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刘一鸣从新躺下,到这样的地方来找一份安闲,靠着躺椅品着盖碗茶,如同泡澡一样在适宜的温度里将自己慢慢浸透。
好多时候人们常常不是皮肉上的累,而是精神疲劳,沉浮于脑的诸多想法有多少次不是自己让自己难受呢?越跑越远到乡下去了,连家都顾不上了老婆能不抱怨吗?每次回来总当赎罪一样勤政家务,可是,两人看问题的角度拧曲使观点相左,常因为一句话不对就立刻对立起来,她的话越来越尖刻,不是随便争吵几句发发牢骚就完了,婆娘们嘛你就让她占个上风心中怨气撒完就完了,可是她不,她是哪儿痛刺哪儿,争吵中的每一句话都是积攒了多日的恩怨,怎么难听怎么解气就怎么说,根本不考虑后果,很挖苦,很讽刺,句句似刀,而且,每一句还都扎在伤口上,有些话一句噎得你半天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刘一鸣气的牙根子痒痒,他的心在流血。
人呐,刘一鸣实在觉着活的憋屈,还不能让郭老师看出来自己不高兴,瞧瞧,就这么虚假,他有时候自己都觉着自己轻贱。
心苦。
当最初一口浓酽的甜茶淌过刘一鸣的喉咙口顺肠而下,那一瞬间他所感受到的痛快在他心间形成排空大浪,许多念头翻卷迸溅……
见半天不说话,郭老师说:“想什么呢?”
刘一鸣动了动,语气和缓的说:“我现在突然想我姥爷其实就很像这棵大树,永远都敞开敞亮着自己。”
“按理说你条件不错,为啥就没跟姥爷学医呢?”郭老师似有惋惜的问道。
“有过这种想法,但毕竟还是小。让我翻来倒去的背经络图,枯燥的要死,什么三里膝眼下,三寸两筋间,能通心腹胀,善治胃中寒等等,也就一时兴趣,我并没真正上心过。姥爷看我不是个可塑料子,也就放弃了。”刘一鸣接着说:“他说强扭的瓜不甜,说我有力气以后也就是个扛大包抬木头的料子。”
郭老师哈哈大笑:“老爷子从小就把你总结了,肯定你毛手毛脚的。”
“姥姥有时候说,你一厥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虽然,她这话是随意说的,但越往后来我就听着很刺耳。”
“为什么?”郭老师说。
刘一鸣说:“从小不到八个月我就跟着姥姥,我妈那时候上学。情感意义上姥姥就是娘。十岁了我还都跟我姥姥睡一个被窝,每天摸着她的妈妈进入梦乡,所以,你就想我对姥姥的依赖和她对我的熟悉程度。”
“鱼水情深。”郭老师说。
“开始就我一个跟着姥姥,后来弟妹们都来了。”刘一鸣说。
“人多打破了旧有的宁静,否则,你不得把姥姥的奶摸出膙子来?”郭老师打趣说。
刘一鸣一笑:“是,他们来一切就完全颠覆了,要不怎么说去掉一种习惯就像割肉。”
“万事取向都源于开始,定调定向很简单,但往往就因为简单才又容易被人们忽视而养成陋习,发现的时候有些已经长硬形成骨骼不容易改变了。”郭老师说。
“谁说不是,一个习惯哪能就那么容易改变呢,很多习惯明知是劣习,可就是改不了,但不改又不行。改变习惯是一个相对痛苦的过程,很明确,是干扰因素造成习惯的,人一多肯定干扰就多了,问题实质从形式到内容肯定就会发生变化,我老大还能再摸妈妈吗?”刘一鸣扭头看了一眼别处,然后,又把眼睛回来:“我现在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人体解剖》。闲了就拿起来看看。”
“是想做大夫吗?”郭老师看着他。
“那倒不是,”刘一鸣说:“只是有时候就想看看。”
他说的没错,就只是想看看,他常把书放在某个随手可及的地方,不是他懒得放回原处,而是看书习惯让他随时都可以触手可得,一本他认为不错的书就总爱放在手边上,他现在看书可不像原先那样捧起来就手不释卷,就想一气看到底,现在不,现在速度快消化不了,只能慢慢嚼咽,一个内容一次两次是记不住了,就得十遍八遍,有时候十遍八遍也都记不住了,所以,好多书就总爱放在手边上,只要闲暇就可信手掂起,很习惯。有时候看一两页,有时候看几篇或者前后来回翻,也有时候几行或者看几个字就撂下了,完全在于心情好坏程度。
人体解剖,厚厚一本,翻来覆去他不知看了多长时间多少遍了。书的最前页上外祖父用钢笔写着1951年购于旧城字样,字迹工整很少刻意拐弯抹角,陈旧的蓝墨水字迹透着久远的直接和爽快,就是为了从医自觉改变人生。此书是翻译出版的前苏联权威版本。想必老人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的医,详细刘一鸣也没问过,里面有一节讲条件反射,他有兴趣能够读下去,反复推敲琢磨,企图从此道理中悟出一些能够整理自己思想头绪的方法,尤其想从中吸取和提升自己对一些习惯的改造和认识。
“老爷子有心,看来你也不差,是日积月累的塑造呢还是骨子里本就带有某类遗传因子,使你无论放在哪堆乱石里都不失玉的圣洁。”郭老师说。
“你这么看,我有玉的质地?”刘一鸣说。
“有点儿。”
“什么意思,有点儿?就是说还不够。”刘一鸣说。
郭老师说:“骄傲了吧。”
“我这人经不得表扬,别人一夸我真就有点儿晕,容易走到沟里去。”刘一鸣说。
“别,那我可就担待不起了,到时候你的兔子们来找我算账。”郭老师说。
呵呵呵……
刘一鸣笑呛了,很开心,眼泪都出来了。
郭老师也跟着笑。
笑声咕嘟咕嘟溢出来,把郁闷,把多少日子身心疲惫后的劳苦都浸入爽快的笑里,像搅进洗衣机的衣物在嗡隆隆的浆洗中让污垢脱离。
郭老师眼望这个被自己的话惹的大笑不止的男人,她也忍不住被他畅快淋漓的样子惹笑了,捂着肚子,用手指着刘一鸣。
此时,两人的笑已失去了任何实际意义,就是笑,傻傻的笑,两人谁也控制不住自己,笑弯了腰揉揉眼睛又看看对方,越看越觉着可笑就更笑,哦呀妈呀笑死了,笑的肚子疼。
忽然,也不知为什么刘一鸣感到心头一阵酸楚,一股委屈或者冤枉什么的突然从心里泛滥起来,眼里一阵苦涩,眼泪随之唰唰的往下淌,但一瞬间他忽然理智,用不许间断的笑掩饰住内心将要流出的情绪,这笑很勉强,他自己知道虚假的很,是秋黄落叶兔死狐悲那样的,他一边擦着泪:“你把人能笑死。”又把纸巾在眼睛上轻轻蘸了蘸说:“好久再没这么开心的笑过了,到最后笑的无缘无故可就是停止不下来,看你笑就跟着笑,完全不能自主。”
“这不就你说的那个条件反射吗。”郭老师说。
“到底是老师脑子。”刘一鸣说。
“你以为呢,老师的反应直接影响对学生的智力开发。”郭老师很自信的说。
刘一鸣说:“说得好,你永远都感觉自己是在讲台上。”
“嗯,老师嘛,难免一开口就带着对学生的态度,请勿多疑,我是随意流露的。”郭老师说。
“小时候我非常信服我姥爷,他的话我一向都认为很正确,每次说什么我都能感觉有种像面酵子一样的东西在涌动,从你的一些话里我似乎也感到有这样的东西,让我内心有种必须跟从的响应感,像写大楷,姥爷用大手攥住我的手,说从左向右这样一横,从上往下这样一撇,再这样一捺慢慢加粗收笔,他从来不说道理,而是让我自己去感悟。”刘一鸣说。
说实话,刘一鸣对姥爷是敬畏和崇拜的,这源自于小男孩对偶像的认识,他幼小心目中姥爷就是神,没有什么他不知道。刘一鸣说:“姥爷说下过雨地上潮气大,因为,他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我立刻就能想到关节炎,诸如此类很多,我就像姥爷聚宝盆里的一个物件儿,我在哪儿跟谁挨着,如同经历上下五千年那样的,听的看的多了,经常耳濡目染惯了,他清楚我也清楚,他说上一句我基本上就能揣测到他下一步的意思,姥爷说煤烟里头有硫磺我马上也就能想到气管炎。吃鸡我从来都是把鸡骨头嚼碎的,因为吃熏鸡的时候姥爷说了得品,把骨头嚼碎,榨出碎骨里的味道,那才是真正的香。”
“上行下效。”郭老师说。
“可惜,现在不成了,想咬也咬不动了,牙不成了没办法再像姥爷说的那么细品了,再说现在的鸡也不值得去那么细品了,都是温室里的弱苗,肉吃到嘴里就像嚼棉花,根本就没有嚼肉丝的感觉。”
“你牙不是不好吗?没纤维容易嚼烂,不好吗?”郭老师开玩笑说。
“好。”刘一鸣用手指着嘴: “里面下面的倒数第二颗牙掉了,疼,好几次了,疼的时候话也不想说,还生气。”
“找大夫看看。”郭老师说。
“没有。”
“还是到医院去看看,没见说嘛,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就要命,我可是疼过,晚上连觉都睡不好,很难受我知道。”郭老师说。
“是,有一次我疼的实在受不了了,就自己拿老虎钳子给拔掉了,拔掉一下就舒服了,只是当时拔得那一下,你不知道疼得我差点没晕过去。”刘一鸣说。
“天哪,你还有这两下子,怎么不到医院去,自己拔,那还要医生干什么?以后千万别再自己什么事都干,万一有什么问题呢。”郭老师说。
“农村半夜三更上哪儿去找医生,找钳子就容易,再说那次我真的是疼急了,真得连脑袋都想拔下来。”刘一鸣说。
郭老师说:“这样做很危险,你也不想,到时候止不住血了怎么办?”
“我拔过牙,医院里拔牙止血都用药棉这我知道,我有,也就弄了一疙瘩棉花拔了牙以后垫到伤口上咬住,就是拔的时候猛疼了一阵儿,不是‘噌’一下就下来了,钳子捏住左右使劲歪了几下才拔下来,钻心的疼,但拔过基本上就安静了。”刘一鸣说。
“到底当过兵的人。”郭老师皱着眉头说。
“这跟当兵没关系。”刘一鸣说。
“我可不敢自己拔,想着都瘆。”说着郭老师话锋一转:“你说的那个草苫我现在想起来了,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占字,念苫,韵母第一声。”
刘一鸣说:“是,念苫。怎么,这么半天了还想着?——说起来打那种东西实际体现了一种生活状态——自力更生。往草苫上一躺完全就是一种享受,仰望夜空,星星们似流萤飞舞,满天的诗情画意,很舒心,感觉里只有此时此刻,无比满足。”
“你A型血吗?”郭老师问。
“你怎么知道?”刘一鸣感到震惊。
“猜到的。”
“为是么?”
“A型血的人比较感性,所以,”郭老师意韵悠长的说。
“所以,你就冒端了。”刘一鸣说。
“嗯,冒端了。”郭老师显得有些得意。
“看来你对血型还挺有研究的,是爱好吗?”刘一鸣说。
“电脑上的,百度什么没有,觉着挺有意思,就爱看看,有时候说的还真就像那么回事。”郭老师说。
“我的血型还是部队上的时候化验出来的,当兵的都有多处记号,譬如帽子上、领章上、衣服上、裤子上、腰带上等等,到处都填写着,就是怕打仗的时候受伤了或者为了更快的救治别人。你什么血?”刘一鸣反问。
“你看我像什么?”郭老师盯着刘一鸣问。
“血型我能看出来呀,说不上。”刘一鸣像是万事干遍而唯独此还没干的样子说。
郭老师说:“很少,我这种血型。”
“那什么血,鳄鱼?”刘一鸣说。
“去,你才是呢。”郭老师说。
“少数不就是鳄鱼吗?怪不得,你原来冷血。”刘一鸣说。
“你才冷血呢,RH型。”郭老师说。
“太少了,所以,你这种人天生就不适宜当兵,战场上危机四伏,随时都会有挨一下的可能,也说不定你这种血型部队上打一开始就不会招收。”刘一鸣说。
“你才操的淡心,下一辈子我家都不可能出个当兵的。对了我问你,光身躺在草苫上扎不扎?”郭老师问。
“不扎,开始有那么一点,习惯就不感觉扎了,很绵软。”刘一鸣说。
郭老师说:“草苫我知道,凭想象也能想出来,但说实在的我还真没见过。”
万能的麦草除了能打造草苫这样的东西,还能编草帽编锅盖编篮子等等,草苫夏天乘凉,冬天冷了还能当门帘挂。刘一鸣记忆里二姥姥家就有那么个大锅盖,很厚重,看着都沉,得几十斤。二姥姥明显罗锅,那会儿她就已经七十几了,迈着像粽子一样的小脚,走路扭来崴去的,就那样她还都能提动她家锅上那个补了一块蓝布补丁的麦秸大锅盖,看着比她都沉重,锅里冒上来的蒸馏气全都往上面渗透。
“可想而知,那么大锅盖一个正常人提起来都费事,更何况一个小脚老太婆呢,这就是典型的自给自足的一个缩影,农村,农民和社会经济发达程度。”郭老师说。
刘一鸣思想二姥姥总就坐在一个麦秸编的蒲墩上,一个腿半盘着,由于罗锅而短小的身材烧火时鞧鞧着像孩子,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不住往灶里续秫秸或者麦草,另一只手咕当咕当的拉着风箱,是个单拉杆的熏黑肮脏的像古董一样的风箱,五冬六夏每当做饭屋里满都是烟雾,有时候太热净见二姥姥毫不遮掩的脱成光膀子,热天好多人都就这样,甚至,有些年轻女人都敢脱光膀子,也许见惯不怪,大家都这样也就不觉着有多磕碜或者别扭了,很平常。
二姥姥酮体瘦白,但她皮肤细腻光洁,不像脸上还有皱纹,只是两个干瘪松弛的妈妈毫无弹性的掉落下来,使人很难想象她年轻的时候是否也丰满过。刘一鸣说:“看着那样,但身子骨结实,她经常做饭,有时候还都到自留地里去干活儿呢。”
“自家的永远都会有一种牵扯,从人的本性。你说年轻女人也光膀子,胆子够大,也就敢脱。”郭老师显得有些惊诧。
“这你可别不相信,我还真就见过,上初二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同学到地里去拔草,班上搞勤工俭学,全校都这样,每个人都得去拔草,交多少班里都有记录呢,晒干了卖干草给班上挣点班费。那天中午,习惯上我们都说歇晌的时候,特别热,回家顾不上吃什么,拿了个饼子(包谷面的)就匆匆出来和约好的同学一起去拔草,离学校不远,因为下午还上课呢。出城四周围全都是玉米地,也不敢跑太远,就随便选了个地方顺着渠钻进一块玉米地里,刚进去不久就听见前面不远处有笑声,随声看去,我滴妈惊住了,”刘一鸣摇摇头:“就见几个浇园的姑娘全都光着膀子,我和同学几乎是同时看见的,有一个我们都还认识,前年高中毕业的,外号小炉匠,不知是谁给她起的这外号,人长得不赖,泼辣,爱打篮球。”刘一鸣说。
“哈哈哈……”郭老师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你把人都笑死了,咋给女生起这么个外号。”
刘一鸣说:“谁知道,反正人们都这么叫,她姓什么叫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也没想过要知道,就知道她这外号。当时我心里突突突跳的,你不知道心都快出来了,又紧张,平常哪见过这阵势,我们两个人都有点看傻了。”
“这种刺激恐怕你一辈子都忘不掉。”郭老师说。
刘一鸣说:“当时看到那情景脑子里突然一下子就什么都没了,曾经在学校里遇上都想多看几眼的一个女生,突然脱光了身子竟就让我看见了,你说。”
郭老师说:“肯定你当时是小贼一样的心境。”
“差不多,我们还都是童男,再说,她们也是,你说你们脱光干啥,就算知道没人到地里来,可是万一来了呢,她们已经都成年了,就是熟透的桃子。”刘一鸣说。
“怎么,想吃啊?”
“看,也不瞒你说,思想里确实很多淫邪的想法。我们不是故意的,偏巧碰上了。”刘一鸣说。
“知道了打死呢。”郭老师说。
刘一鸣说:“这你可别说,还真就怕被发现了。当时很紧张,心里扑扑的,要让人家发现抓住不揍个半死,都敦实的很,别看女的,打起来我们绝对不是她们的对手。蹲在地里我俩哪敢弹动,又热,包谷地里的气温都烫啊,没有一点风,汗就像洗的,滴滴答答往下淌,都能把人闷死,直到她们到别处去浇水我们这才敢出来,到地边上了还故意唱歌让她们听见,好像我们是刚来的样子,那一天没拔几根草。”
“还知道用计谋了,鬼点子一准是你。”郭老师说。
刘一鸣说:“这算什么计谋,被逼无奈遇上了谁都会有拯救自己的办法。谁愿意自找倒霉呢。”
“见大世面了。”郭老师说。
“你这么看?”
“嗯。”
刘一鸣说:“我们那会儿是正在发育的小男人,突然看到一些新鲜玩意儿,当然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很刺激,谁见过大姑娘也敢脱光膀子啊,所以,脑子里,就到现在依然还清晰如故。”
“别的也能记这么清楚吗?。”郭老师说。
别的?
刘一鸣如数家珍一样眼前掠过好多事情。
他记起来还没上学的时候,跟大孩子们一起到山里去背了红胶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