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城里的星期日,放松气氛浓烈,茶摊上欢声笑语人声鼎沸,在被文明洗刷过百千遍的庸俗当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打扮成各种新鲜样子,各种方言混杂,像是被腌制过的普通话散着南腔北调味道。
远处,不知是怎样一伙人敲锣打鼓器乐奏鸣,一个女人卖力唱着听不懂的秦腔,沧桑而古老,但公园这种地方似乎也就这种古老陈旧的东西提神,它格外适宜此时环境并能创造出非常接近于地气的气氛,你放上交响乐好像就不伦不类的了,毕竟我们老祖宗给我们遗传下来的习惯,本质的东西在里面,根那,尽管听不懂,也不是特别喜欢,但认可。越土的掉渣就越感到亲切,置身其中刘一鸣仿佛有种被按摩的感觉,在无穷尽飞扬的泥土空气里他通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滋润透了,于是,他浑身充满激动的力量,心里更就多了许多笑容:“哎,”他一努嘴:“你看那边。”
郭老师顺着刘一鸣努嘴的方向看过去。
“那面打牌的那个桌子上,看见了没有?好像是准备要大干一天呢,弄那么多吃的喝的。”刘一鸣说的时候,其实,里面隐含着另外一层更为深刻的意思:“茶摊子挺挣钱,一个炮台碗子就二十块。还有那些。”刘一鸣指的是隔着他们几个桌子那儿正在打牌的那两男两女,他们在他们的桌子旁边又并起来了一张桌子,并起来的桌子上面堆满了大小成品包装袋的乱七八糟吃的。
郭老师想都没想说:“从市场上批发来几毛钱的东西,到这里都就成天价了。”
“人们还是愿意来。”刘一鸣说。
郭老师说:“是,周瑜打黄盖。”
刘一鸣说:“就这么个地方,人家实际上就是在卖阴凉,使一片空地头顶上搭了遮阳网就成休闲圣地了,而我们这些人闻着气息也就来了,我们需要的是这个上那个上这个里那个里的消费气氛,犹如干柴烈火燃起来,这就是买卖。”
旁边相隔不远处有人喊,顺声看时,见凉棚下面中间铁皮房子里出来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应声道:“几位?”
“四个人。”离不远那几个人站着,其中有个年轻些地男人说。
“稍微等一下,我给你们搬坐的。”小伙子说罢转身进屋里去了。
不一会儿,小伙子跟另外一个也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青年从铁皮房里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搬着桌子、躺椅、提着暖壶,怀里抱着三泡台盖碗就过来了。极其简单,这就八十块挣上了。一切完毕也就三五分钟。随后客人又点了些吃的小零食。
“看见了没有,这一天怎么也不得挣个三五百块钱呀。”刘一鸣说。
“这你就外行了,三五百块叫挣钱啊,一个碗子就二十块钱,成本才有多少?一个包装批发来还连五毛钱都不到,水一泡端到你跟前就成了二十块钱,我们跟前的市场上就有批发的。三炮台里面泡的那些东西,都用小塑料袋装着,一袋两毛钱,我还都买过呢。你看浪公园儿的人有多少,这个走了那个来了,而且,喝完盖碗还不能带走得留下,一天两千能挡得住吗?除了水还有食品呢。”郭老师非常肯定的说。
“有可能吧,这绝对是本小利大的好买卖,像他们投资不是很大利润却很丰厚,不考虑欠帐,不考虑进货,缺啥了一个电话就有人把货给送过来了,还给你搬到屋里码好,少动脑子还来钱快。比我养兔子省事省力挣钱多了。”刘一鸣颇有感受的说。
“他这怎么能跟你养兔子比呢,你那是大投资,论社会效益比他的可要大多了。”郭老师说。
“还啥社会效益呢,开始是,现在不是了。社会效益那都是虚张声势,一个个体户你经常自己连肚子都吃不饱,还谈什么社会效益呢?尤其搞养殖,有人支持你就会形成社会化大生产,没人支持你你想扩大养殖范围根本就是死路一条,我实际上就是自生自灭那种,撑不死也饿不着,但永远就别想做大。现在做生意没背景除非你特别有钱,就说像他茶摊子这样的,你要是不花钱打点,你能找到进钱如印钞机这样的地方吗?想干卖水这样事情的人太多了,同样条件下谁给领导塞得钱多肯定就是谁的,利益决定待遇,认识人并不一定能办成事,办成事的往往是那些看上去好像根本就没机会的人,但是他有钱,用钱打开他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就这么回事,钱挣钱容易得很,通天的路就是用钱铺上去的,钱权交易说的什么?就是官商勾结,现在一些当官的根本就不要脸了,看看书店里卖的那些书,教人怎么进入官场,怎么建立人际关系网,怎么偷税漏税,看看那本‘厚黑学’竟就让一些当官的买走了,他就教你怎样厚脸皮的东西,也只有当官的愿意去研究,老百姓谁去看那玩意儿干啥。没人嫌钱烫手,也没人不会因为认识就不想你会不会给他送礼了,除非你们的关系铁的不是一般。”刘一鸣说。
郭老师拿瓜子用牙一磕,然后,两手剥开将仁丢进嘴里说:“这是一种社会状态,过渡期间必然会产生和要经历的问题,现在私字却是护佑你一生的源泉和力量,没有私字你就不知道怎么去挣钱,没有私字你就不会挣钱,私字才能体现你的个人存在价值,从自私的出发你会奔向所有富丽堂皇的或者破烂不堪的目标,你甚至于生命不顾的去吃苦受累,为什么?因为,没钱你连上公用厕所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都解决不了,你不但要养活你自己,你还要养活你的家庭,你要买房,买车,就算你什么都不买,病你总得看吧?现在医院里什么价?一个感冒,原来一块多钱就能治好,现在一百块钱能治好吗?一般老百姓小病小灾的谁给你报销?钱已经让人们沦陷于差不多疯狂敛财地步了,有多少人还愿意追求什么精神品质呢?越穷越革命,成分越高越反动的时代已经烟消云散了,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富裕了就行,现在讲的是挣钱光荣。婚姻,没钱绝对不能存在,不像过去有革命的理想主义就行,现在好大程度上已经形成买卖关系了,纯粹的爱没有了,都是掺杂了众多购买因素的婚姻关系,是脆弱还是扎实呢?钱决定婚姻的权利和婚姻存在的形式,因为婚姻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没等郭老师把话说完,刘一鸣无限激动的说:“我都头疼了,我现在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拼着命的干,一天都舍不得休息,生怕耽误一天市场就跟不上了,就像你说的,完全就是为着完成自私的目的而发奋工作,原来我把给单位上干叫工作,把给自己干看成是完全的义务劳动,现在照你这么说,就是在自私的前提下我就是在为挣钱而奋斗。可是,搞养殖不像茶摊子,只要客人来一坐就把钱给你送来了,天天时时刻刻都有钱入账,搞养殖你得耐得住性子,你得等,它有个过程,这个过程你必须得天天面对着那些张着嘴要吃要喝的兔子,要喂还要防疫,一点都不敢懈怠,从小养到大,跟人一样要吃要喝有病老生死,我养的獭兔是皮毛兔,专门取皮,皮毛不好长多大都不能宰,仅此一项就限制了你的生产成本变化,宰了就没价了。”
刘一鸣肚里真的有许多的委屈,成天面对那样一群不会说话的畜生,有时候他感觉自己都就会变成哑巴了,跟茶座怎么能比呢,一壶水一个座,提过来放下就是钱,还是现的,还不欠账。当初他为什么就那么简单的决定要去养兔子呢?现在想退出来都难,一大堆限制他要退出来不养了的理由。
拿过来的桌椅摆放好,刚来那几个人就都落座到刘一鸣他们旁边两三米的地方,坐下没几分钟,其中那女的就唱上了。
嗨嗨,感觉挺新鲜,听见唱,刘一鸣转过身看,唱的是花儿。他们管这叫漫花儿,几个人一边两个刚好围了一桌坐着,女的唱的声音不大,但能听出来她嗓子绝对不错,很亮,尽管声音没有放开,但离得近他们听得真切,真正是原汁原味儿的东西。调门高,唱的很自信,音色纯正,毫不矫揉造作。
女人唱的时候,旁边那几个人一边喝着茶嗑着瓜子兴趣浓厚的眼望着,一边随着女人的唱词使自己在绵绵思绪中逐渐进入角色,他们就是很会挣钱又很会享受的那种人,典型的河州人特色。那女的头戴淡粉色高顶布帽,帽边刚好卡在两耳根上,耳垂上一面吊一只比较妥实的金耳环。女的唱完了,接下来跟她对唱的是坐在她对面的,里面年龄稍大些的那个瘦脸男人,他戴一副宽大的茶色石头镜子,戴石头镜这也是整个西部男人们的一种体面的嗜好,他声音也好,唱的很动情,字正腔圆,域内风情极浓,没有羞涩,只有轻松流淌出心田里的汩汩欢声笑语。对他们来说,好像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往那儿一坐嘴一张气氛就出来了,在潺潺的喜悦中让人有一种插翅飞翔的感觉,他们是极容易制造欢乐气氛的那种人,一切情景就如同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很夸张的表现出他们快乐的生活方式,唱完了说,说玩了唱,那种开心无不是发自肺腑的。
“能听懂不?”郭老师极有兴致的看着他们问。
刘一鸣看着他们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轻轻丢过一句:“似懂非懂。”
似乎很羡慕,郭老师又一次极其赞美地说:“这才叫生活呢,看多幸福,脸上喜滋滋的,他们好像没歌就少了餐桌上的一道菜一样。”
“你以为呢,唱歌就是他们生活的部分,真就象餐桌上的一道菜,他们其实就用不着伴奏,山里说话听不见,就唱着歌子喊,有些两口子就是对歌走到一起的,浪漫的很那。”刘一鸣十分感慨的说。
“藏族人唱歌就挺好听的,你们插队那地方的藏族人是不是也爱唱,有没有这么浪漫?”郭老师兴致很浓的问。
“唱,藏民们也浪漫着呢,有些人也就是用对歌的方式交朋友的,别说,还真有好嗓子呢,那唱起来连整个山都震动,真正的金嗓子,你像有些剧团里招人的时候,能把这样的人招进去好好培养一下,要不是个好歌唱家才怪呢。原来我们一队里就有个小伙子,那嗓子确实亮豁,唱的相当好。有一次放羊的时候,骑着马就唱开了,那嗓子,我不是说的,一万个人里面不准能找出那么一个来,没有一点点杂音,唱那么高的音,根本就觉不出费劲的样子来,简直都能达到跟鹰共鸣的那个高度,鹰的叫唤声就好听,很洪亮,音域开阔,你是没听过,很享受。我当时就想,这么好的嗓子,国家怎么就不下来发现一下,能把这样的人招进歌舞团好好培养一下呢?很可惜,他就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沟沟里。”刘一鸣很遗憾的说。
“资源浪费,没办法,国情就这样,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呢,国家这么大,说白了,不是缺货就无所谓发不发现,一切都取决于利益,难道你不认为是这样吗?那时候他有多大?”郭老师说。
“应该和我差不多,没问过,也可能就是个十六七岁,而且,还长得特别标致,按现在人的说法,就是帅哥。”刘一鸣说。
“那你会唱藏歌吗?没听你唱过。”郭老师问。
“不会,我是说原生态的那种。”话出口,刘一鸣忽然不无遗憾的说:“就是,那时候怎么就没跟当地牧民学几首藏歌呢?那真正就是从土里刨出来的,跟新鲜蕨麻一样,带着天然的香气。表演唱的那些藏歌都是经过艺术处理加工过的,真正一些山歌听起来厚实纯朴,骨骼性的山野味道特浓,原生态。”刘一鸣说。
旁边那几个人喝足了,笑够了,唱舒坦了,也休息好了,起身走了。
郭老师说:“这才叫会生活的人呢。”
刘一鸣附和道:“就是,看着很单纯,好像没有那么多的虚幻很容易满足似的。”
“唉,我很欣赏他们这种精神,只可惜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半高兴多一半还都是郁闷的。”郭老师说。
刘一鸣说:“你郁闷什么呢?我看你一天高兴得很。”
“这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出来了,有人说说笑笑,平常从学校回来,不管情绪好坏,经常还是有感觉凄凉。”郭老师说。
“一个人嘛避免不了,如果愿意就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帮你解闷儿,保险能让你高兴。”刘一鸣说。
郭老师端起盖碗抿了一口:“那敢情好,只要你不觉得打扰,我们天天、随时随地都可以电话聊天。”
“怎么还怕打扰呢,能聆听教诲,我极其乐意奉陪。”刘一鸣说。
“唉,恐怕我可没那福气,你那么忙,怎么好轻易浪费你宝贵的时间陪我闲聊呢,就算你愿意,我也不好意思总去打扰。你是自己支撑着自己,不敢有任何闪失,时间决定着你对自己事业和希望的忠诚,某种意义上我比你空虚很多。”郭老师说。
刘一鸣说:“理解不了你空虚指啥?”
郭老师说:“希望,我看不到,有时候就好像自己每天都在稀里糊涂的混日子,没有抱负也没有理想,虽说到单位里去也没有不务正业翘着二郎腿等着发工资,工作还是蛮认真的,没有谁能够给我挑出什么毛病来,可就是这心里始终兴奋不起来,总觉着缺乏动力。”
刘一鸣说:“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是你的希望,以此得到动力嘛?”
郭老师说:“你吗?”
“嗯,我。”刘一鸣问。
郭老师说:“你是共产党员吗?”
刘一鸣说:“什么意思?”
“唉,没意思。我们单位上有的党员我觉着都是垃圾。”郭老师叹了口气说。
“?”刘一鸣一脸惊诧的看着面前忽然情绪反常的郭老师。
“自私,虚伪,势利,得到好处了就坚决拥护党的决议,得不到好处就骂娘,竟什么人?”郭老师说。
刘一鸣瞻顾左右说:“你是把我跟一些小人归类了,我有那么可恶吗?”
郭老师一偏头眯觑着眼睛说:“好不到哪儿去。”
“看样子你是受欺负了。”刘一鸣说。
“说话很猥琐。”郭老师说。
“是不是刚才我说话哪儿不合适惹你生气了?”刘一鸣说。
“那倒没有,请你别多心,我就那么随意说说,这么长时间你还不知道我对你什么态度啊,绝没有移花接木的心思,对不起,让你多虑。”郭老师说。
“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刘一鸣说。
“你上一次给我说过你插队时候爱过一个姑娘,能说说你跟她的罗曼蒂克史吗?”郭老师说。
“想知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