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跃 青
仲明返回房间的时候,班长已经睡了,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他踮起脚尖,蹑手蹑脚的走进去。操持这么大一个同学会,把天南海北犄角旯旮的同学聚拢在一起,班长太不容易了。
借着卫生间透出的微弱的余光,他掀开被子的一角,班长却醒了,他转过身子,用一只手支撑着腮帮侧卧起来,问道,结束了吗?仲明嗯了声,没有,还有两桌人,一桌在猜拳,一桌打牌。又问,还没睡?班长咳了一声,说有点醉了睡不着。仲明无声的笑了说,想不到,你酒量还不错,我看有好几个是醉的不省人事了。班长打了个哈哈说,哪里哪里,不行了呢?年轻的时候,半斤的白干跟玩似的。仲明,弄不明白,这个文文静静,和和气气的“老班”居然还有这么一手,他暗暗的摇头说,是啊是啊,这年月大家都走下坡路了,顿了一下,又感慨说,要不我们聊一聊吧,这几年变化太大了。
对于故乡的小城,仲明是多少年没回来了。跑的最频繁的,是离开小城最初的那些年,就在清明节前后,雨季,细雨蒙蒙,剪不断理还乱,来匆匆,去促促,来的时候凄清,去的时候伤怀。而小城,记忆中的小城,早已在岁月的淘蚀中不见了踪影,想象中的大街小巷,河堤柳槐,全成了另一副模样,儿时的记忆呢?
还有母校,也迁走了,那是他生命中的引以为傲的母校,是他记忆中最珍贵的所在,每一间教室,每一张课桌,每一条小道,以及他最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他们的音容笑貌,常常在他的梦中浮现。那墨绿的半月池,茂密的冬青树,划着“三八”线的书桌,都是他们爱情的最好见证。在那段美好的日子里,他们踩着圆溜溜的石子路,迎着初升的太阳,在这里读书,对题,聊叙,畅想……
班长说是啊,你这么多年都没回来,敢情是生疏了。
那个唱《我只在乎你》的是谁?唱的真好。那个邓丽君也不过如此。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一日子过得怎么样?他轻轻的哼了几句。班长没有立即接茬,他又自嘲的笑了笑,说,我有好几个同学都叫不出名字了。
哦,她叫叶子君,你忘了?文娱委员,那年的元旦文艺汇演,八几年了,对,八三年,也可能是八四年,就是她和另外一个同学去跳的舞,不过初二的时候,她随母亲转江西去了,别说你,就是我,开始组织同学会的时候,都一下子没想起来。班长自嘲的嘿嘿了几声。
他想起来了,那个身轻如燕,歌喉如莺的文艺委员,那个爱漂亮,头发在脑门上拐个弯的小美女,他在黑暗中笑了一下,他想起了肖晓云乜斜着子君,撇嘴的模样,哼,瞧那小样,啥稀奇的。当然,晓云也就是在他面前这样说说,在其他场合,肖晓云和子君还是有说有笑的。
不好意思,肖晓云没有来,我有打过她电话,和她最要好的徐雪也找过她……班长就是班长,他总能把每一件事情做的细致入微。班长吸了吸鼻子,说,她说了一句很禅的话。
很禅的话?仲明有些意外,他千里迢迢来参加同学会,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她。他想起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半缘修道半缘君。
人生就是这样,大多数的时候都这么平平淡淡庸庸碌碌的走着,不管你甘心还是不甘心,不管你努力还是不努力,或者即便有心仪的景致也无力、无奈驻足。太多的歌曲来不及领悟,太多的风景来不及留恋,甚至,还没有与最亲的人,好好享受这人间的幸福,时光的快车,便一闪而过,空留一地的怅然。
后来的后来,就在某一天,突然地,就听懂了那首曾经低吟无数的歌,青春的色彩,爱情的绚烂,瞬间在心头升起一片白月光,那么纯净,那么美好,尽管,有些怅惘,有点迷茫,但是它触动了你心中最深处的那条弦,那段情。泪,顺着两颊滚落下来。
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仲明愣了一下,难道这次同学会她不该来吗?什么时候又是她该来的时候呢?她的人生还有多少无法解锁的谜团?当年她父亲把她强行转到外地之后,他再也没有碰到过她,哪怕给她写了一打又一打的信,拨了一个又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直到他彻底的绝望。
仲明摸了摸腮帮,坚硬的胡须不知时宜的冒了岀来,自己现在一定很落寞,好在黑暗之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他想起了晓云最初给的一句谒语“我是一片云,来去无所依”,自己回了一句什么,他有点忘了,可能是:愿得一丝线,相伴至永远。现实是,云还是那朵云,在自己的手中的那条线,早已不知所向。然而,多少年过去了,那份情始终是铭心刻骨,如濛濛的远山,如淙淙的流水,山,蜿蜒连绵,水,悠远绵柔。在喧闹的教室里,在脉脉的柳荫下,他们眉目传情,心意相通,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只一个牵手,一个眼神,便如痴如醉,如诗如梦,追忆相伴永远。
寂寞嫌夜长,欢娱恨夜短,没等他回过神来,同学会就结束了。他心火如焚,急不可耐,甚至来不及跟同学们一一话别,就急匆匆的揣上班长递给他的纸条,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天空飘起了小雨,暮春的雨,带着暖意,如烟,若雾,轻轻地来,悄然的去,像几声嫩嫩的鸟鸣,像几朵怯怯的蓓蕾。
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仲明迟迟疑疑的向前走,路的两边散落着些许杂草,偶尔还有几株绿的发亮大叶黄杨,一弯落了花的海棠枝,从院墙里伸出来,恰好挡在仲明的右眼眉尖。仲明咧了咧嘴,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是不是在这里呢?仲明犹豫起来。
还好,对面的门吱呀一声的开了,门逢里钻出一只毛绒绒的宠物狗,仲明瞟了一眼,有点眼熟,他依稀记得它是一种叫博美的宠物狗,他对门的富太太一天到晚没事闲遛着。只是眼前的这只毛有点杂,两耳,腰部点缀些许黄毛,躯体上的绒毛随意的卷曲着,看着像是有一阵子没有梳理过了。小狗窜了几步,停下来,晃了晃脑袋,往后望了望,果然,一会儿,另一扇门也推开了,缓步走出一个女人,她,一件紫底碎花连衣裙,松松垮垮套在发福的腰背上,脚底靸拉一双灰色拖鞋,她用手拂了拂附在额前的雨丝,垂了垂眼皮子,说,明明,你又乱跑!
仲明脑子嗡的一声,像是厨房里的大染缸忽的炸裂了,红的黄的蓝的紫的一起向他袭来。是,这就是她的声音,多少年他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声音,化作风散为雨也能咬定的声音,它柔软而又亲切,苍老而又淡然,他觉得浑身轻飘飘,软绵绵的,喉咙像被一团大絮子塞住了一般,哽咽着,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那个女人似有意无意的,看了看不远处那个怪怪的男人,收回目光,对着那只博美说,回去了。
风吹过女人的头发,撩起的几束银丝在细雨中显得更加发亮,仲明揉揉眼睛,晓云,这就是记忆中的晓云?那个玲珑剔透,
风华绝代的小云?那时候的她,大马尾,绿衣裙,小白鞋,清清爽爽,简简单单,又活泼又优雅,既端庄又大方,迷死了一片又一片的小男生。可是只有自己,成了最幸运的那一个。他摇摇头,定了定神,子君的歌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了过来,那么柔美那么凄婉那么哀怨——“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说即将要离去,我会迷失我自己,走入无边人海里,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忆活下去,任时光匆匆流去……”他颤抖着从背包里捧出一束伤了水的玫瑰,弯下腰,对着旁边一个拿纸风车的小男孩,不知高低的塞进他的手里,茫茫然说声,请你,给她。
2023.09初稿2024.02.08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