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理发
一
总算是消停下来了,每天路过理发店好几次,可就是没时间进去。早晨走得早,过去的时候人家还没开门,下午回来晚,急匆匆回家就算能想起来理发,看看天色,差不多天天这个点,路过也只能就瞭一眼过去了,人困马乏的,脑子里只能说明天吧,明天抽空来。
这天总算得空,起来什么事都不干首先想着白日第一要务就是理发,绝对不能再拖了,每个月基本固定理发一次,这一次差不多都有四十多天没理了。
刘一鸣下楼径直就朝理发店走,出大门左首七八十米门前有棵树的地方,就像衣服上的扣子闭上眼睛他都能摸见。走向轻车熟路已都成习惯了,这一溜好几家理发的,名字都好听,什么美眉美容美发,靓仔发廊,从一开始他并没有刻意的说要去哪一家,而是从家里出来近,他就去了第一家,这家店叫“尕老六理发”,理了,感觉还不错,就认下这家店了,他这人干事只要认上了就很难再改变,他相信第一感觉。
老远看见招牌就觉着亲切,像是要到朋友家去串门。
进门,刘一鸣即刻从左首明亮的大镜子里看见自己,头发实在长的过分。
找地方坐了,对面镜子里他就像是刚从地里干活儿回来的农民,越看越生疏好像根本就不是自己,头发长人不精神形状似乎都变了,从家里的镜子里看并没觉出什么来,到这儿却一针见血就明了了他的埋汰样子,为什么?
“师傅。”理发师叫刘一鸣。
这种称呼已是多少年根深蒂固的了,小伙子似乎非这样才算顺口,刘一鸣见是叫自己就起身过来坐到工作椅上。
理发师说:“不好意思,椅子换了还没拉过来呢,说送过来,到现在还都没来呢。”
“嗯,无所谓。”对于理发师的歉疚,刘一鸣并没有往心里去,倒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坐在一把普通的黑色钢管椅子上面,难怪总觉着哪儿不对,原来这样。他用手拍了拍椅子座的边说:“没事,能坐就行。”
进了理发店真正有几个人先考虑椅子是怎么回事呢,多的都还是先往头上想着呢,不然,你就是把再好的稀罕玩意儿弄来,手底下没两下子把头弄得不三不四,下次还来吗?有些店里的椅子不能说不高级,大包还是电动的,坐上去软乎乎的直想睡觉,又能怎么样?理完发才能知道顾客心思。
对刘一鸣来说他就图个实惠,只要理得好、卫生好、师傅觉着顺眼,再其他什么,譬如椅子啊什么的都无所谓。他的解释配置高档并不见得理发技术就好,理完发出了这个门,以后天天就得招摇过市,发理不好人心上就是个病。
他心里早不知多少遍对这小店精雕细琢过了,面积差不多也就二十几个平方吧,装修一般,整个配置比较简略,但他认可,说到阴曹地府去,他从来就是冲着这小伙子的手艺来的,他让他始终有一种精准到位的感觉。这小伙既是理发师也是该店的老板,年纪不大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的样子,长相并不算帅哥那种,但看着顺眼,中等个头,烫染了头发,这在他们完全就是吆喝什么吃什么的事情,头上一经打理确实显得辉煌了许多,恰当掩饰了他包呲牙的缺陷,从此看打扮应该说还是装点门面啊。
也对,爱美本就是人的天性,再说追赶时髦年轻人永远都是先锋,把头发换一种造型或者换一种颜色顶着。
现在人们眼里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好多事情就这样,看惯了也就会习惯了,再不像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人们对小伙这样的头发指指戳戳了,时间长视神经都会麻木的。
小伙子的头发呈浅金黄色,上面略微有几抹喷溅样的红、蓝色,给人一种超级跨越的时代感,会产生幻觉,会勾起某类欲望,或许小伙自己甚至有时候可能都会膨胀起来,会忘记了位置概念。
小伙子将一条紫色毛巾从后面轻轻围在刘一鸣的脖子上。
头发差不多长的时候,刘一鸣带着裁剪的心情就来了,他脑子里全部是修理思想,从没想过椅子有什么不合适过,他就是冲着理发师的手艺来的,认可,就这理由。每次仔细端详理发后镜子里面自己变化了的摸样,打心里他就笑着呢。
金毛狗似的脑顶上的长发,在小伙子弯腰低头的时候,常会垂落下来扫着嘴唇,常常也会像瀑布一样把半个脸都盖住了,但他似乎并不觉得碍事,并没因此而将长发固定起来,哪怕是暂时的,一点那意思都没有,任凭头发在眼前扫来扫去,有时候理直气壮地向后一甩,哇,小伙子眼里一派宜将乘勇追穷寇的辉煌。
刘一鸣脑子里忽然有了另外一种印象,他想起巴金散文里的飞蛾“为了追求光和热,将身子扑向灯火。”
每次这时候他会闭上眼睛心里窃笑。但他又时不时的把眼睛睁开看一下,他的眼睛眯覻成一条缝,往往他看小伙子把他的头理成什么样子了,也会揣摩小伙子。
刘一鸣看到,当小伙子把头抬起来,向右一甩头发,英勇冷峻的脸上会迅疾闪过一道璀璨的光芒,他从镜子里看着你,也看了一眼自己,愉快和欣慰的强大交汇使他在你坐上椅子的档口,便像一台充足了电的机器,快速启动自己,“吭”他清理了一下嗓子,明显有一种撸袖子的感觉,还真就像是要大干一场呢。
按照时下人们的欣赏标准,小伙子绝对潮流,无可厚非,他本身从事的工作就是为了打扮别人,所以,近水楼前他先将自己美化起来,既是活生生的理发广告,又能从顾客的反应中形成相得益彰的见解,使顾客从一进门就会充分感受到崭新气象,尤其年轻人,会从他那苦逼的头上找到灵感,感觉帅气还真就想要再来一个,模仿他那样风格也给自己从新定制个发型,如此这般,对理发师来说不就是一次成功的飞跃吗?他就希望天天能有一位学他风格的人,不能说原原本本的复制吧,但只要是被自己的行为打动的,那就是一次成功,客人来了只需拿出他平日不离不弃的技巧整理一下,加点佐料,无论什么形状,那都会让他喜获丰收,谁怕钱多了烫手呢?开店为着啥?不就是为着多挣几个吗,让自己腰包快速肥沃起来,变不变成大亨那都是话,只要生活丰盈充足就行。生活的日子,其实就是工作打拼的日子,眼泪和着汗水,有时候想哭,有时候想笑,喜悦着也苦恼着,人生就这么一松一紧,一哭一笑一蹬腿儿,完了。
理发师用他将理烫洗染等一系列编织成网的阴凉,轻轻覆盖住你,在你感觉凉爽而尚未完全觉出温差的当而,他会不失时机的将几种染色用品拿出来让你选择,最贵的是哪一种,最便宜的又是哪一种,为什么贵,为什么便宜,他都会有一整套天花乱坠的解释。他一面抬举你的身份,一面鼓吹他的产品,让你在值不值得和碍于面子的情况下,稀释了对价钱的重视,使你不由自己的变化了说话口气,并尽力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大气、阔绰起来,以真正男人气概去迎接即将诞生的喜悦。他会为策略的打消了你各种原因的顾虑而微笑,你甚至会迫不及待的用发烧的脑袋去为他支撑起蔚蓝的天。
理发师拿出什么膏,从里面挤出一股抹到你头上说:看,试试,绝对好,一看你就是很有品位的人,大哥(或者大姐),你真会挑选,爽快人,我也就给你个爽快价,凭你的眼光,我再给你优惠十块,收你个成本钱,做生意也不在乎这一半次,就算你给我做广告了,你这是第一个,别人我从来没给过这么便宜的价格。
听听,多会说话,让人心里暖洋洋的,真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成度了,他惟妙惟肖的把自己革命化的成果在你面前展现的淋漓尽致。做生意的都会说话,说的心疼得很。小伙子是否这种人不知道,但每一个做生意的人都会有他们自己的独特招数,天天跟人打交道,什么样的稀罕玩意儿都有,时间长了难免理发师不会没有自己的一套战术理论,对他来说挣钱就是道。进来的人们头上长的都是入秋的庄稼,收割打场入囤他就要产量最大化。为获取丰收,在他把自己的头发修理成劲霸招牌时刻,他肯定也就想到了以此挑起顾客的消费思想,让他们在眼前一阵光的同时形成习惯性消费欲望,难免不会有人不会开口问他,问他自己适合不适合也染成像他这样或者其他更别致颜色的头云云。
怎么就不能染呢?什么活儿都能做,只要是头上的。
他会从美学的角度用最专业的口吻激励你,让你兴高采烈的踏上阿拉伯魔毯,腾云驾雾当而,四周围云飞浪卷,惊涛拍岸,那种正当在你陶醉于波澜壮阔时刻,他会把化学制剂对人皮肤的过敏反应说小说小再说小,把美发的好处说大说大再说大,用专业道理稀释经济价值,肯定。从早上打开铺子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在为自己开始忙碌的一天而思考,他肯定经常有时候晚上睡觉了躺到被窝里了还都在想白天店里的事情呢,还都在预习,在设置如同抓鸟一样的圈套,想怎么就能让更多的顾客来店里,想他怎么应对一些客人以及……就是这样,小伙子在挣钱的同时,也练就了做老板的本领,让经验扩张,以非常夸张拟人的手法把自己充分打扮起来,使发型高度自治,给人感受那上面正就闪耀着e时代的光芒,旗帜鲜明的展现出他这一代人最新的潮流特征。当他把一条毛巾从刘一鸣脖子后面围上去的时候,刘一鸣忽然就有了一种高雅的超脱感,感觉这里似乎不仅仅只是一个修缮头颅的地方,且更是一个创造和挥毫艺术的殿堂,他感到很惬意。
小伙子用手把毛巾掖进刘一鸣的领子里面,又将一整块围布抖开,轻轻一甩搭到刘一鸣身上苫住,并从刘一鸣脖子后面把接口用夹子夹住。
很熟练。
对小伙子来说这仅仅才是前奏。
然后,当小伙子从工作台上拿起推子,演出的幕帘也就从此被缓缓拉开了。
接下来,小伙子打开推子开关,对音调弦,锣鼓梆子响起来,哐抬来抬起抬来抬,仓!感觉声音有异常——这是他感觉,就拧了一下调整螺钉,只听咔塔一声,于是,小伙子把良好的推子开进刘一鸣茂盛的头发地里开始收割。
“噌楞楞噌楞楞”推子走着。
上面过程,看似很简单,小伙子却灵动的演绎出了滋味,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他的一招一式都在丰硕着一个交易的理念,奠定了他与客人之间成功交易的距离。很微妙很细小这个过程,但有多少次刘一鸣对理发质量的心思不是由此开始的呢?理发师的每一个动作,都决定影响着他与顾客之间的微妙关系,对顾客来说,或者认为来一次就够了,或者决定以后就固定在这里了的判断,走着瞧吧,看他能理出什么结果来。
刘一鸣从被服务的状态中突然一下子像醒了似的,感觉十分轻松,他从镜子里看着自己长长了的头发,早就该理了,只是好像自己一直也闲不下来,这都超过有十几天了,他基本上都记着时间呢,从开始想起要理发的时候。
头发长,刺毛着心里总觉着难受,邋里邋遢的不是吗?头上的样子其实很能表现一个人的精神面貌,甚至有时候会显示出某种神圣的气质,这一点他深有体会。在很早他发现了这种社会眼光后,他就开始将多次历经凄风楚雨洗礼后的经验细加整理,从每一次细小的哪怕很微妙的发现中提炼出自认为正确的理论,理发的作用有时候不仅仅只是提神、潇洒那么简单,它也会因为某种展现程度而使人看上去飞扬跋扈。
记得2003年3月的一天,刘一鸣赶去肃宁开皮毛产品订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