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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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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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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与意志连载

第二章

雪地上的新车辙

说来稀罕,这天去给车加气,竟然路上遇见一个四十多年前的面孔。

刘一鸣竭力思想。

终于,他把那老头从落满灰尘的记忆深处给捉了出来。

刘一鸣有着超强的记忆力,凡过去经历过的事情,在他大脑里基本还都完整的存在着,即便再过去四十年他觉着自己还都会记得,除非他痴呆了。这应该归咎于他从来都勤奋于不停动脑的习惯,总在想事情,翻来覆去的想,玩味的想,常常想的兴奋或者苦恼,仔细琢磨,联想,幻想,梦想,会把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几经拼凑、修改,复原成为鲜活的不可忘记,然后,将型收敛,说冷落也好,储存也好,暂且搁置在脑里某处,而只要一旦需要,就如同早有编号似的随时都可轻而易举的扽将出来。所以,当他路遇几十年前看过的那个面孔时,依然一眼还能认出他来,大模样还是没变,他敢肯定他绝对就是当年送他们插队去开车的那个司机。

前些日子,刘一鸣翻东西时从一本旧杂志里看了短篇小说《系在皮绳上的扣》,是写一个康巴人最原始的记时方法——在皮绳上打结系扣,于是,他脑子里就又老是出现一些过去的情景。看见老汉,他突然心情就无比激动起来,就像走路累了眼前突然出现一块能坐一坐的石头,先不管形状如何,最起码他还能凑合坐一下稍事休息。他感觉自己不会认错,尽管老汉看上去头发也已经都白了,但他走路那八字步姿势,还有明显眼睛吊着的样子,就已经让他十分确信自己的记性了,绝对是他,虽然,他就插队去的时候坐了他那一次车,两个人也就说过几句话,那还是在阿木去乎那儿,车停住的时候他下来那一次。

刘一鸣认定他就是那个人,就算再过上四十年他觉得自己也还能认出他来。

那天,车就停在大冰面上,他还叫了他叔叔,现在细想想他觉着那时候自己也确实傻得可爱,那司机能比他大多少呢叫叔叔。他(司机)一努嘴的那个神情很特殊,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刘一鸣的脑子里立刻泛滥起来,简直,那完全就是他整个一个人的最突出特征,就好像从这天看到的那张脸上还带着呢,太明显了。那天在冰上站着的时候他(司机)怪怪的努了一下嘴,那时候他可能也就三十来岁。当时他戴一顶旧军用棉帽子,刘一鸣还都想过他会不会是从部队上下来的。

刘一鸣坐到沙发上,还想着跟老司机遭遇的事情,本来他还都想跟他打招呼来着,可是,正遇红灯,头他反应过来想打招呼时,老头儿已经从斑马线上走过去了。细想,他的长相变化还是不太大,他年轻时就长的有点老相,好像还就那样子。

很意外。

其实,跟他打不打招呼又有何必要,不过偶然刺激了一下,可又能算什么呢?想想不过也就是自己万千思想中一个小小的浪花,甚至,连浪花都不是,是溅起的一沫水星。可是也怪,就这么点小事情,竟就把自己给缠住了,又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想,还无比的激动,总有种错过兴许永远也都不会再遇了的遗憾感觉。

人们是不是都这样,当突然看到自己过去生活中一个熟悉的影子,心里就会特别感到亲切,就有一种想要拉他停一停的想法。看老汉自在而随意的样子,刘一鸣想他说不定就在附近哪地方住,现在甘南退休的在兰州买房子的很多,估计他可能就这样的,当然,也不排除他或是早就调到兰州来工作多少年了的可能。

长久不见,很多也都已经是被遗忘了的事情,突然,闪光般一现,从时间来说这日子具有很大的跳跃性,既快又印痕深刻。《系在皮绳上的扣》就是用,在皮绳上系扣的方式来推演时间,如此,刘一鸣难免也就想起来他们插队那会儿,哪有什么日历,也没表,全点就萍萍腕子上带着个罗马,相对的说就她跟北京心连心,而其他没表的人并不能立刻感觉到北京的心跳,只能看太阳,看太阳照到山上或者人们自己标记的某一位置的什么地方了,才能真正保持和北京一致,就这样,换个地方就又得从新做起。变化带给人们生活日子里很多种不确定,那时候只有谁到公社里去一趟回来,才就知道确切今天是几号了,这一天就是基准,哪年哪月哪日,然后,从第二天起就以此基准一天一天的往后推,有时候推着推着那么多人竟也就推错了,为此,经常还闹一些笑话。

小说跟老汉并没有直接联系,但刘一鸣却因为对往事的一些纠葛,而将两者不经意的用一根无形的皮绳栓绑一起带往了草原。他脑子里尽可能地精确了某事件和某人物出现的时间地点,他往往用推拉镜头的方式展开或折叠一个场面——草原——山川、河流、冰雪、老鹰,还有他们的知青点。

记忆的速度真就是眨眼的瞬间啊,不管相隔多么远,也不管时间过去几十年了,“噌”一下就到了,眼前一切都活灵活现的,兴许连千分之一秒都没用,一切都清清楚楚——

车一直就在雪地里走。

大解放,连人带东西满满一车。

路在哪儿?根本就看不清楚,都被雪盖住了,好不容易分辨出来,很窄,模模糊糊,勉强才能从凸凹的雪印子上看出来是一条路,只能走一辆车。

茫茫雪原。

哼哼哼,大卡车气喘吁吁的行驶在像是路的路上,车轮碾出来两条弯弯曲曲的车辙。

蓝天下,雪地里两条车辙无限延长。

这是生命的轨迹,是刘一鸣和他的同学们高低坐了一车年轻人的生活再延伸,歪歪扭扭的印痕连接着文明和愚昧,一直就连绵到那个未知的洪荒世界里去,那里是新天地,是他们将要开始新生活的地方。无论快乐也无论痛苦,生活的画卷正渐渐在汽车的颠簸中,慢慢将他们紧紧包裹在美丽遐思中的草原打开,他们巴望着赶快接近,希望明天尽快到来。

空旷的山野上,汽车颠簸、摇晃着。

土鳖发动机卖力的发出沉闷的呻吟,嗡嗡嗡,让人耳朵里也跟着产生共鸣,车上说话都得喊着。所有车,无论班车还是货车都这样,坐在车上几十个人齐声喊都不一定能敌过发动机的隆隆声。

一路走过,雪地上不断划出两条崭新的曲辙印子,刘一鸣很惊奇司机的好眼力,乖乖,还能把车开到路上走呢!

吱嘎吱嘎,吱吱嘎嘎,床板以及木制车厢板一秒不停的哼哼着。

路狭窄,坑洼不平,解放车上下颠簸左右摇晃。

有几次车左甩右倾的幅度很大,爬山上坡越来越看着就没有速度了,而且,车还眼看着都快要立起来了,坡子很陡,地上雪每一秒钟都可以变成冰溜子,有时候都不敢看,生怕汽车上不动了停住甚至往下滑,虽说司机给车轱辘上戴了防滑链子,但是,刘一鸣心里还是不太敢相信那真正就能起阻止作用。

想起路过阿木去乎的时候,车不就带着防滑链子呢吗,还都那么平,却为什么车还会在冰上打转转呢?想起此事刘一鸣仍然心有余悸。这才过去多一会儿,不就在刚才吗,车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侧滑掉头停住了。车停住的时候才彻底看清楚原来这里的公路是被水淹了,形成一片汪洋冰川。原来这里有一条小河从埋在公路下的涵管通过,因为冷冻住了,水便直接爬上公路,满世界肆无忌惮的胡乱流淌,这是一股也不知是从哪个山沟里流淌出来的一股泉水。甘南好多地方都这样,也没说是修一座正儿八经的桥,那可是国道哇,就一个涵洞,刚能钻过一个人去,小时候玩的时候刘一鸣还钻过。似这种路夏天倒也无所谓,就算水上了路面也还能淌过去,可是冬天呢,天寒地冻,河水成冰堵了涵管,后续水流依然继续下来,冰绝对会越结越厚,水越爬越高,于是,水漫公路形成汪洋冰川。明知道甘南气候恶劣,可怎奈修路的那些人好像根本就没想到过要结冰的事情,就让水由着性子往公路上跑呢?

现在想来那时候国家还是没钱呀。

冰河老远就在太阳光照下闪着耀眼亮光,场面极其壮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什么江河湖泊呢,常形成方圆几公里的壮阔冰面。

肯定有什么情况了,司机肯定踩了刹车,要不然车怎么能在冰面上打滑掉头呢,眼看着就滑了一个两百多度的大转向,还溜出去好大一截子,溜出去的时候车是半横着滑过去的。

真是要命,满满一车人啊。

所以,眼看汽车吃力地在雪地上爬坡,刘一鸣真担心防滑链子万一不起作用该怎么办呢?

这么糟糕的路,他——司机就敢走。

刘一鸣思想司机肯定就是个二杆子,说不上这家伙还真就是从哪个前线上下来的,不知把车大厢里拉着的他们这些人当成什么战斗物资了。

路左面靠山,右面路基下面是沟。

有一处地方转弯的时候刘一鸣看得清楚,一条蜿蜒的小河从沟里颤巍巍的淌出去了,流进山下那片被冰雪覆盖严实的广阔雪地里。

阳光下,进入雪地的小河被分割成七零八落的样子,在白雪上时断时续,显得凄凄惨惨。

车慢了,刘一鸣不由得屏住呼吸,他听到路基下面传出来空洞的流水声。

车离崖边很近,看着相当害怕,下面沟很深,水就是从这里往出流的,看不见,都被冰雪覆盖着。

有一阵,刘一鸣心慌的都不敢看外面了,车像是被架着,悬那么高像演杂技的走在钢丝绳上,慢慢地一寸一寸才往前挪呢。

他偷偷往车外沟里乜斜了一眼,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转着圈的斜着跳,好像已经都不是那么回事了。又怕又不敢看又好像是不看又不行,脑子里胡思乱想,什么栈道啊天险啊一系列乱七八糟的险恶词语都出来了。车的摇晃加剧着他揪心的感受,一次次他好像自己都是在与死亡竞争。忽然,他都有心想跳下去跟着车自己走,那样好像都比这样坐在车上要好受得多。

车走的并没有多块,下坡也还是小心翼翼的跐着走,轮子发出刺耳的怪叫。

刘一鸣觉着这时候他的苦胆都到嘴里了。

刘一鸣大口大口地轻轻喘息着,一会儿又屏住气紧捏起拳头,前所未有的恐惧使他有时都不能自主身上某处神经断续抽搐,从来就没见过走这样的路,怎么就要到这样的里面去呢,路窄不说还整个路面都被冰雪覆盖了,又陡又滑,有些地方车轱辘好像还都是在崖边子上担着呢,好几次汽车拐弯的时候他都看见狭隘的情景了,车辙印距离崖边有没有一米都成问题,很近。

歘,过来了;唰,又过去了。

车的摆幅相当大,人在车里被动的就像是滚来滚去的木头,车摇晃的时候刘一鸣的手动了动,几次他都想抬起来去抓住什么,可是,抓什么呢?

人靠人挤得紧紧地,也不能动,所有人都穿着厚厚的蓝布面子的羊皮大衣,都是父母亲单位里发的,甘南工作的人谁家里没几件这陈年古物?终于,上山下乡的车上这样的青年们都用上了。

汽车喘着粗气,继续哼哼哼的摇晃着吃力地向坡上缓缓爬动。

路,狭窄,崎岖。

有几次,车往右面斜的时候刘一鸣都就觉着活不成了,从小到大他哪经历过这样的惊险,由不得他不胡思乱想,他想着车真要是翻下去了该怎么办,他箱子里,他第一个就想到了那把二胡,那是父亲舍了自己的爱好专门送给他了,那是比较娇气的东西,根本就不能随便乱碰,看一旦车要是翻了……为配那根外弦他费了多大周折呀,竟然没卖的,还是托人从外地给带了一根过来。他想自己好不容易把箱子里贴得那么严实,当然,那个箱子是个旧的松木箱,也不算什么好木料的,有些地方也都炸开口子了,但自从母亲把原来盛装的所有东西腾出来把箱子交给他,从那一刻起他就有了拥有财产的快乐,说不上那种快乐是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还是自己将要独立去生活了,或者,总之一大堆无法说出理由的快乐滋味。于是,他就把这口箱子看成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财宝,当时,他只能想出一个办法来,打点浆糊用裁成一条一条的报纸把箱子里的缝隙糊起来。他想到那个笔记本……要是死了,他仿佛看到了人们在给他们开追悼会的情景,那时候他还会有什么感觉呢?他真的什么也就不知道了吗?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给他们开追悼会,追悼会的会场会怎么布置呢?他脑子里出现林林总总的花圈,接着,他又想爸爸妈妈会不会哭呢?姥姥肯定得哭,这不含糊,但他从来没见父亲哭过。刘一鸣也想着真死了又会把他们埋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们算死的其所吗?可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这路为什么就不能再修宽一点呢?

此时刻刘一鸣心里装满悲惨凄婉的景象,他又想自己真要是死了也不过就像一块撇进河里的石头,浪花溅落后所有又都沉寂复原了,谁还是谁,除了生命无法替代,哭死人悲哀过去又不还是欢声笑语?

顷刻,刘一鸣脑子里已经没有鲜花了,满脑子泥浆,满脑子鲜血淋淋的场面……又渐渐地他脑海里漂浮起许多凶险的字词,但忽然他有所意识的快速禁止住这些不吉利的东西,常言说疑心的路上有鬼呢,不能想,万一,他心里诚恳的表白说:绝对司机开得最好最稳当。他怕那个万有不灭的鬼魂,他极力强调自己并没有抱怨,他怕他心里想的都会被那魂灵知道了。

车与崖边的距离严重刺激着刘一鸣的心脏,这么重的车万一把路边压塌了,好几次他都用眼睛丈量过,有些地方沟底距离公路足有四五层楼那么高,就好像是走的三国里的栈道,看着都头晕。刘一鸣就坐在紧靠车尾的地方,眼界很开阔,但凡车经过的地方他都看的清清楚楚,雪地里就只有他们一辆车碾出来的印子,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车,反正不见。

刘一鸣刚想张大嘴巴呼吸一口气,车“呜”的一下又甩过来了,绝对惊险,刺激,一波接着一波。

这就是要送他们去美丽如画的草原的路吗?

狭隘,狰狞。

这简直就是送他们上西天去的路,绝对恐怖。

今天——

1976年3月13日。

刘一鸣早上早早就醒了,因为要走,插队去呢,他很激动。

昨晚上他一宿都没有睡好,失眠了。要知道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好不容易等到了,提前多少日子就为这一天准备着,说不上他将要去经历的那些个说不出深浅来的名堂,在未知的苦难还没有降临的时候,凭了丰富的想象,刘一鸣为自己勾勒出一副万紫千红的美好图景。

开开灯,刘一鸣忽然有种上升的感觉,一晚上他基本上就没睡着,马上就要去经历一次伟大的事件,全中国都沸腾起来了,更何况他,一样,热烈沸腾。就要和大多数青年一道融入到伟大洪流里面去了,他能不激动吗?睡到床上他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多好多,越想越睡不着就越想,越想越激动,完全就好像是亢奋那种,他的思想俨然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辽阔无际的原野上任由奔驰。他要去的地方可是纯牧区,他要去当牧民。也不知道想到夜里什么时候了,多会儿睡着了也不知道。反正昨晚上一晚他都没有睡踏实,说睡着了吧他似乎又醒着呢,说没睡着吧他确实又做梦了,梦里被人追着喘不过气来,还有梦见他能飞起来,头重脚轻往下栽……

今天终于算是要走了,刘一鸣也终于要被从厨房里解救出来了。

从学校里出来不几日刘一鸣就走进厨房了。十几年的学生生活,他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现在毕了业他就失去了学生那样的自然受照顾条件,别人都上班,他不可能再等着别人下了班把饭做熟了他只管端上吃,不行了,他也不好意思不做,他得做,他得反哺从前别人为他的付出。整个从毕业到走的这一阶段里,大部分同学都跟他一样几乎就当了家庭厨师,当然,他也不可能总是那么心甘情愿,他一脚把高压锅从门里踢出去过,最后,又还是自己把锅捡了回来。

像是已进黄昏的60W灯泡,竟然好像比以往都亮了,照耀着靠里间门旁边的木地板上放着的刘一鸣的行李。

马褡子,脸盆,下面是箱子。

箱盖子是镶着比较宽的木板边子的那种,原来的锁扣坏了,不知什么时候谁弄坏的,刘一鸣好不容易才把那个难看的笨东西拆下来,在旧印子中间又装了个新扣子,买回来扣子有些大,螺丝小了上不住,螺丝大了上进去箱子里面又就露出来许多,先不说难看,就说用的时候,螺丝长了也刮其他东西,不小心还就划着手了,最后,没办法刘一鸣就把螺丝按照板子的厚度用钳子给铰断了,试试觉着还行,就配了一把新崭崭的大铁锁。

箱子是已经毫无亮度的枣红颜色的,很旧,从斑驳的油漆上就能看出来当时做它的时候就没想要有多讲究,在家里一直盛一些常年少用的破烂,他就没见动过。箱子上里面有些地方木板上已经都有裂缝了,要不是这次走要用,他还真不知道这个箱子平常在家里什么地方放着,这真不是他要操的心。他要走了,箱子给他了,权属性质变了,成他的了,所以,从某年某月某日起就成了他跟家一样的怀恋。之前,他真的就没操心过它在哪儿放着,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脑子里从来就没有意识过,就更别说有一天它竟就像嫁装一样随他远行了。从妈妈让他把箱子搬出来,他这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一件好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文物级心肝宝贝,说实话他挺高兴,腾出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个箱子将就是他的天地了,那种拥有的喜悦自不必言说。

他从井里打上来清澈凉水,很认真地把箱子从里到外擦洗了不知几遍,直到他认为可以了。箱子里面好多地方都裂开缝子了,他用铁饭勺打了浆糊,然后,把报纸按那些缝隙大小裁成条,又抹上浆糊将箱子里四面八方角落都贴了。

天还黑着呢。

箱子上摞着马褡子,里面装着铺盖,还有几双用报纸裹着的两双布鞋和一双胶鞋也一块儿塞到里头了。马褡子上放着装在尼龙网兜里的蓝色花饰搪瓷脸盆,脸盆里是洗漱用具。本来刘一鸣是把洗漱用具都装进箱子里了,但晚上临睡前他还是把它们又拿出来了,单另提上这样讲究些,出门的人都这个样子。

每一天他都有能打开箱子的万千理由,只要想,装进去拿出来这是他的自由,有一种海阔任鱼游天空任鸟飞的心热成分,有一种以此想从中得到某种启示而产生飞跃,很显然,箱子里面是他的蓝天,有太多他五彩缤纷的梦。

差不多也就天亮了,窗户上已经能看到朦胧的天色了。

从床上下来,刘一鸣本能地朝行李走过去。

他把最上面的网兜提下来放到地上,然后,抱下摞在箱子上的马褡子。

刘一鸣从腰带上取下钥匙蹲下开了锁,他到底还是要最后确定下来一切都准备好了,都带齐了。做这一切,他没感觉有多么啰嗦,一天说不上过来过去的他要开多少次箱子,反正钥匙就在裤带上挂着呢,顺手牵羊的事情。他是乐极而用功忙啊,只就想做,整天脑子里满都是他的那点财产,一天不知多少回不由自主就朝他的箱子过去了,每开一次锁他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崭新感觉。锁了开开了锁,在把麻烦当成是一种享乐感受时,刘一鸣就像一个刚抱上了孙子的老大妈,心里实在喜庆得很。一次又一次的整理箱子,不如说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在整理自己的心情。

打开箱子,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把放置于众物之上的二胡,是爸爸拉过的,这一次走就送给他了。虽然,琴杆上面的那个根雕龙头不知什么时间被碰掉了,但绝对这把二胡的音色很好。没有装琴的盒子,但为了这次远行,妈妈还特意为他缝了一个蓝色帆布套袋把胡琴装上了。再下头是一个十字布绣花枕套,上头绣着水草和两条金鱼,是去年他转学要走的时候小闺的妗子送的。还一副鞋垫儿,也是那时候喜花(邻居,他叫她姥姥)家老三闺女送的,上头绣着莲花。那时候家里人们特兴十字绣,家家户户大闺女小媳妇的都会做,鞋垫儿、枕套、门帘儿什么的都有,只要能想到的都绣。喜花姥姥家就住在他们房后身儿,记得有一回她家要绣个什么,喜花姥姥还就专门跑了一趟天津去买十字布,那时候就知道天津有,别的地方有没有不知道,反正在天津有好多安国人,平常需要什么东西都是人托人从天津给捎带过来。

箱子里的东西每一件刘一鸣都能像背课文一样记得得滚瓜烂熟。他不厌其烦的把一件件东西重新归置位置,总觉着没有放好,总觉着放在另外一个地方的上面或者下面更合适。那个他最珍爱的淡粉色硬皮笔记本,他真都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最好,在他眼里那就是一个美丽的花环,在他记忆深处闪闪烁烁,眨巴着让他永无休止思念的眼睛,非常珍贵,那还是初二时候小闺送给他的,首页上有她写的赠言“最亲密的战友”, 他一直都没舍得用;其次,就是“光荣证”,那本沉甸甸的,无数次让他心潮澎湃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光荣证》,夹在笔记本里面。每次看见他心里总是热乎乎的。《光荣证》红皮金字,庄严地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从知青办领回来已经十几天了,差不多每天他都能拿出来看一遍,烧得,姥姥总说:看烧得你。确实烧的不行,喜悦之情自无法言表,心里热嘛。

一切都准备好了!

什么叫摩拳擦掌?刘一鸣感觉多日来如此深刻的心情就叫摩拳擦掌。

手捧鲜红旗帜一样的《光荣证》,就像好不容易盼到鸡要下蛋的时候了,感觉安慰,刘一鸣终于像第一次望见光明的儿童从心上笑了,苦苦等待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是何等的熬煎,度过每一寸每一厘光阴俨然就像在完成跨世纪作业,同学们见面一张嘴就是“通知”,短时间里这两个字简直都成时髦的问候语了。

光辉照耀天天地明啊……

终于要走了,刘一鸣吃着妈妈给做的荷包蛋,又咬了一口馍馍,一边嚼着说:“妈,我不想吃了,不饿。”他觉着肚里很饱,一点都觉不着饿的。

妈妈说:“出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到,你上哪儿再有口吃的?别着急,还早着呢。”

从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还有高音喇叭里也在播些什么。

父亲不在,下乡去了,家里就刘一鸣跟母亲两个人。妈妈是专门从单位里请了假来送他的。吃罢喝足已经都九点多了,他怕耽误了,就催母亲赶紧收拾了走,说:“妈,咱们该过去了吧,还得找地方呢,水电局的不是说要把床板给送过去吗,小刘还得给我说哪一块儿是我们的,要不然到时候认不出来了咋办呢?”

其时,好多人早就去了,至少去了还要找集合地点,要找送他们的车,找到了还得要把东西装到车上去,麻烦着呢。再说,刘一鸣还连床板和床架子都不知道在哪儿呢,说是父亲单位里让小刘给送过来一副,说直接拉到车跟前去,车在哪儿?谁知道有多少人,拥拥挤挤的好找不好找都成问题呢。

刘一鸣一边穿上皮大衣,戴上棉帽子,就从里屋出来到外间开始搬东西。

母亲跟着也出来了,见儿子抱起马褡子来就说:“来来,我们两个人抬。”

“不用,妈,轻着呢,你到外面去把车子给我扶住就行了。”刘一鸣说。

搬箱子的时候,刘一鸣一猫腰踩着了大衣襟下摆,差点绊倒,母亲说:“你慢点,穿这么厚,窝窝囊囊的怎么搬东西。”

刘一鸣倏然醒悟似的看着妈一伸舌头,就赶紧把大衣脱了扔到床上。然后,往手上吐口唾沫,完全就像是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样子,两手一搓,抱了箱子就往外走,其时,箱子很轻,也不过就一袋子面的重量。

“妈你扶好。”刘一鸣直接把箱子放到自行车后捎架上,左右摆平,然后,用绳子在车子上掏来掏去的绑了。绑好以后又左右扥扥觉着结实,就把专门让多出来的绳子往旁边一扔说:“扶住,妈。”就又进屋去了。

很快,刘一鸣抱着马褡子出来,摞到箱子上,正要捆,可一看马褡子厚厚一堆,摞到箱子上显得有点太高,弄不好还没走两步就掉下来了,刚下过雪路上滑着呢,想了想就把马褡子又重新抱下来担到自行车的横梁上,哎,他拍拍,这才就看着稳当多了。

做完这些他说:“再就掉不下来了,反正也骑不成,等一会儿我推着,妈你在旁边扶住点就行了。”接着,他又说:“妈,你还有没有啥要取的东西,进不进屋里去了?”

“不进去了,你去穿衣服吧,我扶着。”母亲说。

刘一鸣松开手说:“那你扶好,我去穿大衣。”说完,就转身回屋去穿衣服了。很快,他一边穿大衣,一只胳膊还正往袖子里套呢就急急忙忙的出来了,正要关门,母亲说:“网兜呢?像疯子一样。”

刘一鸣朝妈吐了一下舌头,就又转身推门进去提了网兜出来。“妈你拿钥匙了吗?”他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

“拿了。”母亲说。

哐嘡。

刘一鸣一把拉上门,随着门锁声一响,刘一鸣忽然感觉心里一酸,但瞬间未等他脑里滔天巨浪起来,便反应迅速地收敛住即将要崩溃的情绪闸门,他不能让它随意发作起来,绝不能让眼泪流出来,哪怕一滴眼泪,妈妈就在身子后面呢,他绝对不能让她看到儿子的软弱,那样她肯定就会一直担心。

院子里雪很厚。

断断续续一连下了几天,晴了,不含一丝儿杂陈的空气很新鲜很透明,透明的都让人有点发晕。

哦,再见了,家!

刘一鸣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伟大。

院子里并没有因为有人要走而变得热闹起来,依然冷冷清清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妈妈推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走着,刘一鸣用力扶着左偏右斜的行李跟在后头。

院子里的雪没人清扫过,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响。

出了院子到了马路上,啊呀,这么多的人,妈还说早呢。

路上送行的人们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像赶集。

自行车推着,架子车拉着,有些人还提着背着,大包小裹,前呼后拥的,看样子好多人家里都几乎是倾巢出动了。刘一鸣也是一个家庭,与之相比他们显得确实有点势单力薄。他真羡慕他们说着笑着的那种亲和热闹的家庭气氛,人人都表现得那么奋勇,那么自豪,人人都那么骄傲地把隶属于亲人的光荣和幸福刻写在了自己的脸上。相形之下,刘一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孤伶伶的,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脊背后面烧烧的,总好像有人正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说些什么,觉着很丢人似的。

路上的雪还都没消呢,中间被汽车压的光溜溜的,很滑,他们也就学了有些人从路边上雪厚的地方走。

集合地点在州委门口。

好在没有多远,拐过弯就能看见集合地点了,那里彩旗飘动,锣鼓喧天,高音喇叭里播送着歌曲。

人多,母子俩越走越慢。

路边上大卡车一辆挨一辆的停了一大溜,也不知哪一辆车是他们要找的,每辆车跟前都聚了很多人,都是要走的,都在装东西。床板、床架子、箱子、马褡子,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准备的,就好像专门统一了一样。有人大声喊着:“下面放不下了,前面往上摞,后面再不要摞,后面放马褡子呢,把马褡子放平不要高,让娃们坐着舒坦一些。”

继续往前走,母亲说:“看着点小刘。”

“哦,知道。”刘一鸣答应。

人们一堆堆一丛丛,喊着叫着,不断有人拉来东西往车上装,旁边更有一帮人起劲的敲打着锣鼓,也不知多少单位搬来了多少家什子,都震得耳膜“咯吱咯吱”的响。

还不见他们车的影子,都走过十几辆车了,刘一鸣心里难免有些着急,不可能走了吧?他想。其实,他这样想很多余,这么大事情怎么就能轻易撂下一个人走了呢,不可能。不过前面还有车呢。

人们大声吆喝着,锣鼓起劲地敲着,喇叭里的声音让人振奋。

所有车帮上都贴着标语,红的、蓝的、黄的、绿的纸,都是口号,就没有一辆车说是把要去的地方的名字贴出来,科才,尕海,冶力关……或者干脆光写县名也行,譬如夏河,玛曲,临潭。没有。就让人瞎找,平常有些同学一看就认出来了,眼下却不能,一个个都穿着大衣,有些还捂了个大口罩,谁知道谁是谁,很难认出来。

正疑惑的往前走着,忽然,后面有人叫“姨姨。”

刘一鸣愣了两秒的时间,他觉着好像是有人在喊他们,莫非是,他转过头,果然是水电局的小刘来了。

小刘赶上来说:“你们的车在邮电局门口呢,前面就到了。”一边说从刘一鸣妈妈手里接过自行车:“姨姨,我来推。”接着小刘又说:“我已经把床板和床架子放到车上了。上面用毛笔字写着呢,水电局。本来我要到你们家里去送一下呢,床板没取上就一直等着,所以,来得晚了,甭见怪,姨姨。”

这还差不多,刘一鸣心里舒展些了。又走了大概七八十米的样子,走到车跟前,小刘说:“到了,就这一辆。”并且,他又重复道:“床板和床架子都已经装到车上了,上面都用毛笔写着字。”

乖乖,这么大一车。

看来就剩他了,车上人们都横七竖八的坐着,满满的,好像一点点空隙都没有了,刘一鸣心里难免有些小抱怨来这么晚。他很遗憾自己没有参加到车上任何一个人往车上装东西的过程里,没有跟车上任何一个人在车下面认识认识打声招呼,就这么来了,就这么让大家眼睁睁的看着他最后一个上去,还得让人家挪地方。

车帮两旁都被竖立起来的床板挡严实了,除了后面需要上下人以外,其他几面全都堵着。

还好,挡风。

车上个个棉帽大衣口罩子,一个个像是装在套子里的肉蛋蛋,看着臃肿,认不出谁是谁,男女都分不清,活生生的羊肉饺子,羊皮大衣嘛。

他们往车上装东西的时候,大家还挺帮忙,尤其坐在后面的,又是腾地方又是帮着抬东西,很感动。

上了车刘一鸣挤了个位置坐下,下面也不知坐的是谁的马褡子,不管谁的吧,肯定都乱着呢。他试了试还挺舒服,软呼呼的像沙发。里面还有坐的比他更高的。再往外看,这个位置视野倒还开阔,妈妈和小刘还站着。刘一鸣又蹭了蹭,他的左脚旁边还坐着一个人,背靠着他的腿,来得晚他反倒比他还坐的高些,心里窃喜,管他呢,让了就坐,正好捂着他的脚,还挡风。

妈妈和小刘面朝车厢有一答无一答的说着话。

刘一鸣抬起胳膊做手势,说:“妈,你们回去吧。”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整个空气里都是锣鼓的声音,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喇叭的声音,他喊出的声音很苍白,虽然,他是尽量喊着说的,但外面的声音实在太大太吵。这面的锣鼓刚一停那面的锣鼓就又响起来了,好像这天就是要卯足了劲儿要比试比试的。

妈妈好像听见他说的了,轻轻摆了摆手,也没见她嘴动的,但那意思表示是知道了。这就是灵犀吧,有的时候不用说一句话,只一个手势一个动作对方就懂了。

刘一鸣看见左前方另一辆车旁边那个女的哭了,样子很伤心,不知道是谁的妈妈,也不知道是送儿子还是送丫头的,旁边一个小个子女的在劝,好像。

这人哪,在一起的时候吵吵闹闹的,可一旦要分开了,周围突然将要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仿佛一下子像是从梦里醒来了,所有过去的一切五味杂陈般涌向心头,眼泪刷刷的往下流,也不知道是歉疚还是可怜,或者干脆就是某种赎罪。那女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开始擦眼泪,她擦抹的这应该是伤情往事。珍惜是多么重要啊,父母亲也好儿女也好,在这个世界上谁离不开谁呢?总有一天要分开的,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问题,亲人们的感情是一道无形的网,这道网,是经过了长期无数次不离不弃的生活中,那些相互依存相互支撑的精神纺织出来的。谁都清楚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往往谁真正的感觉到了或者珍惜过这一天到来之前的家庭精神?分开是何等容易的事情,然而,分开了就等于是腾出来了,面袋子腾空了可以再装,可人呢?人一旦背着铺盖卷儿从那个门里出来了,一切就都不会再像从前了,再回来就会是另外一种概念了。

刘一鸣追寻家庭那种其乐融融的欢快,也许,这个伤心脆弱的人,正就是因为怕失去其乐融融的小天使才流泪的。离别啦,当然,这样的事情对妈妈可是司空见惯的,从他记事起大人们就没停的换地方、搬家,而他们兄弟姊妹们也就像家具一样,今天被摆到这儿明天又挪一个地方,光小学一二三年级他就上了有不下七八个学校,因为,妈妈是小学教员,也不知为啥总在不停的调动,大人换地方娃娃们能不跟着吗?也有时候就把他们送到姥姥那儿去了。所以说,离别这样的事情在他们家并不算一回事,他妈肯定不会哭,更不会在大街上这样大张着嘴抹泪。

此时,刘一鸣心里发酵似的隐隐有一种东西忽然膨胀起来,他觉着这才是妈妈,妈妈们就应该这个样子,多温暖那,他体会到一只无形的手在抚摸他的头,然而……刘一鸣不无亲切的想着,这个妈妈肯定是一个胸怀坦荡的人,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那种,根本不受场合的制约,敢作敢为,爱憎分明,这种人豁达。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在激情洋溢的锣鼓声中,刘一鸣隐隐约约听到女播音员高亢而振奋的声音。他想有可能是田刚的妈妈,这个声音。

田刚的妈是州广播电台的广播员。

学校里的时候,每次看到田刚刘一鸣都有一种庄严和神圣的感觉,他们同学了虽然只有三个多月时间,但田刚留给他的印象很深。说不上对田刚有多深刻的了解,但他能察觉出来田刚身上有浓郁的文化气息。戴个洗的有些泛白的劳动布帽子,一双从没放大过的小眼睛,看东西总是喜欢吧眼睛眯覻起来,他有近视。田刚戴没戴过眼镜平时刘一鸣并没注意过,但他经常能听到人们叫田刚的绰号,田瞎子,每逢这时又总能勾起刘一鸣对田建章的联想。田建章是他初中时候的同桌,也是个近视眼,绰号也是田瞎子。所以,对一鸣来说感觉有些亲切,田瞎子们都无奈地养成了接受别人叫他们绰号的习惯。相同的两双近视眼,生活在不同的两个地方,自我认同并很认真地反应别人对他们的称呼,答应的都挺利索,似乎这本就是他们的名字。田建章的乒乓球打得相当好,他还是校队的……

敲锣鼓的人们早上肯定都吃的羊肉,啊呀,卖力的很。锣鼓声铿锵迭宕,每一锤下去都是一个音符,都是一个惊叹号,很振奋。

叮叮咣,叮叮咣。

中午了,树上的雪消了,大量的水从白杨树被压弯的枝杈上往下降落,一些经不起负荷的树枝随着“咔吧”的断裂声音和冰雪一同坠落下来……

树上下来的消雪水像下雨。

沉重的大解放碾轧过积雪消融的沙石路面,都能听到胶皮碾着冰雪的倾轧声音,滚动的车轱辘像卷扬机的输送带,所到之处泥雪飞溅,于是,一个历史的新画卷就在十米左右宽的路面上展开,延伸。

前进!

一切开始

都是一次伟大的冲锋

把澎湃的热血

努力喷向高山草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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