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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跃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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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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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杀猪

          腊月杀猪

                吴 青

 看到过乡下杀猪的,于今,大都应该是50开外的人了。

  我们那一带,一个村大多有一两个屠夫,大村,一般是两个,小一点村,大抵一个,这些人可都是远近山村的风云人物,消息灵通,脑筋活络,喉咙通天,名头很大,连村里的支书也要敬让三分。

 我们村里的杀猪匠叫王丙乾,王丙乾的名气就没那么显拔,外村人一听王丙乾大多是摇头,表示不知。首先我们这个村就比较小,不足三百人口,其次他只守着本村这一亩二分地,从不想着向外面赚外快。而其他的几个人,除了守住自己的基本盘之外,时不时的出去打点野食。我们村就是他们重点蚕食的对象。请谁杀猪?是请老王,还是请外村人,这是那些刚嫁到我们村里的小媳妇,是否执掌家庭话权的试金石。

 说起王丙乾,当年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中等个,脸很黑,一笑起来,就露出门前的大金牙。他当过经济保管员生产队长,一般的大后生,正劳力,挑担割稻种田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仅凭这,还算不上一个头面人物。有类似经历的,像我父亲,我表姑父,三队的王智旺等,再往上看,会计民兵连长赤脚医生大队长村支书,还有在外地工作吃公家饭的,掰掰扯扯,少说也有二三十位。往人堆里一站,很难成为人们目光的焦点。

 最能为他加分挣脸的,是他有一个好女人,叫胡招娣。胡招娣不仅人长的好,心也特别的善。最出彩的时候,挑去成了公社的文宣队队员,参加过淳安县县剧团的培训,当时村里舌长的人就编排,这下,说不定招娣不回来了,她要跟着人家跑了哩!可过了一段时间,乱嚼舌头的人噤了声,人回来了,小日子过得比别个更有滋有味。

  她还会做裁缝,她的手艺源自于我们村的老师傅王智发,王师傅的手艺当年也是响当当的,据说县城的大财主都请他裁过衣服,我记事的时候,王师傅已经很老了,做点裁缝都戴着个老花镜,慢条斯理的拉着皮尺。每年腊月,招娣就扛了个缝纫机(我们叫洋车),端个火盆和几个女儿为村里人缝衣制裤,日积月累,着实挣了个殷实的家底,东家盖房子缺钱,借个百八十的,西家没钱看病,北家孩子交不上学费,借个十块五块的,还有农药化肥,红白喜事,吱一声,明儿就给你送来了。你想那些年,谁没有一个难事,谁没有一个手头紧的时候?可以这么说,全村绝大多数人家都向她开过口。小媳妇不明就里,有的就是为赌一口气,向公爹公婆摆摆威风。等到自己真当了家,就知道其中的厉害了。

 好在老王从来不以为念,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时不时跟平辈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就是感觉他对小孩子特别的腻烦,但凡一堆男孩子围上来看杀猪的时候,他就非常不耐,眉头一皱,手一挥,碍死人,躲开!

  我们这个村是个移民村,杀猪也有自己的作派,放在现在来说就是仪式感。杀猪的头一天晚上,主人要请杀猪师傅来看猪,绕着猪圈走一圈,然后用棒子戳一戳那头猪的屁股或脊背。出了门,主人就介绍,这猪的品性是忠厚,还是调皮,平常抢食不抢食。第二日,天还没亮,点着灯,主人要用平日里舍不得用的,最好的米和粥来喂它。我当年还很小,不太明白,就问父亲,父亲说了什么,我忘了,应该是有一些哲理的话。有些话,是需要一生来悟的。

  不一会儿,老王也来了,穿着个油渍的黑皮围裙,斜挎着家什,走起路来哐啷哐啷的响,主人见了,立即迎上去,抖抖的递上一支经济或大红鹰,老王也不搭话,摆摆手,直直的抢入厨房。

  这时候我们小孩子无论如何是进不了的,我们这个移民村,厨房大多是这个格式,四米见方,由北向南,分别是水缸,灶台,鸡舍,猪栏,塞上一两个壮汉就很难施展,猪要是不小心冲出来撞到人,算谁的?

   一眨眼功夫,就听到猪“哽咦哽咦”的嚎叫声,屠夫向前倾着身子,用“T”字形大铁钩钩着猪的嘴角,奋力往外拖,后面的几个壮汉,则搡的搡,提的提,合力把猪拉到了杀猪台。

 所谓的杀猪台,其实就是用两条并立在一起的

四尺长凳,凳脚用绳子捆好,防止侧翻。凳子的正前方是一个大木桶,直径约为1.5米,深约为60公分,或正圆或椭圆,我们称之为"洪桶”,里面放一个木盆,我们俗语叫“饭盆”,比现在的脸盆要稍大一些,用来接猪血的。

  猪到了这儿,似乎已明白大限已至,更是拼命挣扎,跳扭踢撞咬,无所不用其极。这几个人立即调整站位,捉脚的捉脚,扯尾的扯尾,齐发一声喊,使尽全力把它抬到凳子上。说时迟,那时快,屠夫早从腰间抽出一把长长的柳叶型的杀猪刀,手腕一抖,翻过刀背,用木柄朝猪嘴头上狠狠一磕,猪一吸气,脖子上凹进一个大坑,屠夫把手再一翻,刀尖刚触到那坑儿,一刀捅入,连柄带手没入其中,立时,一股鲜血"刷"地喷了出来,猪的嚎叫渐渐转为嘶哑和沉闷,有一口没一口的喘息,最后,浑身颤抖了一阵,不动弹了。

  这时,屠夫一手按住猪颈,另一手揪着猪头 ,转三圈右三圈使劲的绞着,这是让猪全身的血顺着刀口流出来,血流的越干,猪肉越好吃。据说现在集市上还有人工杀的猪肉,这种猪肉很白很白,就像使过漂白粉一样,人都说这个肉特别好吃,所以这种猪肉一入市就一抢而空。

 饭盆旁边放着一口碗,碗里装满了盐,老王在旁边的脸盆里胡乱的洗了一下手,抓了几把盐撒入血中。老王舒口气,换一把刀,在饭盆里划了几个十字,接着,帮忙的人就将猪血和盐碗捧回了堂屋,放在八仙桌上,女主人则把猪血分成好多碗,吩咐孩子们或亲自送给亲朋好友。

 男主人从大锅里提来滚水,一桶接一桶的倒入“洪桶”中。老王提半桶冷水,放在桶里转了几转,伸手在水里一蘸,一抽,口里吸溜着,反复几次,终于,水温正合适。于是,又一声喊,小伙子们提猪的四条腿,老王揪住猪头,将猪慢慢滑入烫水里,漾着,压着,转着,翻来覆去。烫好了,取来刮刀,将猪毛"嗤噜,嗤噜"由头而身,由身而脚依次刮尽。然后换上一把短刀,捉住猪耳朵,照脖项肉缝里用手转割一圈,人转到猪背后,双手一用劲,"咔嚓"一声,猪头提在手里了。早有人双手接过猪头,把它立在一个“高凳”上。这种凳子,凳面不大,仅容一个人屁股,但很厚实,凳脚很高,一会儿屠夫要用锥形的浮石敲打前额及眼部的猪毛,正合适。

  接下去杀猪就进入第二阶段,俗称“挂梯”,就是用铁钩勾住猪的尾部,倒挂在梯子上,这有利于掏取猪的内脏。屠夫拿一把半月芽形的短刀,沿着下腹到颈脖的中线向下一划拉,内脏就露了出来。然后依次取出心肺肝肾猪肚大肠小肠板油花油等,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米筛”和“豆筛”上,所谓的“米筛”,是直径约为六十厘米,用于分拣粗米和细米的竹制品,“豆筛”,它的直径稍大一些,是用来分拣豆荚和大豆的竹制品。前者做工精细,后者就显得有些粗糙。

 这时的气氛相对比较轻松,老王手脚麻利,嘴里更不闲着,吐出来的净些一些荤段子,比方卵子锤包子山,比方某某山上和尚尼姑庵。小伙们当然不是吃素的,早在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中练就了一身金刚不坏之躯,添油加醋脸不红心不跳,倘主人也是个好事的,自然是不肯落后,说起笑来有鼻子有眼睛,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碰上个正经的主,就笑骂,你们这些人呐,别把这些小孩子带坏了。

  小孩子们其实听不太懂这些稀里糊涂的话,他们有自己的乐子,有的去捡猪蹄的蹄甲,套在手指尖,学着巫婆的样子,“阿呜阿呜”的吓唬人;有的去拾猪尾的长毛,粘在自己的两腮,“依依呀呀”唱起歌来。

 接下去主要是整理和清洗内脏,心肺肝肾等,这些不需要怎么洗涤。主要是猪肚,大肠,小肠。只见的屠夫用刀尖一挑,猪肚里面的饭啊,粥啊,猪草啊“哗一一”喷入了一个脏污的木桶中,然后顺手往里掏了掏,反身把它扔进一个盛有清水的木桶中。最奇的就是“翻肚肠”,用一根筷子,插入肠中,用另一端抵住自己的小腹,双手交替往后搓,不多会儿就搞定了,只是清洗要费点周章。

 “豆筛”上还有一个尿泡,老王也不看人,随随便便往旁边一甩,旁边的孩子立马奔过去,总有一个眼疾手快的抢到了手,倒了尿,吹成了大气球,到处显摆。但小主人在的话,是没人抢的,这比不得正月初一抢鞭炮,越抢越热闹。

 下面是最后的一项工作,屠夫取过砍刀,剁下五指多宽约脖颈,这块肉叫“红头肉”,马上要交厨房红烧炒制。割掉尾巴,夹进猪的嘴里,又别过猪的左后腿,让一个小伙扳住另一只后腿,砍刀咔嚓咔嚓从上到下分去,这便是"分边子骨"了。家境好的还要砍下一两条前腿,修成火腿的模样,然后用盐腌制,挂在楼板的下面,叫“别子腿”,甚至再开几刀肉,也挂在楼板下,留着过年吃。家境一般的,自然是要把两片白肉统统卖给供销部。

  一切都忙完了,老王直起身,捶捶两腰,整理七七八八的刀具。这时,八仙桌上早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红头肉,猪血,猪肠,青菜,萝卜,豆腐等,老王,帮忙的两三个小伙,男主人,几个至亲好友,依次入席。酒是白药酒,入口甜,后劲大,酒酣耳热,除了扯东家长西家短的,就说这肉真是甜渗入味。我当时特别奇怪,这肉怎么就甜了?又没有加糖?多年后再回想当时的肉味,真是太美了,不是可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如今再怎么吃,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

 老王比我父亲大四五岁,我叫他“伯伯”,几年前去世了。他的妻子,我叫她“嫚嫚”(伯母),八十多了,还弓着身子,天天在田间劳作,每每看她吃力的样子,我的眼眶就发潮,就想起她来我们家做裁缝时,踩着“洋车”和我们亲切聊天的情形,我想说,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2022.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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