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刘一鸣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起来,他记忆起那年有个像面条一样软弱的女孩,他永远都记着她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她爸爸抱着她进屋里来,姥姥赶紧从被摞上拽下个枕头放好,然后,她爸把她的头平放到枕头上躺着。那时候他们睡土炕,外间的灶火连着土炕,烧柴禾(麦草、秫秸)做饭夏天炕都是热的。小姑娘的爸爸将她往枕头上放的那一瞬间,刘一鸣忽然感觉那姑娘确实软的像一滩泥,像是她身上根本就没有骨头那样的,躺着没有任何动静,实在像铺上去的床单展展的,就眼睛动弹,扑棱儿扑棱儿的,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一汪清水中突突地轻轻抖着,看着像假的。也怪,刘一鸣似乎能听到她哀求的声音,她爸爸说孩子两岁上发高烧他们疏忽了,没抱去医院,只就近让他们跟前的一个老头儿给看的,他看的挺好,平常人们有个什么病就去找他了,唉,他叹口气,后悔的拍打着胸脯说。他情绪很激动,语气里满含无限的忏悔,他说谁知道竟就得了小儿麻痹症,就瘫了,十来年了,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刚开始,说到这儿刘一鸣看见她老子的眼睛湿润了,说话声音有些哽咽,出于同情或者条件反射使他心里一热眼泪也差点跟着掉出来。
小姑娘的两只手严重蜷缩不能伸展,照姥姥说的塞张纸她都拿不住,这还能治好吗?刘一鸣依然还都能想起来当时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她爸爸说只要有一点希望他们都不放过,他们的渴求和希望几近淡化又几近热烈,他们常常就挣扎在临近绝望的苦痛中,谁能救我女儿,这是深钦于那个父亲心中最强烈的呐喊,一次又一次的不甘心更加使他们勇往直前,他父亲说哪怕她自己能翻个身能喝口水都行,西医中医偏方只要有一点希望他们都试过了,全国各地不知跑了多少家医院,在上海光刮骨手术就做了两次。
想到这儿,刘一鸣忽然身感热烈,他自豪啊,他荣耀的感到了姥爷的伟大,竟然姥爷让小姑娘在无望的悲哀中站起来了,治好了,这对小姑娘以及她的家庭,还有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将会是怎样一种剧烈震动,从春天到秋天又扎到下雪,当看到小姑娘脖子能缓缓向左右转动的时候,她爸爸的高兴程度绝不亚于奥运冠军走上领奖台,这说明扎针有效果了,对他不能不是序幕拉动的开始,他的精神来了。
无论冷热几乎见天歇晌——中午的时候,父亲基本上都是按点带女儿来扎针,上班一样准时。
小姑娘的头能动了,大家由衷高兴。刘一鸣下学回家经常第一个就会想到她,因为每天都这个时候来,来了还都让躺在炕上,还用他们的枕头。他硌应,不愿意让用,就对姥姥说以后让他们自己带,带不动枕头带枕巾来,他的不让用,家里又不是医院,万一传染上呢。他还对姥爷说食品家的和南关老寿家的再来,就让他们到牲口棚里去,姥爷没吭气。
有一天,八月十五刚过,好像十七还是十八,扎完针姑娘竟然自己坐起来了,面对这一幕所有人都被惊呆了,刘一鸣感觉她好像成精了似的,有种她来自地狱的那种感觉,他真的疑心了好长时间,从心理上他总是消除不了躲避她躺过的哪块地方。但那天他确确实实被激动了,那一刻,他眼泪都出来了。
小姑娘坐起来的时候她爸爸赶紧伸手去扶住她,她说你松开,我自己能。于是,她爸爸撒开手,从旁边护着她。
小姑娘一只手脆弱的拄着炕,脸上挂满劫后余生的笑容。
父亲眼里泪花闪闪,高兴的合不拢嘴,护着女儿怕翻倒的手由于激动而轻轻抖动。
这毕竟是姥爷的作品,但他并没有在别人高兴时显得自己有多兴奋,他把针用酒精棉球擦了一根根插在一个专用的打开着的小布囊上,这一切看上去很平静,但是,刘一鸣能从姥爷的眼睛和唇上看出来他内心的反应是何等的波澜壮阔,他能不激动吗,经过数日的精雕细刻,他让一个即将腐朽的生命有了活的力量,给了她生命继续的很大希望。
姥姥说:“到过年就能走了,我娘家村里曾翔家小子俩月就好了,打跟斗撂飞车的满世界跑,根本就看不出来一点后遗症。”姥姥总把事情说的很轻巧很美好,她的话很鼓舞人。
小姑娘麻木的神经已从沉睡中醒来,尽管她通身脉络距全部都打开还得需要时间,但瘫痪十几年后能动了,并且,还能坐起来……
郭老师说:“妙手回春,铁树开花呀。”
刘一鸣靠在躺椅上看着天说:“最廉价。”
郭老师附和一句:“收的少。”
“不收。”刘一鸣说。
“免费?白看呀?”
“嗯,白看。”
“为什么,所有人都是这样吗?”郭老师感到不可思议。
“都是。”
“那图什么呀?”
“不图什么。”停了停,刘一鸣有所感慨地说:“有个男娃娃,瘫了五年,也是做过刮骨的。平常我们手上不小心划个口子都觉得疼得不行,一见流血有些小气的人都感觉自己活不成了,可是刮骨,那是大手术啊,得流多少血,一个娃娃要到手术台上去接受那样的考验,治好了还能说得过去,治不好呢?病人受罪,大夫失败。所以说,大医院不见得能包治百病,小大夫照样能治好疑难杂症,一个病大医院多少人张罗,而我姥爷仅仅只用歇晌的功夫,一个人三个月,七天一个疗程,就解决问题了。
治好了,根治。
“现在大医院一些大夫,真还没乡里小大夫看的好,可是,人们都不愿意相信。”郭老师说。
“最大问题就是人们活的连自己都不肯相信了,总爱听别人说,认为贵的就是好的,便宜的就是烂脏,迷信外表而轻视内在,认智退化。”刘一鸣说。
“现在,一个问题却有五花八门的说法,人们的脑子被搅乱了,分不清条理,无所适从,所以,容易盲目迷信。”郭老师说。
“所以,现在人们宁可到大医院里去挨宰,也不太会相信一根针会创造奇迹。”刘一鸣说。
“好多时候还不都是钱的问题,钱让一切都变味了,让人的贪婪本性疯狂膨胀。一个时代能够沸腾,全在于一个领袖能让他的人民互相依靠、互相温暖、互相鼓励、互相帮助,让一个没有钱的世界因为精神丰富而照样生息繁衍,有时侯我也就在想,唉,人心叵测,想法不同啊。”郭老师显得有些激动。
刘一鸣又想起那个小姑娘,想起她的父亲,那人个儿挺高,胖乎乎的,看着憨厚,从来脸上都笑嘻嘻地。但不管怎样,他笑的再阳光灿烂都无法感染外祖父,很坚决,姥爷坚决不干,说:“国家有大医院,村上有赤脚医生,我只是个喂牲口的,什么行医手续都没有,成分又高,你说我看了(病)万一有个什么事,这一家子人怎么办?”
“不会,我保证出不了任何事情。”那人说。
“没手续看病就是违法,你知道不?”刘姥爷说。
“给谁都不说,知道了就说咱们是亲戚。”那人说。
“你让我编瞎话?你姓赵,我姓苏,你家是定县的,我是本地人。”
“要不,”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就是个喂牲口的,有问题,要不医院里呆的好好的怎么就给下放了迁回原籍呢,再给你家闺女看病那不就成抗拒改造了。”刘姥爷压低了声音说:“我是地主。”
那人并不惊奇,他依然笑嘻嘻的说:“我知道。”
刘姥爷右手一摊:“这不就中了,什么都知道,你就别让我再犯错误。”
那人不死心,一连几天往家里跑,就是央求姥爷给他女儿看病,对一般人来说这并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儿,可对于刘姥爷这件事的确令他十分为难,把不准就又会给他戴上一顶新帽子,经受了那么多,他已经再没有任何勇气去面对一个完全可以避开的棘手问题了,他十分清醒自己所在环境,他不能心软,不能让自己善良富有同情心,因为手贱而给自己弄来一堆这样那样的帽子,他的不幸会影响到上学的学生们在学校里的直接表现,他不能因为自己让孩子们也跟着受累。
可是,赵某人偏还就不愿意去领会这一切,他并不把刘姥爷的考虑想的有多严重,还就杠,家里等不到苏先生,他就直接去牲口棚里找,死乞白赖非要让刘姥爷给他闺女看病不可。刘姥爷又不能把话说得太过分,只是推脱,使赵姓始终觉得希望还在。为了女儿他把自己豁出去了,到了牲口棚里,他拉下经理面子,以帮着喂牲口,帮着铡草,帮着除粪、挑水的形式一改往日撵前撵后苦口婆心的样子,就耗着等刘姥爷开口,那人就欠跪下了。
一日,苏先生说:“来吧。”
……
刘姥爷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患者家里给提来过挂面,也送来过鸡蛋什么的,那姑娘的爹还给过几次煤票,在当时的确也解决大问题,那时候煤紧张,都是凭票供应,也只有居民户有,农户根本别想,居民户都是凭户口本按人口供应,普天下农民地里有大量的作物秸秆,拉回来晒干都是烧火的柴料。所以,从部分供应上就能看出来农民跟居民户的区别,一件事怎么做国家也是经过研究细分后作出决定的,这上面计划经济特征很显著,那个年代你说什么不是凭票供应?装在刘一鸣记忆里的随便一扥一串,购物证,粮证,粮票,布票,肉票,棉花票,糖票,豆腐票等等这票那票的海了,某种时候这些票据甚至起钞票的作用,可谓另一种相当于人民币的有价币种,这些票黑市交易极为频繁。粮票还更分的细,有全国粮票,各省还有地方粮票,军用粮票,一切必须生活资料基本上都是定量分配,完全体现出战时半军事化供给制,说来说去还是穷啊,国家底子薄。
刘一鸣说:“记得有一年我姥爷他们队里分煤,我和弟弟就借了人家架子车去拉,结果,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郭老师看着刘一鸣。
“费劲巴活的轮到跟前,一共才就分了二十六斤煤沫,叫渣子,我俩还想着有多大一车呢,没想到去了就分了一筐,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拉着个架子车。”说的时候刘一鸣用手比划了一下:“那筐也就这么大,能装三十斤,分回来一烧竟然还是爆渣,噼里啪啦的到处飞溅,合每人才十三斤。从来就没分过煤,这还是头一回,够干什么?跟闹着玩儿似的。就这还都算开恩了,队长也不知是那根弦发烧了派车去山西拉煤,马车,来回一趟半个月,又能拉多少呢?队里大人娃娃那么多,真还都不够塞牙缝的呢,二十六斤做饭连五天都抵挡不下来,我们兄弟姊妹们都没户口。所以,那时候有人能给送三百斤煤票简直就是一步登天。”说完,刘一鸣又接着补充道:“对了,分十三斤煤这件事,我姥爷还都记在他日记里了。”
“那姑娘的爹是干什么的?”郭老师问。
刘一鸣答道:“在县食品公司工作,还是个经理。”
“那是哪一年?” 郭老师问。
“74年。”刘一鸣说。
“饲养员?。”郭老师若有所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
“对,你是说我姥爷吗?饲养员,喂牲口的。”刘一鸣说。
“能挣多少?”郭老师问。
“工分,一个工十分一毛四,我姥爷拿七分二,一天勉强挣一毛钱。”刘一鸣说。
“那时候人咋过也不知道,辛辛苦苦一天才挣一毛钱,当然,那时候物价也便宜,两分钱一斤白菜,甚至三分钱两斤的时候都有,两分钱一斤洋芋有些人还都嫌贵呢。一盒火柴两分钱,一天一毛这就是一个人的劳动价值,算下来老爷子辛苦一天也就能挣五盒火柴或者五斤白菜,要是搁到现在,就凭你姥爷那技术,前些日子我一个同事讲他认识的一个大夫,针灸收费你知道多少钱?八十,是一针八十,这什么概念?就是说一针下去可供十个人吃一顿牛肉面还加鸡蛋。”郭老师说。
“一碗牛肉面七块加一个鸡蛋一块正好八块,这才一针呀。噌一下,瞬间的事情,八十!所以,现在人都知道从小抓教育的重要,就是借钱都要培养孩子,哪个家长不是抱着满满的收获愿望盘算着前期投资,思路越来越执拗,畸形,常也越来越自觉自愿的包揽下孩子成长时期的一切责任,还生怕自己没做到位。见过种地的没有?浇水施肥完全由性子的来了,本该十天浇一次水,现在两天浇一次;原来每亩地上一袋化肥,现在两袋。太望子成龙心切了,看远处光明闪烁,根本就不在乎了当下艰难。”刘一鸣说。
郭老师说:“理论上是这样,现在家长们,一个个紧绷神经疲于奔命,拼力拉扯着孩子硬往前冲,已经不是正常走路了,生怕落下,都满腔热望奔着一针八十那个目标,都想望子成龙啊。”
“醒悟了,人们,当然,表现浮浅。”刘一鸣说。
“是,以纠正和批判的态度培养下一代。”郭老师说。
“虽说人们对社会的认识并不足够成熟,但至少是已经认识到了。”刘一鸣说。
“所以,谬误在所难免。也对,大家干什么你干什么,虽然,俗气了点儿,但至少找准点了,你说是吧?认识到了,这就是进步。不要总是想着独辟蹊径,任何时候个人意志几乎就等于是冒险,随众才会少担风险。”郭老师说。
地主成分划出阶级属性,哪条街上哪个队里有谁谁谁,就像贴了小心爆炸的标签一样明显,就是一小撮,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只有老老实实,默默无闻才能明哲保身,谁还敢跳弹干些什么,干了就等于是谷地里长了狗尾草,就会有人来薅,你不怕?就算不收钱看病当做好事,也不行。刘姥爷喂那么一大圈牲口,一天24小时几乎就绑在那里,除了吃饭回家,可一天所得还不满一个工,七分二,他敢有怨言吗?就这还都怕把牲口喂不好着队里是非,因为,他不是贫下中农,他是地主,敢怒不敢言。要不为看个病人家那么求他。政治还是厉害,在当时那个年代人们就害怕上纲上线,所以,毛主席的高明就在于以理论的形式深入人们的思想,最著名的那句话: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统一行动,才能使全中国人民在共同发展的道路上取得真正的社会主义胜利。
你穷,你没钱,平淡过日子没人感觉你跟他有什么不同,你要是收了钱有人看你的眼光就会变红了,麻烦就会接踵而至,很多时候我们生活的周围不都有那么一批无缘无故就爱找茬的人吗,大家都在同一生活水平上,各方面基本一致,如果,有人稍有冒尖一准就会招来猜忌,毕竟穷人多,丝毫贫富差距都会引起愤怒,吃肉都要把帘子放下来不敢招摇。
从懂事刘一鸣脑子里就塞进许多政治,虽然,他不是很懂政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模糊地知道政治是从思想上分清好坏人的,就像毛主席说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郭老师说的对,全民政治化,成份首先就是阶级标签,而这个标签明确就是你的立场,决定你做人的资格。
姥爷的谨小慎微刘一鸣当然看见了,为求安定姥爷常嘱咐他这个别摸那个别动,小脑瓜里早早就让政治把生活泡了,就因为姥爷身份是地主。姥姥私下里对外甥说他们从来没有剥削过任何人,他们家大人多,平常都是自己一家子到地里去劳动,很少雇过长工,只是麦收的时候为抢收才肯雇几个零工,苏家有一百多亩地,都是她公婆省吃俭用一年年添置点儿这样积攒起来的,婆婆会过日子,精细,抠的紧经常白面也舍不得吃。月月能吃顿荤腥还都算没白当回地主,肉毛都见不着,过阴历年、八月节才能见着个肉腥,土改还就成了地主。姥姥说她觉得太冤,她说她公公是有了名的善人,四邻八舍谁家都没得罪过,红白喜事谁家有事他都给去帮忙,识点文化,常给人家记记账什么的,过年还净有人来求他写对子,有时候写对子的纸还都是他自己拿。遇上年景不好他们还放赈,熬十几大缸小米粥。人们都排着队,放赈那天人多呀。
刘一鸣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姥爷姥姥跟他心目中的地主联系起来,从课堂上所知道的阶级斗争形态,他把地主资本家能恨到骨髓里去,可现实中他竟然是地主崽子。
人活得挺累其实,很多时候人们都不能让自己消停下来,总是这事那事挺多,在重重矛盾中前行,费半天劲解决了一个,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下一个矛盾就又来了。你说你是爹,那爹有爹的责任,爹所承担的就是对家庭的管理和付出,必须的;你说你是儿子,那你爹从小让你学这学那的是为啥呢?不就是要让你将来有出息吗,你的任务现下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只有这样才似乎符合人生规则,每个人都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