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滩育草
一
四月份,空气里充满大地复苏的生长味道,蛰眠了一冬,草们终于从漫长的寒冷中悄悄醒来,望蓝天,看红日,在拂过脸颊的微风中,挤挤拥拥的争相发芽露青。
虽然,地上并不见有青草露出来,不是特别注意的话,但放眼望去,山谷里已是到处绿意,冉冉透明的空气里飘逸着清爽的春天气息。
春来了,春早就该来了。
但是,地面上还有冰,直到太阳出来,渐渐地大太阳晒着,地表上的冰才就慢慢地消了,太阳照射的前一个小时地还都湿漉漉的,特别潮湿的地方踩上去还粘鞋呢,直到下午太阳落山气温又开始大幅度下降,山谷里冷风很现成的就来了,地上又就开始上冻了,到第二天起来地又和今日早晨一样,冻得结结实实的,昼夜温差明显很大。
一天中午,刘一鸣在院子的墙根下面发现了几棵青草,突然感到异常兴奋,就朝门跟前站的坦克喊:“哎,你赶紧过来,快来看。”
听见刘一鸣大惊小怪的喊叫自己,坦克正要过来,刘一鸣又说:“草出来了。”
“球,我还以为你的肠子出来了,才发现吗?”坦克有些扫兴的说,但最后他又补充道:“前几天我就见了,值得你还这么大惊小怪的。”
坦克说什么并没有影响到刘一鸣的情绪,他感觉稀罕的很,终于,就要不冷了,天马上就要热起来了,再有两个月拉奶子的车就进来了,就可以回家了。坦克说过,六月份一过拉奶子的车就进来了,公社桥跟前那儿就是个奶站,拉奶子的车每天一趟,回家搭车很方便,一般都拉,尤其是他们知识青年们,拐弯抹角的说不定家里人还都认识,所以,司机一般也不愿意得罪谁能拉就拉上了,故此,刘一鸣脑子里总难免有小小的希望不断涌动着。
他蹲下,就近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用石尖处轻轻挑拨去草旁边的土,让草根多露出一点来。不细看真还看不出来,这一看,哦,才多呢,只要有草的地方都绿了,原来根子上都已经开始泛白发绿了。
这时候听见有人说话,刘一鸣扭转头见是毛胡子队长,就起来过去了,扔掉石头。
无事不登三宝殿,坦克经常爱说这句话,毛胡子肯定有事。
没错,毛胡子是专门来通知他们大干的事情,说这一次是公社里组织的,要封滩育草呢,这一次先在奏政大队开始。让他们今天准备一下,明天就上去。
这么急,还明天就上去,上一次修路就说明天让上去,这一次也是,毛胡子总就到跟前了才通知他们,当然,早就吵吵着说是要大干呢。
封滩育草,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么新鲜的一个名词。理解上是“分滩育草”,想必是把草滩隔成一块一块的,在刘一鸣脑子里,他的的概念就是把草地一块一块的圈起来,可是,那得圈多大呀?光一群羊就四五百只,谁知道队里有多少群,还有牛,还有马,他脑子里封滩育草的概念反正很模糊。
都知道,大干就是集体的生产运动,集合全公社的力量在一起干。像那个那个,农区大搞水利建设是大干,修梯田、搞农田基本建设是大干,他们也被卷进大干的洪流里了,说是得好几个月呢,队长说这一次连他们知识青年队里一共抽了十个人上去。刘一鸣很激动,他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不过,他忽然想着平常队里也没见几个人,明天去,那他们人都在哪儿呢?
队长说明天早晨他派人就把牛赶过来了,帐篷和需用的劳动工具队里别的上去的人就带上了,让他们就不要管了,只把他们自己需用的带上,去了把帐篷取上就行了。
“我还以为是把帐篷就给我们支好了呢。”刘一鸣故意说了句玩笑话。
“看你的沟子白不白,还把帐篷给你支好,支好了你干啥去呢?”坦克说。
两个丫头只是个笑,刘一鸣说:“你们就那么高兴吗?上去了自己支帐篷。”
二
第二天,大概八九点钟的样子,太阳还都在山背后呢,贡保部长,这是知识青年们给贡保封的官衔,每次有什么行动,差不多都是他带着牛部队就来了,坦克说他是队长的狗腿子,密斯李说是哈巴(那一天他是路过到他们点上来凑了个热闹说的),刘一鸣说这有些侮辱人家,还不如就叫他运输大队长。坦克说不行,这么叫贡保队长和毛胡子队长就平级了,不成,刘一鸣想了想说,那就叫他部长,听起来还更厉害,一个方面的最高掌管。
一共六头牛,四头骑牛,两头驮牛,这一次不用驮帐篷了,驮牛的身上已经绑好了驮鞍。队长想的细着呢,很周到,给他们的牛,骑的是骑的,驮的是驮的。
吃过饭收拾停当,他们走的时候差不多十一点了。
二十几里路走了将近三个小时,他们走得慢,说实话他们也没打算要走多块,不像修路去要走近百里路不敢耽误,这近近的,牙长的一截子路说话就到了,所以也就没急,再加上半路上也有个别牦牛不太听话,他们说话忘了盯着,竟他妈驮着他们的锅碗瓢盆独自过河钻到红柳树林子里面去了,发现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走出去一截子路了,就又往回来找,过河去找,找见的时候,这家伙好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见他们来,就呆在哪儿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他们,显出一副等候发落的样子,发落个屁,走吧,也就不小心浪费了点时间。
到了看样子是驻地那儿,我地妈呀,看情景才叫壮观呢,帐篷连着帐篷,很多,看着都热闹,说不清绵延到哪儿去了。平常哪见过这么大阵势,这比修路时候的帐篷多得多,当然,这里地势比较狭窄,所以,帐篷就比较集中,气派的很,大的小的,有些还正在搭呢,有些已经搭好的帐篷顶上冒着烟,偶尔,还听到不知是哪个帐篷里哄得一阵大笑,这家伙们不知道是谁又再吹牛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现场就是战场,这是去年焦巴书记说的,他们是来参加战斗来了,现在到了,这里就算是大干前线呗。
都还挺积极的,一个比一个来得早,他们队里其他那些社员也不知在哪儿呢,他们得取帐篷啊。每次出来他们总也没跑到前面过,总好像是拖拖拉拉利索不起来似的,说实在的,这么大事情,队里又这么重视,啥都弄这么现成,已经够知足了,就凭这他们也都得要好好干,决不能辜负了队长的良好心愿,不管怎么说,队长最起码是把他们当人,当做一支力量着呢,是派来和所有这些人同甘共苦来的,至于干的好不好那是能耐问题,但是,他们决不能让别人小瞧他们三队里派来的人,昨天晚上点上开会,就算是一次誓师大会呗,会上还专门就说了这问题,光天化日之下都看着呢,绝对不能出洋相。
就找了个稍微靠近河边一些的位置,坦克说:“就这达吧,你们说唻?”
坦克的眼光总是影响他们每次几乎都找同样位置的判断,这里地势比较平坦,靠河边吃水近,但是,坦克忽略了河边风大阴冷,潮湿河水响声吵人的现实。
刘一鸣非常不愿意打扰的说:“我觉着这里离河边有些太近了,离山也近,下午早早的就晒不上太阳了,会不会有点阴,稍微往里面凑一凑也许,和别的帐篷近一些,那儿还热点。”
这一次坦克还算民主,就听了刘一鸣的,就又拨转牛头朝帐篷多的地方过去,算是往人伙伙里挤了挤,在一片稍微有些坡度的地方停下,来得早的早就把平的地方占了,再后面如果还有人来,还要往这地方凑的话,连他们这样的地方都没有了,只有到他们刚才看好的河边那块去,再不就是再往里面走,那样吃水可就远了,不去就得扎到离他们不远的那个斜坡坡上,那样帐篷搭出来就是斜的,还好,晚上睡觉连枕头都不用,肯定,他们只能那样。
四周围,跟前都东一个西一个有七八顶帐篷,互为邻但又互不依靠,帐篷与帐篷之间的距离有四五十米的,有二三十米的,也有差不多隔个一米来款挨着的,都是根据地形地势个自选的地方,还不错,就停了。
不远处的一顶大些的帐篷跟前堆着几捆东西,小丽眼尖,说:“那不是咱们的蒙古包吗?”
都看见了,条条框框的一堆。
全公社除了他们,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蒙古包来,所有帐篷里也是鹤立鸡群,唯一的,绝对,所以,小丽才敢那么肯定。
正说时,那帐篷里出来一个人,像是听见了他们在议论什么,是牛犊,他说:“听着好像是你们上来了,你们的帐篷早就过来了,咋才来?”
听口气他们好像是上来有一年了,沾沾自喜的样子,还咋才来,来得早又能怎么样?坦克说:“你们来的那么早,发奖了没有?”
牛犊笑嘻嘻地说:“正要领奖状去呢,你们一来这不就给打搅了吗。”
坦克问:“我们队的社员们唻?”
牛犊说:“他们我们也不知道在哪达呢。”
“没在这里吗?”坦克问。
“没有。”牛犊说:“我好像觉着那面的那个帐篷就是。”
顺着牛犊手指的方向,刘一鸣看见右面大概有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几顶帐篷,说不上哪一顶是他们队里的,坦克哦了一声,意思是知道了,就没再继续往下说什么,从牛上下来,几个人就开始卸东西。
“帮的要啦?”牛犊说。
“废话,还用问吗。”坦克说。
牛犊就过来帮着卸东西。
倒是没用多少时间牛驮子就卸完了,刘一鸣问:“牛咋办呢,要不要送回去?”
坦克说:“送回去给谁?放脱。”
刘一鸣说:“万一不回去,上面还有鞍子呢,还有绳子?”
坦克说:“放心没人要,牛回去就到群里去了,修路的时候那么远都回去了,这才多少路。”
这是一个像大S一样的河湾道,河岸两旁满是野生的红柳树,并不茂密,但从远处看上去,却显得极为壮观。所有帐篷都就扎在不远处稀稀落落的红柳树林子的旁边,有个别帐篷还就扎在树木稀疏的林子里。
他们强照几个生产队的帐篷基本上都扎在一起了,他们到的时候,一队二队的人已经都到了,要不然牛犊还那么洋洋得意的,他们不但帐篷都扎好了,而且,茶都喝败了。牛犊走过来说:“昨天下午,你们队的一个社员,一笑牙齿白白的,下面穿着蓝裤子的一个年轻人过来把帐篷放下的。”
“再没说啥吗,光是帐篷吗?”坦克问。
“嗯,再没有说啥,就说把帐篷放下,说是你们知识青年们的。”牛犊说。
“够积极的,你们已经都在这儿住了一晚上了?”刘一鸣说。
牛犊一笑,用马列主义的口气说:“干革命,不积极能成吗?不能光在口头上,要落实在行动上。”
“诶诶诶,去球子吧,就早了一次,还好像自己就是革命的先驱了,谁知道你们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稍微给些颜色,你还染大红开了。”坦克说。
一边开着玩笑,几个人跟着牛犊过去取帐篷。
到跟前,帐篷里又钻出几个男生,二炮,尕河南,齐鸣都在,一队的也来了。刘一鸣说:“你们还凑的好,都是昨天吗?”
二炮说:“我们早上到的,二队的积极,昨天就来了。”
齐鸣说:“你们三队的还是有福,人还没来,帐篷就先上来了,队里再没派几个专门给你们搭帐篷的吗?看这个样子你们的肉后面也就送过来了。”
见齐鸣这么说,刘一鸣感到很自豪:“嗳,这你说对了,我们队长说了,过两天先弄几头奶牛过来,还给配一个挤奶员,吃的肉已经派人到牧场上去赶了,头我们扎好帐篷说不定也就过来了。”
“吹吧,你就。”齐鸣说。
“不信你看着唦,我们队长把我们当月婆子一样伺候着呢,你问坦克。”刘一鸣说。
坦克说:“真的,齐鸣,赶紧给赵队长写个申请,诶,我知道你也不会写,你和我一样都是大老粗,就会写个爸爸妈妈,我们的刘一鸣高中生,哦,文人,让他帮着你写,早早嫁到我们队里来,说不定我们队长一高兴还封你个一官半职的,有可能还招你当驸马呢,我们队长的大丫头长得心疼得很。”
二炮说:“还有这么的好事情呢吗,这好,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就去了。”
“那你去,三队的毛胡子还有个大藏獒呢,全公社数上着呢,有人给了三万块钱他都没卖,你去就给你当了陪嫁了。”齐鸣说。
“我啥都不要都成呢,只要顿顿有肉吃就成呢。”二炮说。
坦克说:“你就是个饿死鬼,去去去,没事了把你们斧头拿着过来,我们忘带了,过来帮我们搭帐篷。”
正说着,四队的刘平也过来了,人未到,声先到:“对着呢,让花和尚去给你们队长去当驸马,二炮你就甭跟着凑热闹了,你肥头大耳的人家丫头看不上,人家齐鸣就是眼睛尕了些嘛,一表人才,说不定去了我们也还都能跟上了沾些光呢。”
坦克说:“哪塔都有你,闻见臭味道你就粘上了。”
尕河南说:“还是你们阔气,每次出来还都给个蒙古包。”
“嗯,又一个凑热闹的,你们一直就好像生长在旧社会呢,把个蒙古包有啥羡慕头,你要是也想去三队的话,好,我做主,齐鸣嫁过去了把你们都搭给,好好到三队里去享受享受。”刘平说。
“你好像是多大的领导一样,兰州人说话,价鼻子擤到了浪去唦。”密斯李说,
人多就这样,谁要不说上几句怪话,就好像这生活都没意思,好不容易全大队的知识青年都到一起了,都是同学见同学,你一句我一句,有些拧上了还都摔跤呢,亲切着,见那些尕狗娃子了没有?见了面先两个抱住啃咬上一阵子再说。
每次出外都是一样,队里也好像就只有这两顶帐篷,又好像专门就是给他们知识青年准备的。修路他们差不多就住了一年帐篷,想起来心里都油腻,他们最害怕阴天、刮风,害怕下雨下雪开了帐篷就漏开了,从心里发愁,一想到去年住帐篷的日子都头疼,那冬天,那寒冷,再说不成。
坦克说:“走,弟兄们,帮忙给支上。”
常说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不,差不多其他三个队上来的男生都来了,大家七手八脚一阵忙活,坦克说:“都要认真呢,不要胡日鬼。”紧接着他又说:“白帐篷放这儿,蒙古包往那面,再往前走一点,哎,对对,就放到那儿。”
“离得有些太远了吧?”两帐篷之间差不多有三十多米,刘平说。
坦克说:“吵得很,我们点上姑娘们爱放屁,声音太大。”
萍萍说:“哎,坦克,你胡说八道啥呢,一点都不正经。”
齐鸣一伸舌头,朝萍萍方向扫了一眼说:“发火了。”
大家就没再说什么,一切精力就都放在干活上,到底人多力量大,两拨人马齐心协力一起努力,很快,帐篷支起来,跟跟前其他几顶帐篷形成一个部落。
女生们自然还住蒙古包,花骨朵儿嘛,坦克和刘一鸣两个壮汉自然住帐篷,这一次搭帐篷他们已经经验非常老道了,帐篷的松紧度,门的朝向都处理的相当到位。出了门就和在家里的时候不一样了,一切都得自己上心,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管家,又得掏出一部分心思来操心这个集体,所谓锻炼那必须都得是全面的。
蒙古包里面宽敞,有门到底好,严实得多,不像帐篷到处都漏风,整个外面一圈都是用羊毛毡围着,还有布,两层子呢,关键是要裹好,关上门里面就是房子,生上火,炉子“呼噜呼噜”的一抽,要不多久毡包里的温度就起来了,热肯定。只就是这蒙古包安装太麻烦,要不然藏民们为啥就不愿意住蒙古包呢,就是因为嫌麻烦,运输也不容易,帐篷一顶一个驮牛就解决了,蒙古包不成,最少得两个驮牛。甘南是典型的高山草甸草原,经常一个人游牧,就等于人始终都在旅途上。搭蒙古包啥概念?就是流动的家,但是,太过于繁琐就成牧人的负担了。
搭蒙古包的几个步骤,先是把木头架子一片一片对上扎紧,然后,用毛毡裹住,最后上顶子,顶子又高,哪那么容易就能把架子搭好,搭好架子还要把毡再盖上去,整个还得要用绳子左缠右绕的把毡固定牢实了,以免刮风的时候不被吹走。反正他们也没见过别人是怎么搭的,都是自己摸索,反正就那些材料,麻烦得很,所以,藏民们一般都不喜欢用。放牧出去了,经常一个人,再好也禁不住一年总不断地在搬家,帐篷装了拆拆了装的有几个人能有这耐性,所以,蒙古包一直也就冷落在队里的库房里,闲置着。自从他们知识青年来了,经常要野外劳动,很自然,蒙古包也好,帐篷也好,就都从往日的清冷旮旯里被唤醒了,成了他们知识青年安营扎寨的最基本家当。
家,就这样在流动中生成,什么叫牧民?在经过了不断地扎帐篷拆帐篷以后,他们现在真正知道什么叫牧民了,牧民这个概念的最深层含义就是流动,帐篷立起他们就是三队。
自打到了三队,尽管语言上的隔阂直接障碍着他们能够尽快建立与当地社员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刘一鸣却能从这种暂时还不能消除的隔阂中,感受到毛胡子也在做着跟他们一样的想尽快接近对方的努力,每次毛胡子在给他们布置任务都是手脚并用,大家其实都一样,都就是为了要把意思表达清楚,并且告诉你,你们出去干了,我会派人把肉牛给你们送过去的。这是什么?温暖。让人感受到贴心贴肺的爱护和关心。每次,只要他们一动,立刻酥油啊肉啊什么的跟着就上来了,社会主义不光是口号,大山深处照样有最深入人心的温暖,而这一切都是由毛胡子在释放,还能说什么呢?有没有肉都是其次,首先,毛胡子的做法就已经感动他们了,民族不同,语言不通,但是,事实明摆着就是毛胡子心里装着他们,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在极其养尊处优的享受之后,他们能不拼着命去干吗?刘一鸣心里热血澎湃。
知识青年的生活是艰苦的,但也是快乐的,就如同打仗,他们每次都被第一个送上前线,风雪无阻。
毛胡子想的周到,在这一方面确实让刘一鸣很有存在感,他深深切切感受到这就是党的阳光,从此看,毛胡子心里或许是害怕他们这群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比藏獒还难调教,或者他心里知识青年就是一帮涉世未深的娃娃,他们才一点点学着过生活呢,因此说,毛胡子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直接影响他们这些娃娃的生活质量和状态的。
刘一鸣眼里,队长爱喝酒,几乎是天天喝,不知他酒量的深浅,但好像他从来就没有醉过,脑子不乱,说话酒气冲天,安排工作却又有条不紊,对知识青年们他的工作,简单中极富缜密,有时候可以说都细致入微到了极致,这难道不是他的酒脑子里泡着很多知识青年们的事情的缘故吗?毛胡子,实际证明,他是个非常智慧的人。别看他口袋里整天都装着个酒瓶子,可他游丝不乱,也许酒才是创造他完美发挥的助力剂。他的想法一旦付诸实施,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温暖,很人性化,不感动都不行。知识青年们正就是从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
隐约中,也就是潜移默化的知识青年们在从感激队长的这种心理作用下,更进一步理智的提高了对自我的约束能力,总有一种如果怎么样了就对不起队长了似的,就是想增光,想怎么做才不给三队丢人。
三
刘一鸣把褡裢里装的羊粪掮进蒙古包。
外出带啥他们已经很有经验,洗漱用具,铺的盖的穿的,以及厨房里锅碗瓢盆等等一系列吃的用的,除了床、箱子不搬以外,其余部分基本搬净,等于再搬家。知识青年每行动一次,差不多就要带上全部家当,因为,出去就没机会和条件再回来了,回来也是面壁感叹。之外,还有一样走的时候必须得带上,坚决不能忘,就是烧的,或羊粪或牛粪,不管什么起码得带够做一顿饭的,出门了可就不像在家里那么方便,上哪儿马上就能找到干柴禾呢,他们吃过没烧柴的亏,吃一次是不知道或者忘了,吃两次就是没记性。
帐篷里,所有一切都直接与草地,睡觉打地铺,案板放在地上蹲着或者跪着擀面,吃饭的时候或蹲或坐在卷起来的铺盖上,甚或是也经常端了碗到帐篷外面去吃。谁家也没个桌子,谁家也没个凳子,本来点上也就没桌子,到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来了,就是经风雨见世面来了,所以,对帐篷里没有这个那个的生活他们已经习惯了,根本就无所谓,也好像就没想起来过帐篷里还需要应该有点啥,没有,一点点意识都没有。譬如,点上的时候,他们没有暖壶,好多人都叫电壶,也没谁感觉有什么不方便,或者谁说咱们是不是要买个暖壶之类的,没有。现实条件往往起断裂阻隔的作用,达不到所以不求,而很容易就感到满足了,再者,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主流意识,也决定了人们思想比较收敛的想问题,因为,电壶对他们本身就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回到家里见着暖瓶感觉稀罕的不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看,刘一鸣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希望要发现什么呢?实际上就是他脑子里对过去印象的那根弦断了,而突然之间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他思想回归时候产生的剧烈的波动。
每天吃过早饭,九点多钟差不多十点上工。
刚开始的时候,地还都冻着,只有快到中午了,太阳大了结冻的地表上的那一层冻土才能够完全消化了,而且,消化了的地面上还竟是稀不啦叽的黑泥,踩的满脚都是,还光滑,有时候稍微不注意就滑倒了,因为,封滩育草的好多地段都是在半山坡上。一直干到下午三四点钟,反正中午也不休息,有时候他们也带点包谷面干粮,谁饿了随便填填肚子。收工回来,各家帐篷里就又开始生火做饭,没风的时候一层淡蓝的炊烟悬空着轻浮在帐篷的四周围,太阳落山的时候,炊烟薄暮的黄昏情景,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妙,很叫人陶醉。
蒙古包俨然就像一个大会议室,一到晚上几个帐篷里的人就都凑过来了,男生女生多的时候都十五六个人呢,坐在像韭菜黄一样的草地上吹牛抬杠,什么什么怎么样,天上的地下的,现代的古代的,一会儿又听道尔吉说:“九大开完了,外国记才知道,都傻了,还早早的就等着呢,阿啧啧,那保密工作做得,中央电台一播,人民日报上头版头条登着出来了,尕娃们才知道,提前就没有露着出来一点点要开什么九大的消息,那么大的一个会议,几千个人参加着呢,根本就保密的滴水不漏。”
帐篷里特别安静,道尔吉就像是个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煤油灯脆弱的光环下有时候真都没人舍得咳嗽一下。
道尔吉很会讲故事,而且,总那么绘声绘色引人入境。知道那么多。也不知道他的故事竟是从那里搜集来的,他看事件的眼光已经远远超越了同龄同文化层次的人们,他考虑问题很有思想深度,他处世的观点已经临界了成年人的理性思想。不错,他爱看书,也许正就是这些脱胎换骨了他顽劣的天真幼稚,书里有的他知道,书里没有的他也知道。有内涵,有道理,每一个故事都带着新意,每一个情节都磬香四溢。个个都那么精彩,情趣无限。他还讲马步芳的笑话,说:“有一次,马长官骑着摩托车再停不下来了,就喊开了:尕娃们,拉住,拉住十大,搡倒五大。没办法,他的警卫员冲着上去想拉没拉住,猛一下子把马长官就给连人带车搡倒了,滚到操场外面去了,胡大,这可是西北的马长官,尕娃吓得浑身都抖着呢吗,人们跑着上去看的时候,摩托车一面撂着呢,马长官这么捂着头在草地上坐着呢,草嘛肯定就软一些,亮锃锃的黑马靴上泥都给糊过了。马长官说,尕娃怕得没有,还一榨手(伸手榨起来)五大。还成呢,说话算话着呢,他的警卫员和别人一样也五大,马长官说:没怪,这个摩托车快倒是快了些,单就是缺了个马叉子。”
马叉子——既嚼子。
白日一天的劳累和疲倦都在轻松愉快的时间里散尽了。
煤油灯微弱的光却因为有故事而把没有音乐的日子照亮了。
人们巴望着夜的降临,常因为一时的精彩而留恋忘返,以至于时间在悄悄的溜走却没人感到明日已临近。
夜深沉。
繁星满天,一钩弯月挂在树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