场上,诺大的房子里也常常只有影子不离不弃的跟随着她。
阳教授一边浇着花儿,有时候心情特别高兴,哼着她喜欢的那些歌子,讲台上的辛苦在不知觉中被倒进花盆里,随生发而起的青枝绿叶散出生活的温馨和快乐;有时候,浇着花儿五妹子突然又会莫名其妙的生气起来,她会不由自主地使劲儿浇灌那花儿:刺、刺、刺,她用纤细绵软的食指使劲扣着喷壶上的扳机,眼望着盆里,甚至,都就想着把那些个花儿拔下来,从窗户里扔出去的心都有。看着窗户外面校园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她又总希望着能发现点儿什么,可她内心深处却总又很害怕发现什么。
完成了青春的梦想,找到归宿了,可是有一天忽然就又没了,就又开始寻找。诺大的房间,阳教授常有种要从漠河走到曾母暗沙去的感觉,每日回到家关上门了她就像是走进塔克拉玛干沙漠了,烈日,风沙,哪儿有什么生命的迹象,四周围空寂无聊,有时候看着花盆简直那些都像是古楼兰时候的枯干的胡杨树。五妹子实在想有个能跟她说话的人,想有充满情趣的两个人世界,可是每当这时候她眼前就又会出现另外一些面孔,是的,她爱过也恨过遗憾过,但她并不后悔,她曾经喜欢过一个人,爱上很简单,分开又是那么苦思冥想。
——那些人什么东西,无聊,太无聊了。
希望的,需要的却义无反顾地走远了,而那些苍蝇,那些蚊子又总想着要寻找机会叮咬她。真个是山大了什么猴子都有,知道,有些男人看她的眼光都淫邪得厉害,尽管她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对一些男人,年龄似乎并不妨碍他们对于女人的某种妄想,见着时总说那么多没油少盐的废话,有些话甚至露骨下作到了极点,一个个心怀鬼胎,总想要从一个单身女人身上捞到点什么便宜。也不去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货色。她才不愿意刻意去迎合别人,也不愿意委身动辄就想着要沾她便宜的那些人,太恶心了。她强烈的想过再找个老伴儿过生活,可是,人海茫茫,对上眼的还真找不出几个来。朋友和同事倒是介绍过几个,也见过面了,几经交往,最后,依然还是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了。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一次次的满心喜悦,又一次次的落寞而归,慢慢也就心懒了,就不再把这件事当个事情了,没必要,该跟谁在一起命里定着呢。讲了一辈子哲学,到最后五妹子竟也宿命的把自己女人的身份闲置起来,就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
阳教授心里常对自己说:算啦,我就这么一个人,看上了就是一家人,看不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不是小姐,也绝对不会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脸上的五线谱那是岁月的痕迹,欣赏得来下面就是庞大的金矿,而智慧才是财富,难道皱纹抹掉了就能显得这个人很高尚了吗?五妹子从骨子里就透着对这个庸俗世界的鄙视。
阳教授需要男人,但她并不需要只会吃饭睡觉的男人,可她这样的女人又该会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前半生二十几年跟某人在一起,而后半生依然还得要几十年。前半生思想简单稀里糊涂就英勇献身了,想想自己那时候是多么的天真幼稚,完全就是纯情的不掺杂一点物质的是非观念。现实是什么?任何谁想成为什么家也得回家吃饭睡觉,事业是为了个人更好的活下去而为单位上付出努力,回到家就是把为事业玩命换来的薪酬勾兑成柴米油盐酱醋茶,如此生活逻辑,但时常就因为芝麻绿豆大点事情而打破正常的平静,情绪化了对生活逻辑的任意解释,引发矛盾对立……后半生必须就不能再那么争胜好强了,要收敛,要凭着一颗总在为别人灌输哲学思想的头脑去考虑问题,经济上的,健康上的,身份上的,语言上的,家庭事务上的,两个家庭之间的以及人们的看法等等,一切都要从实际出发。长时间的需要的缺憾其实就是一种隐形的折磨,人生就是在为了什么和不为什么之间一路向前的,真诚和虚假并一路伴随着,在生活的长河里沉沉浮浮,随波逐流,前进路上千辛万苦,有目的又没有目的,时而懵懂时而醒悟,得到过褒奖也经历过打击,风里来雨里去,冥冥之中五妹子感觉自己一直就在战斗,也许根本就是一种挣扎。该退休了,这时,她仿佛才感觉到了自己实在走得辛苦。
阳教授确实需要有个爱人过安定的生活,需要把失去的自己找回来,忙的时候她能把一切都忘了,可一旦闲下来所有那些包括不着边际的一些东西她又都会想起来。她女人过吗?她小鸟依人过吗?自己有天大的想法也得收紧在心里藏着,人世上好多的对与错你无法争辩的清楚,看见鲜花你就过去了,好不容易走到了,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周围是个很大的空洞,你无法改变,胆战心惊的走过去,而最终黑洞将整个的吞噬了你。是啊,不是你能想着要怎么改变世界,而是世界一次又一次的在把你改变着,就因为你是女人,好多事情上你只能被迫接受。
晚上,阳教授经常下楼去到院子里散步,兴致来了也顺着校园熟悉的路跑几圈,夜幕下空气很清爽,活动着浑身血液沸腾,也就没那么多可以思想的事情了,没人干扰,她不愿意碰上这个那个熟人,男人的表情里总显得那么猥琐,眼睛里流露出来不怀好意的神情,还竟说一些很没意思的废话,好像女人孤身只影就没办法生活了一样。才不呢,她五妹子生活得健康着呢,才不像有些人,表面上看活的像神仙一样,而实际上则已是灵魂出窍,空虚的就只剩皮了,像是到处游荡的孤魂野鬼,那才叫没意思呢。
散完步上到楼上稀里哗啦一阵冲洗,冲洗的刺激有时候也会让阳教授兴奋激动起来,体会一种性快乐,自从她发现了水冲力也能制造性快感,她便把洗澡也就当成了是自己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一个孤独女人的生活,靠淋浴也能得到部分的完善和满足,这对五妹子也算是苦中带甜的事情,虽然,不能完全得到男人那样淋漓尽致的快感,但至少,她缺憾的激情还是燃烧了,在追求光明和热的当而,她完成了一个女人肉体渴求满足的欲望。冲洗完擦干身体穿上睡衣出来,满身轻松的喝一包牛奶或者银耳羹什么的,想看电视想上网不都由自己想怎么就怎么吗?睡得再晚那是她的自由。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北方的乡下人去南方,眼馋别人吃香蕉,也就去买了吃,但是,香蕉拿到手里他却不知道该咋吃,他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把皮剥掉,别人吃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人家是怎么样吃法,看着香蕉的皮干干净净的,觉着不可能是要扔掉的东西,于是,就摘下一个来没剥皮就咬了一口,有个路人看着挺不舒服,就好心说:先生,这个是要剥了皮吃的。乡里人翻了一眼说话的人,说:看把你操心操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吃啊,就想这么吃,老子有的是钱,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愿意,管得着吗?
躺在床上,阳教授觉得很憋气,辗转翻侧,心里乱糟糟的,有时候突然就觉着胸闷气短,心慌,就一骨碌坐起来。睡不着,就又穿上衣服下来打开电脑让自己的思想进到网络里面去。白天在岗位上的时候她是充实的,脑子里除了工作也不会有太多要想的事情,到网上了她也正是要寻找白天那样的感觉,她需要填充空虚。五妹子知道,她要寻找到一个只属于她的世界,她现在其实很孤独,无着无落的,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呢?她需要男人,找个男人也就有个依靠了,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指指点点的了,流言蜚语,是是非非,周围总有那么一群爱管闲事的人,大学就不龌龊了吗?食人间烟火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唉,那个人,他是谁,他又会是谁呢?
走远了那个人,可她为什么还时时会想起他来?
生活里变数很多,阳教授也已经经历过不少次了,她是需要找一个体贴关心她的男人,但她又不想让自己轻而易举就枉下结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正江河日下,她又不能不感受着时间对她年龄的压力。小时候盼着过年,盼着自己赶快长大,总感觉时间过得太慢太慢。而现在时间真就像是在飞,能留住吗?留不住,不由分说就已经五十多岁了,就她的心理状态而言,她自觉自己还是年轻的,始终,她仍然还感觉到自己精力上还很充沛,她不愿意过早地承认自己老了的事实,可毕竟年龄的沧桑让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伤痕累累。是啊,她还能有几年还能感受自己年轻的时刻呢?陈酿的酒是好东西,陈酿的人也是好东西吗?精神上陈酿了是有存货呢,身体上陈酿了还有什么呢?等没牙了再去啃骨头还能像有牙的时候能吃出滋味儿来吗?咬不动了。
空旷,孤独,寂寞,无聊。
什么都不想做了,五妹子就想好好的生活,找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如果,有可能的话,就和她的希望一起走到厨房里去,真正兴高采烈的走完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