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铁匠家回来没过几天,他们又第二次要到队里去,这一次去他们就是要专门收拾房子准备要搬家的。为了怎么收拾好房子他们也确实动了些脑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弄些报纸来把整个房子裱糊一下,因为他们的房子太破烂了,他们想用报纸把尤其是顶棚糊起来,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可是,又到哪里去弄那么多报纸呢,这又不是在家里,想要多少随便一个动作就能找来,这是在山里,不兴文墨笔伐的地方,思来想去坦克说只有到公社里去找,他人比较熟,尤其跟张大夫关系不错,说让张大夫帮忙给找上些报纸。就这样,他们决定先到公社里去。
这不,某年某月某日,吃过早饭,三队几个人就踏上了去公社的路程,三里地。
从大队里出来没走多远就要过河,这条河是南北走向的一条小河。插队来这是第一次他们要过河去,这条河其实就从他们大队门前淌过,他们吃的就是这条河里的水。
哗哗哗……
水在冰下不停叫唤着往前跑,冬天冰面大看不出来河的样子,其实,就是一条小溪,溪流离大队他们住的房子大概有个百八十米距离,一直流到电站下游那儿和从电站上流出来的水一起注入东西流向的那条大河。
本来这条溪流上是摆了几块大石头,人踩着当桥就过去了,可是,冬天越结越厚的冰把石头冻住啥也看不见了,冬天其实也用不着再找什么石头,直接就从冰面上走过去,这里正好也是跟电站上下来的水的交汇处,两股水流结合形成庞大的汪洋冰面,石头被冻结在什么地方影子都没有。所以,一到冬天就用不着桥了,踩着冰面就过去了,有时候他们紧跑几步还能滑出一截子去,他们把这叫滑溜溜。
太阳照着冰面,很耀眼。
毕竟快四月份了,大地回春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河面上的冰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日渐消退,过河的时候,好多地方的冰都消得不成样子了,虚蓬蓬的,有些地方踩上去就是一个大脚印。
几个人跟在坦克的屁股后面走就像玩老鹰抓小鸡似的,一个个在冰上绕来绕去的转着圈子,脚底下的冰“咯吱咯吱”的叫唤着,冰下面哗哗哗的流水声揪着心。
冰裂声咔嚓咔嚓的不绝于耳,偶尔,咕咚一声,冰塌了,刘一鸣的心就一紧。
不过,好在这不是乌苏里江那样的冰面掉下去就没命了,这是小溪,掉下去也仅仅就没了脚巴骨湿了鞋,最多可能也就到膝盖上,可这也不是谁都愿意的事情,他们小心翼翼的踏着老母鸡的足迹平平安安的过了河。上了岸,坦克“唉”地一声叹了口气。
刘一鸣问:“咋了?”
坦克看了看萍萍,一抬下巴呶呶嘴说:“命大。”说着他转向萍萍笑嘻嘻地说:“匠人,刚才你咋没下去试一下水深不深?”
萍萍翻了坦克一眼:“可惜尕娃,老天爷不同意。”
坦克抱怨道:“这老天爷是咋搞的嘛,他明明来信给我说好了,要给我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没想到老人家咋就临时变卦了,伤心啊,这老人家是不是嫌我没给他提一包点心送礼,这也太不够意思了。”
“你就骂老天爷,让你掉下去。”萍萍说。
刘一鸣对坦克说:“不要紧,掉下去我救你。”
“咳咳,你还希望我掉下去吗?”坦克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样子,笑着对刘一鸣说:“你们两个人啥时候穿一条裤子了?”
萍萍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刘一鸣,你是浦志高。”坦克把脸转过去说:“小丽,他们两个是阶级敌人,我们革命群众,你能看着不管,让他们欺负我吗?”
小丽笑呵呵的说:“我支持你。”
“好,这些阶级敌人,我们要把他们塞到冰窟窿里面去,让他们变成鱼。”说着坦克摆出就要动手的样子。
刘一鸣说:“快跑,萍萍,阶级敌人反攻倒算了。”
说完刘一鸣扭头就跑,坦克就在后面追,上岸到土路上还跑了一程,刘一鸣觉着没意思了就停下来,坦克也跟上来停住,两个人站住喘着气等女生过来。
到公社这一路上,他们嘴不停脚不停手不停,打打闹闹不知觉中一行人走到桥上了,这桥是水泥桥,没有护栏,只是两边各修了一条一尺宽没有膝盖高的水泥护墩,桥不长,大概二十多米的样子,也还是沙石路面,紧紧凑凑能过一辆大解放。此桥连这一次算上过去再过来刘一鸣就走了这是第四趟了,走第一趟的时候就是插队来的那天,过去的时候床板挡着没看清楚根本就不知道过了个桥。等到公社里开完迎新会,天已经都擦黑了,他们还要到知青点上去,还是来的时候乘坐的那辆解放车送的他们。那天雪下得很大,虽然,刘一鸣扶车帮站着,但是,刺骨的寒风“嗖嗖”的刮得人睁不开眼睛,也就没太注意看清楚过了个什么桥,只知道反正是过桥了。
桥的一面是从悬崖上搭过去的,桥比公社看上去要高出许多,大漫坡公路顺着山就下去了,离桥大概两百多米左右就到公社里了,公社地处比较平坦的一块冲积河滩地上。
刘一鸣走过去扒着桥墩半趴着往下看,桥洞子是圆拱形的,高着呢,差不多离河面都有七八米高呢。
桥下蜿蜒曲折的冰河到处裂着口子,阳光照耀下,洁白如玉的冰面,闪烁着刺目的光。
刘一鸣问:“这条河叫啥河,坦克?”
坦克回答道:“强照河。”
刘一鸣跟坦克一起走到桥左面的桥墩处,他一只脚踩到桥墩上。
坦克伸出一只手指着下游说:“往那面那个地方看,顺着我的手,右面沟里淌出来的是萨尔吉河,到那个山包包跟前,看见了没有,有个弯子,上面山上有个白点点的地方,看见了没有,就那儿,两条河就汇合到一起了,就叫科才河了,科才河流到碌曲经过碌曲的红科公社就叫红科河,到了碌曲的桥头他们都就叫洮河。你地明白?”
“我地稀里糊涂地明白。”刘一鸣说。
刘一鸣知道洮河是从临夏的永靖县刘家峡水库进入黄河的,照此说来,他脚下的这条河就算黄河的一条支流,也许还是洮河的发源地呢。
“啊,啊—,”很感慨,刘一鸣正想着要抒情一下什么。
“啊,啊,”坦克说:“阿门了?你就像是一只发情的黑老鸦在叫唤着呢。”
到了公社里,老远就看见公社门口挂的那个非常醒目的白底黑子大木牌,牌子上用汉藏两种文字写着“夏河县科才公社革命委员会”。正就是那天他们插队来的时候下车的那个地方,从这儿开的会,然后,就又从这儿把他们分散到各个大队去了。
到公社院子大门口,坦克站住侧着头往里面看了看,寂静的院子里好像没人上班似的,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他好像犹豫了一下,然后,一挥手几个人没停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刘一鸣有些疑惑坦克为什么不进去,不是要报纸吗?
萍萍像是看穿了刘一鸣的心思,说:“他肯定是要到眼镜子那里去,医院在前面。”
“眼镜子是谁?”刘一鸣问。
“就是他说的那个张大夫。每一次下来他们都爱去找他,有时候还住在他那里。”萍萍说。
往前走了大概五十米,到临街一排白灰后墙青瓦房的西墙后角向左一拐,像是进了巷道,其实,什么都不是,也不是巷道也不是门,就是个两房之间的宽阔夹道,夹道宽约三——四米。夹道右面是土房土墙,左面瓦房前面是一片不大的空场地,这就是公社卫生院,很简陋。
拐过左面去,白墙青瓦房一排五六间房子尽入眼底。
房前是用几根陈旧的松木柱子顶着的伸出的离前墙两三米宽的廊檐,廊檐两面各有一个耳房。整个廊檐下面是铺了一层青砖的砖台,不高,但整体看着倒也显得古朴典雅。
走上砖台坦克敲了左首第三间(可能是第三间)房子的门,门开了有个戴高度近视眼镜的壮年人拉开门:“奥,是你,下来了呗?。”
坦克说:“嗯,麻烦你来了。”
可能这就是张大夫,刘一鸣想,但不确定。
“来,进来说,来来,你们几个都进来。”壮年人热情的招呼道。
“没上班吗?”坦克问。
“没上班我这是在干啥?”壮年人说。
“门关这么紧。”坦克说。
“害羞呢呗。”壮年人说。
随说着进了门,房子里一股药味和厨房味混合的味道,看来连住带看病就都是这间房子,旧旧的好像沙皮墙。一张旧办公桌横在屋子中间,旁边是没有温度的炉子。桌子一面摆一张椅子,靠门这面的好像是让病人坐的,里面靠墙根摆着一张床。床一侧也是一张更破旧的办公桌,上面用一块旧白布盖着,看来那是有可能是张大夫的厨房。
“你也来了呗。”刘一鸣基本已经认可这就是张大夫,张大夫友好地眯覻着眼睛同萍萍打招呼。
“嗯,你好着呢吧张大夫?”萍萍客套的时候,刘一鸣听出来这就是张大夫。
“好着呢。”在回答完萍萍的话以后,张大夫立即转向坦克,说:“坦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你又有啥最新指示?”
“嘿嘿。指示不敢,麻烦是大大的。现在,我们不是分队了吗,房子脏得很,我们想要些报纸把墙裱糊一下,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帮忙给弄些报纸。”坦克很直白的说。
张大夫说:“这几天都是你们知识青年来要报纸地,把公社都快给踏平了,估计很困难。”
坦克说:“正因为困难才找你呢,麻烦你再辛苦搜一下唦,除了你,公社里头我们再没处找去了。”
张大夫说:“多会儿要呢?”
坦克说:“当然越快越好,有的话,今天能拿上最好。”
“你这跟土匪打劫有啥区别?不把我逼上梁山心不甘。”张大夫说罢,紧接着又说:“这样吧,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到学校里看一下去。吃了没有?你们?没吃的话你们就自己做一些,啥都有呢,刚拿来的新鲜牛肉。”
“吃过了。”几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的。
笑了笑,张大夫关上门走了。
他们几个就在他房子里坐着等。
大约过去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还都没顾上干什么呢,张大夫就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卷报纸,无疑这肯定就是给他们的,这么快,好像就在隔壁呢。
刘一鸣佩服的打量着这个神速的汉子,高度近视的黑脸上洋溢着风雨世面沧桑,尽管看上去年龄不是太大,估计超不过三十岁,但镶嵌在健硕皮肉上的那双内力无限的眼睛,却让他像在黑暗夜里行驶在万顷波涛之中的航船见到了灯塔,感受到为生存而奋勇搏击的力量,以至于从此在很多事情上,他都受到张大夫这种干脆果断行动的影响。
张大夫将报纸取下放在桌子上说:“幸亏没耽误我就过去了,再晚去一会儿就让别人拿走了。是高老师给萨尔吉地你们同学准备地,我给抢过来了。也就这些你们先用着,不够了再说,这两天我再凑一下。”
坦克伸出大拇指夸赞道:“怎么样,咱们这老哥?学着点儿,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拿上报纸告别张大夫从医院出来走到街上,坦克对着萍萍说:“走,请客,匠人。”
这就算是街道,是他们下来通桥的那条路,整条街道顶多也就一百多米长。
街面上冷冷清清,对面靠左手没多远就是商店,全公社唯一的一个商店,这个商店从此必将构成他们今后生活中每次到公社来的万千理由中的一个借口的地方。商店门口有一根有些偏斜的没有做过任何涂刷或者浸泡处理的本色松木电杆,电杆上拴着一匹备着鞍子的酱黑色马,除此外街上就再也不见一个人影子或者其他什么牲口了。一级政权所在地,也是方圆几十甚至上百里范围内人口最密集繁华的地方,竟就如此休眠一样萧条。
进了商店,售货员正跟一个藏民算账,看样子东西已经买好了。
等的时候,刘一鸣围着整个商店里的柜台转了一圈,里面空气里有一种特殊的甜丝丝的味道,很好闻,他很喜欢这种糖的、烟的、茶的、酒的、煤油的以及混合了多种元素的商店味道,就轻轻深呼吸了一口。
算完帐了,藏民把放在柜台上的东西一件件塞进怀里,藏民门都这样,把买了的东西往皮袄里一揣,像是塞进大提包一样。这就是大皮袄的好处,既方便又省事,有多少东西都能揣进去,经常怀里还都能钻出一个鲜活的大娃娃来,里面空间大着呢。
藏民走了,售货员终于腾出时间来了,问他们:“丫头们下来了吗,你这个调皮鬼也一搭里来了呗,这是唻?这个尕娃没见过,新来的吗?”
“就是。”刘一鸣点头说。
萍萍问:“好着呢呗,剌叔叔。”
“好着呢好着呢。你们几个要个啥呢?”
“拿上两瓶罐头,一个杏子的,一个山楂的。”萍萍说。
说话的时候刘一鸣一直就在打量着这个剌叔叔,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样子,很足实,大个子,胖胖的,戴一副经常见老汉们都喜欢戴的那种大片子茶色石头眼镜,黑色毛料军便帽,卡叽布的洗旧已经褪色了的黑色中山服。他转过身去拿东西,他的背腰那么粗,都能顶刘一鸣两个。拿过罐头来放到柜台上:“还要些啥呢?”
就在剌叔叔往柜台上放瓶子的一刹那间,刘一鸣发现剌叔叔的手不像他的个子那么大,小巧精致、肉墩墩的特别细腻。而他包括他们家没人有剌叔叔这样的手,都是青筋暴流的那种,看上去干瘪僵硬,没有像剌叔叔一样的手看上去那么富态。
“再啥都不要了。”说着萍萍掏出五块钱递过去。
剌叔叔拿了钱到柜台后面的桌子抽屉里去找零,翻来拨去找了零钱过来说:“给,这是两块,应该是找你两块一毛六,没有零钱了,你们刚好四个人,给你们一人找两个洋糖。”他熟练的拉开柜台下面的橱门,抓了一把糖出来放在柜台上数了八块,其余又放回原处。
拿了糖刘一鸣问坦克:“咱们是不是买几张白纸?”
“买上,再买上两个煤油灯,买上二斤煤油,再买些大茶。”坦克说。
大茶有时候他们也叫棍棍茶,没有叶子,全部都像干树枝,藏民们经常把大茶和茯茶两种茶混和在一起熬茶喝。
煤油灯两个两块八毛钱,煤油二斤一块零四,茶叶一斤八毛一共一块二,白纸三张一毛八,一共五块二毛二。刘一鸣摸了半天就只装着两块钱,就向萍萍借了五块说回去给她。刘一鸣怕剌叔叔再给他找糖,就说剩下的七毛八就都买成火柴吧。这样一共整整花了六块钱,差不多是他们一个人十天的生活费还多。结完账坦克让剌叔叔给开个票,这刘一鸣可没想到,幸亏有坦克在,他的生活经验完全让他在他们同龄人中间显得格外闪耀,这就算是在给公家买东西呢,所有买的这些东西拿回去都是要上账的,他们每个月每个人十七块钱生活费得有出处,要不然还真说不清楚呢,一开始就定好刘一鸣管账。
回来他们直奔三队,也就是他们即将要在那里生活的家。坦克说:“从咱们三队到公社是六里路。”走了几步他问:“几点了?”
萍萍摘掉戴在右手上的棉手套,用右手,她的手有点像剌叔叔的,抹开左手腕上的棉衣袖,手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十二点四十三分。”
“几秒?”
萍萍说:“你说话的时候就已经两秒了,你说几秒?”
萍萍阔气着呢,在他们几个里面她就是个财主,跟他们三个苦难的无产阶级兄弟比,她有钱有手表,俨然土豪,她的存在的确有时候光芒万丈。
四
说话间他们已到大队的河边了,这是到三队的必经之路。
河面上的冰比早上过去的时候消的更厉害了,但是,过河的时候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还算顺利,也没太费力,谁也没有湿了鞋,只是鞋底一边沾了些水。
过了河就是个小三岔路口,右拐就到他们现在住的大队里去了,直走直接就去他们队里了。到这儿,人们往往会产生一种最亲切的感受,但是,这种感受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他们当下的目标一改往日——直走,就顺着大路一直往前走。
不一会儿,老远他们就看见山坳里的那排是他们家的小土坯房子了,今天他们就是为它而来,尽管它看上去没有大队里瓦房阔气,可这才算是他们家,是他们将要开始真正过日子的地方,这才是感觉最亲切的。常言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真的,虽然,还连进都没进去过呢,但此时刻见着了,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滋味来的温暖,很舒坦。
终于,斜刺里一拐,向右顺着小路一直往前上到水渠上了。
这条路就是铁匠家的人走出来的,他们没来之前就铁匠一家在这里住。
水渠上横担着两根用马簧钉在一起的,两面垫着小石块的木头,算是桥,过了桥下了渠就是他们已经走过一次的、院子里人们走出来的那个墙豁口。
狗老远就一直叫唤着。
渠上的时候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带着军便帽的男人。
进了豁口,快到跟前了,坦克对那男人说:“麻乃,在呢嘛?”
“在呢,来了呗。”麻乃,原来是一个和他们岁数差不多的青年,上次来没见可能放牛去了,个子看上去比刘一鸣稍微高些,摇晃着身子——他好像就那毛病往前走了几步说。
听见院子里说话,姨姨也出来了,“来了呗,学生们,走,到屋里走。”
“不了姨姨,你把钥匙给,把门开一下,我们打扫房子来了。”坦克说。
姨姨客气的说:“先坐一会呗,休息一会在做。”
坦克说:“不了,再不了,天迟了,我们害怕到黑了做不完呢,姨姨。”
姨姨脸上一直带着笑,见坦克一再推辞,就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房子里走。
麻乃回过身也跟着姨姨进了他家房子里面去了。
也就半分钟时间,麻乃拿着钥匙出来,直接就往给他们的房子的门跟前走,啥也没说,上前就把门打开了。开了门,然后,这才把钥匙递给走过来的坦克,坦克没接说你给他,麻乃就把钥匙给了刘一鸣。
拿了钥匙,瞬间里,刘一鸣从心上就已经感觉到了手上的分量,从此,这儿真正就是他们的天地,是他们的家了。
推门进到屋里,这算是第二次见这房子了,不过那天来是扒着窗户看的,钉钉铆铆的也没看太仔细,现在进来了,第一映入眼帘的便是空荡荡的房子中央间梁上顶着一根脖子粗的柱子,房顶椽子上面是用树枝蓬起来的,看上去很粗糙,挂着不少蜘蛛网,而且,顶棚上有些地方还都露光能看见天,说不上多长时间已经不住人了,一副缺乏管理的凄惨破败样子,倒是一面墙上斜映着被太阳照进来的窗框影子,给人一丝生机复活的假象。
这是个小三间,外面两间是通间,通里间的门紧靠墙根,是一道没有门扇的门,门前面就是从外面看到的那个不知用了多长时间的土锅台,从锅台左面进里屋勉勉强强刚能过一个人。
坦克说:“麻乃,麻烦你把你们家的脸盆和扫把借我们用一下,我们从公社里直接就过来了,再没到大队里去。”
这时候是不是所有人才想都起来,他们到商店里去咋就没买上一把笤帚回来?到这儿还得借人家的。
坦克不用解释麻乃想必也能听懂他话的意思,很明显,他的话就是要告诉麻乃我们没拿脸盆等用具的原因,麻乃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不一会儿他就摇摇晃晃的拿了脸盆条把回来,还带了一把铁锨。麻乃说:“你们拾掇,我给你们帮着把地给平整一下。”
难得麻乃很热情帮他们想起来去做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地面还有问题这样的事情。麻乃说了他们才注意看地面,是土地,疙疙瘩瘩很不平整,好多地方还有下雨漏水滴出来的小坑,难怪麻乃首先能够想起来。就这么看起来很平常的小事情,要不是麻乃,他们还不知得需要多长时间的经历才能做到呢,经验就是财富,刘一鸣又长见识了。麻乃还说哪一天帮他们把房顶给收拾一下。
麻乃没再说啥自己就在那儿干开了。
上一次从这儿回去刘一鸣就听说了,麻乃他们家是六八年迁移到这儿的。六八年那时候刘一鸣十岁,模模糊糊记得城市里一批一批的居民下放,说是到农村安家落户,印象中广播里经常播毛主席的一段语录,天天播他差不多还都能记得一点,好像是: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血液循环,吸进新鲜氧气呼出二氧化碳……怎么着吐故纳新,反正,时间也确实隔得长了,有些记不起来了,好像就是这段语录和居民下放有必然的联系。姥爷姥姥也就是那时候从医院下放后被迁移回原籍的,回去的时候把他带上了,是偷偷带的,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姥爷有问题,说他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是逃亡地主,上面要让刘一鸣父母亲和他们划清界限。那天走的时候,县里给派了一辆大卡车搬家,刘一鸣被提前藏进了一个大面柜里,那是个冬天,车上拉着都是迁移的两家人,那家人就父女俩,好像他们要去陕西什么地方。晚上十二点到兰州火车西站卸的车……铁匠原来是夏河县手工业联社的。
坦克提着麻乃拿来的笤帚说:“你们先出去。”
见坦克这样说,大家就都出来到院子里了。
显然,这是坦克要把扫房子的活儿包揽给自己了,等人们都出来完了,坦克挥舞起笤帚一顿狂扫,土灰从门里窗户里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像是烟。
刘一鸣感觉心里很不舒服,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说出来就跟着和女生们一起出来了,不行,他要去扫。就往浓烟滚滚的房子里走,刚走到门上,里面坦克说:“不要进来,里面土大得很。”
刘一鸣说:“你出来,我换你来扫。”
“不要来不要来,再已经都快完了,我一个人沾上就行了,你再不要沾,等一会灰落了你洒水就成了。”坦克说。
确实就像是日本鬼子进村了,这是坦克自己经常爱说的一句话。不一会儿他就从硝烟弥漫的房子里冲杀了出来,在经过一场英勇激烈的战斗后,他浑身灰尘累累,是弹痕还是刀伤?尤其眉毛胡子头发上沾了厚厚一层灰土,就像白胡子老汉。
见此情景,刘一鸣有些感动,即便是多少年以后,他每想起这件事情,都会有一种特别的挂念,感觉坦克这人其实挺伟大的。
两个女生赶上前帮坦克拍打身上的灰土,坦克说:“不用,我自己来。”
等尘灰落得差不多了,刘一鸣端了一脸盆刚打上来的井水进了空气还有些呛人的屋子。
尘土烟雾里,刘一鸣把掉了好多瓷的还打了一块补丁的搪瓷盆放在地上,用手撩着水泼洒到地上的角角落落。
冰凉的一盆水歘歘几下就完了,但毕竟天还冷,冰水激的刘一鸣手疼,泼完他赶紧把两只手夹到胳肘窝里捂了捂,不是他娇气,而确实是他的手都冻麻了,然后,才又拿着盆子从房子里出来。
大家都站在院子里。
见刘一鸣出来往井边走,萍萍和小丽两个人也都跟着到了井边,桶子里还有半桶水呢,刘一鸣把脸盆放到地上,小丽提了桶就把剩下的半桶水倒进脸盆里。见萍萍要端脸盆,刘一鸣说:“你们再不用管了,水冰的很。”就躬身端了盆子起来往房子里走。到坦克跟前,他们好像和麻乃已经在商量一些事情,麻乃说:“浆子呗,叫我阿娜给你们打上些就成了呗。”麻乃他们是临夏人,就这么称呼母亲,他站在原地也没动就喊:“阿哪,阿娜。”
“阿门了?”姨姨在屋里问。
麻乃说:“给青年们打些糨子。”
“啊哦呀。”姨姨根本就没思想什么,很习惯的就答应了一声。
很淳朴,他们言语不多,但又总能让人很快激动起来,产生千般万般非常感谢不尽的想法。打糨糊是要用白面的,可那都是农民最感觉珍贵的东西,平日里舍不得吃都攒着,只等逢年过节或者有个什么大事拿出来用,麻乃竟毫不犹豫的提出来要给青年们打糨子,他妈二话没有很爽快随声应承下来了。当时,刘一鸣又一次被感动了,他的眼里涌起热泪,有这么好的邻居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五
里间屋整个用报纸贴严了,从公社里要来的报纸刚好用完。
两个窗户上也都用白纸糊上了。
亮堂了。
一切都改变了。
美!
原本看着都叫人头疼的房子,黑黢黢的四壁,天花板上也透着亮,这一贴报纸一收拾还真就有那么点生活味道了,显出生机勃发的样子。这一贴他们让天地更新,贴出了春的气象,看着就像那么回事了。亮堂,也阔气多了。毛主席不是说了吗:人是世间最可宝贵的动物,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他们的房子虽然不能跟大队里的瓦房比,但把一个不堪入目的破败之地整理出锦绣一样的精美样子,就已经足够让他们心花怒放了,这是用他们自己的手创造出来的劳动成果,是汗水的结晶,在青春的跳动中处处闪耀着朝气蓬勃的光华,所谓生活的快乐,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叫人激情澎湃而浪花飞溅呢?
坦克说:“丫头们,你们是祖国的花朵,就住里面吧,我和刘先生就住外面给你们当警卫员。”
不知觉间太阳飞落下山,天色早早就黯淡下来了,可能都不到四点,庞大的山影呈现着阳光依依不舍的壮烈速度,北山坡上的金色眼看着被阴影撵到山顶上看不见了。
坦克说收了吧,大家就听他的开始打扫战场,因为还要赶回大队里去,虽说不远,但也还是有两三里地要走呢,没搬过来大队那儿依然还是他们的家。
大的工程基本上算是已经完成了,零零碎碎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谁知道还有多少,也没再过多去思想,就赶紧弄完走了,冻的要命,也饿了。
这一天,大家算是干劲十足的过了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要安家了,他们是在为自己筑巢,他们心里自然很热乎,一切都刚开始,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被知识青年这样一个光荣的身份激动着,强烈盼望明天他们又将会迎来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
收拾完毕锁上门出来。
冰河轰鸣不息,隐去了白日耀眼的光芒。
中午太阳晒着的时候很热,一旦太阳下山,白日躲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寒风便又肆虐起来,张牙舞爪,丧心病狂。但是,布置新房的喜悦从心里冲淡了刘一鸣被灌进脖子里的冷风的冰凉刺激,他的心情特好,他愉快的走在回大队的路上,他们是自觉自愿的以自己的力量为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盘枝筑巢,小雏要飞,他第一次真正感到了生活的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