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的愈远,沉淀于时空隧道的记忆,愈加在现实的明鉴反照里更加清晰,别具萦心回味的怀念。
我的家乡属于富平较为边远的小山村,位于距离县城达五十里之遥的桥山脚下,与最近的集镇相距也有二十五里之多,这便是村子西南方向的庄里镇。小时候不仅交通不便,也没有什么代步工具,就简单的自行车,一个村子也就两三辆而已,人们出门办事多半都是徒步前往,常常就一句话的事,因为没有电话的便利,不得不亲自出马,来回在路上耗上大半天或一整天的时间。
出行的路,除了村前一条比较宽敞的马路穿行而过,通向较远的城镇,连接遥不可及的世界之外,村与村相通的多是乡间小路或者是仅容两人错身的羊肠小道,倘若有事要上集镇,因为马路绕行太远,人们常常选择的多是曲里拐弯的便捷小道。对于小孩来说,对外面世界的认知,仅限于大人们年节期间带着走亲访友大概的方圆十余里的范围,除了村子还是村子,去一趟集镇庄里那是一件很奢望的事。说到庄里,只知道村上的强壮劳力,每到农闲时用两轮的架子车拉着一车车石头送到庄里的火车站,作为农业经营之外创收的副业。去时是一路下坡小跑,回来时因为上坡耗时费力,所以村上会派人在半路用行速较快的马或骡子接回。路途的遥远,即使白昼较长的夏天,尽管起早贪黑,每人一天拉石头最多也就跑着两趟而已。据大人们讲,火车有很大的车厢,一列火车有着好几十节车厢,石头最后就是被这样的火车拉走。在门前仅仅偶尔见过有一节车厢的卡车行驶而过,就觉得很是了不起,所以更想看看有着几十节车厢的火车到底是怎样的庞然大物。庄里,由此在我年幼好奇的心中充满了神秘与向往。
记得六岁那年初夏的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父亲要去庄里给村子的医疗站采购药品,竟然欣然同意带上我,让我感到一份意外的惊喜,想到终于能看到火车了,顿时欢呼雀跃,撒腿如兔。能去庄里游玩一趟,那可是好奇外面世界的孩童所极度渴望的事情。村子给父亲派了一头毛驴,早上起来简单吃过饭,就一路蹦蹦跳跳跟着父亲来到生产队的饲养室,父亲就把我抱起骑在了毛驴身上,牵着毛驴就出发了。
初夏的阳光明媚而又热烈,晴空万里,天蓝如洗。一路上听着飞鸟的歌唱,我东瞧瞧西望望,听着父亲沿行路途的介绍。走出村南端的南垚,穿过支家沟,通过石科村,路过双陵村,再经过元陵村后,惊奇地看到高大的楼房,和耸着高高烟囱的厂房,父亲说那是陶瓷厂,而我们家用的茶杯便是陶瓷厂生产的,至于那高墙上布满铁丝网,还有军人把守的神秘大院,父亲也说不清楚是干什么的,只告诉我那叫四号信箱,让我徒增几多疑惑与想象。
正疑惑中,我看到了像两条线一样伸向远方的长长的铁轨,还有铁道边站台上堆若城垛的石头,心里想,这一定就是家乡的石头,这儿肯定就是火车站了,忙问父亲,父亲肯定的回答让我激动万分。
“达(家乡方言对父亲的称呼),怎么不见火车?”我急忙问。
“火车是有钟点的,不到钟点是不会来的。”父亲回道。
“那咱们等等吧,我想看火车。”我央求着父亲。
“火车说不定啥时来,达是来给医疗站买药来的,还有事呢,办完事再说吧。”父亲耐心地哄着我。
“好吧,办完事一定要让我看火车。”我不情愿地噘着小嘴。
“好,好,一定让你看到火车。”父亲笑着答应道。
说着我和父亲就穿过了铁路,往集镇中心走去。正走着,只听身后一声惊笛长鸣,声响穿云,回头一看,只见一列冒着白烟,半天不见尾的绿色巨龙轰隆隆飞驰而过。
“那就是火车,看到了吧!”父亲以强调的语气对我说。
“好长呀,达,真快,比汽车还快!”不由得我连声惊叹,心脏随着快速的列车跳跃,热血沸腾,不禁惊奇地问:“那就是拉走咱村子石头的火车吗?”
“不是,傻孩子,这种有车窗的绿皮火车是拉人的客车,拉咱村石头的是没顶棚的那种黑色车厢的货车。”父亲解释说。
“奥,有两种火车呀!”我兴奋地回道。
火车飞奔向西,我直愣愣地看着,一直到火车消失得没了踪影,父亲这才牵着毛驴和我一路向南走向镇子的中央。
镇子显然比我们村子大得多,一条东西向的老街是镇子的主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以十字为中心,东西两端便是东关和西关,我们由北关而入,对面自然就是南关了。平坦的老街两旁店铺开门迎客,错落期间,医药供应站便在相对热闹的西街当中,旁边是供销社五金店百货店,还有邮局新华书店等等。在街上,稀奇地看到穿着比较光鲜说着普通话的男男女女,肤色白皙光润,不像一般乡下人黝黑粗糙的皮肤,就忙问父亲,父亲说那是五号信箱的工人,我又问五号是干什么的,父亲说只知道那是一个很大的工厂,具体造什么,他也不知道。
进了药品供应站,父亲把毛驴拴在后院专门为牲畜设置的停歇的地方,把来时给毛驴带的草料倒进石槽里,让毛驴修养饱餐一顿,以便返回时依然有驮运的良好体力。采购完药品,父亲和供应站的人闲聊了一会,然后就带上我在街上的食堂吃了一碗面。此时,太阳已经很是偏西,父亲说不早了,就带着我启程匆匆往回赶。路过火车站时,我是多么渴望再次看到那雄壮威武,呼啸飞奔的火车,可不断的回望里,只有失望与不舍。
一路上,除了见到火车的激动与喜悦,那就是对于父亲所说的四号信箱与五号信箱神秘的好奇。这,便是我对庄里最初的记忆。
此后十多年,庄里镇一直停留在记忆里再未谋面,直到一九八二年秋我走进庄里中学,这才让我对庄里镇有了近距离认知的机会。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到意气风发的青年,从人民公社农村生产队的大集体,到土地承包到户的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我的成长随同社会的巨变都在完成一次蜕变,庄里镇也一改幼时记忆的容颜。走进庄里镇,由北关十字通向老街十字,以及东西向老街西街的街道,被拓宽修建得宽阔而平坦,北关十字西北角和西南角耸立起两座弧形的四层大楼,人称转角楼,成为庄里镇的新地标。北为百货大楼,南为庄里饭店,十字以东为农贸市场,新鲜的蔬菜沿街而摆,还有庄里最有名的绝对是地道传统制作的合儿柿饼,面上潮着一层洁白的粉霜,两枚柿饼对合一组,诱人垂涎,拿一枚送上嘴边,那种甜蜜而入口即化的滋润真是一种绝秒的享受。我想,这大概就是如今盛产而响誉国内外富平柿饼的发端。整个农贸市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吆喝声,交易声,人声鼎沸。十字向南,商铺林立,锦牌炫目。进入老街,建筑依旧是瓦房的老建筑,可沿街的门面全成了商铺,一派繁华,若是逢上阴历见三见七赶集的日子,老街两边便摆满了五花八门的杂货摊铺,还有各种小吃插空而入,使得随着社会发展已显得并不宽敞的老街喧闹不已,异常拥挤,好不热闹。
老街十字向西大约二百米街北,便是庄里中学的南大门。大门是两扇宽大黑色栅栏的大铁门,紧挨大门东侧的便是门卫室。走进大门,路边两侧有绿化冬青和形如伞盖的绿槐,两旁各有三排两檐流水的房子,独立成院,那是老师的宿舍区。而迎面大门正前方则耸立着一座高两层的木制古楼,上书藏书楼,红木青瓦,古香古色,不禁油然而生一份敬重。
藏书楼的两侧便是各有四排约五米宽,七八米长两檐瓦房的学生教室,藏书楼后边是一排小平房,那是校领导的办公室和学校的卫生室。小平房的后面是一片宽阔的场地,这是学校早上升国旗的地方。场地北边坐落着一个约三十米长十米宽十米高的巨大礼堂,这是学校搞文艺汇演等活动的场所,紧挨礼堂北侧的是学校的食堂。礼堂食堂两侧则是三排大型学生宿舍,当然不会有现在的独立小间,也不会有什么架子床,房间里是用砖块支起来的两排拉通的床铺。东边是男生宿舍,西边为女生宿舍。女生宿舍与食堂之间 北上一不太长却是较陡的土坡,那便是学校跨度达百米的大操场,操场西边有学校的化验室和一个小的校办工厂,操场东北角是学校的后门,正对五号信箱的大门,操场周围则是郁郁葱葱高大的杨树林。
学校之大,让一直囿于边远小山村的我深感震撼,两檐流水的瓦房,红色的古楼,规整的建筑排列,三进式的院落布局,颇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让一代又一代莘莘学子在求知成长的岁月里,无形地感受着中国文化的熏陶与浸染。而如今,这所近百年的历史名校却将学校的正门改在了北边,拆除了古老的礼堂,打乱了所有的建筑布局,除了尚存的藏书楼,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的影子已荡然无存,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走进庄里中学,不仅开阔了眼界,认识了众多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学,在求知的时光里,也让我对庄里及这所学校,由熟悉到了解有了更多的认识。小时神秘的记号由于改革开放而褪去神秘的面纱,所谓的四号信箱,就是陕西省第一监狱,而五号信箱,则是中央部属的重型机械制造厂——陕西压延设备厂。加上庄里钢球厂,庄里陶瓷厂,陕西省煤田地质勘察队,庄里棉绒厂,庄里粮站等众多大中型厂家单位的存在,使得庄里镇的繁华甚于当时的富平县城,可谓当时陕西的工业重镇。多年后我在遥远的乌鲁木齐,当地的工人向我谈起庄里,却对富平一概不知,便是庄里镇影响力的佐证。
陕压厂有着自己独立而条件又优于地方的医院与学校,职工连同家属据说就有一万之多,几乎和小镇的居民差不多,其庞大的体量占据着庄里镇的半壁江山,成为支撑庄里经济的支柱。一到下班时间,就看陕压厂的工人如同潮水波涌而泻,浩浩荡荡,占据了整个街道,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而不时从厂子进出载着巨型机械的重型卡车,也是蔚为壮观,陕压厂无疑是小镇引以为傲的荣耀。
陕压厂不仅是小镇经济的支柱,陕压厂的职工也引领着小镇的时尚。就富平全县而言,除了县城有通往省会西安的班车之外,也就只有庄里有着直通西安的班车,而这班车就是陕压厂的职工班车,每到周末就往返于两地之间。一个小镇直通省会,这一点,在周围许多县域都颇为鲜见,这也成为日后来往庄里与西安社会班车通行常态的引线。自然,身为陕压厂的人也就很具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一到周末,他们就会坐上免费的班车前往西安休闲消费,采购回在小镇买不到的品质更好的衣物及生活用品,也带回了大都市改革开放大潮所涌动的新观念,带回了烫发喇叭裤等前卫的衣着打扮,带给小镇更加多彩的生活画面。小镇上悄悄地流行开邓丽君的歌声,来自港台的影像在半公开的录像厅播放着,录像厅总是挤满了胆大的年轻人,而不知谁带回小镇的金庸的武侠小说,也在私下争相传阅,人们穿衣以卡叽蓝、军人绿和传统黑为主流色彩的模式被突破,勇敢的生活者开始了红黄白更多明丽色彩的装点。
改开放的大潮催生着小镇社会的蜕变,也拍击着庄里中学年轻学子沸腾的心脏,振兴中华的热血涌动着报效祖国的理想,如饥似渴的求知只为跳跃龙门一展心中的抱负。清楚地记得清明时节学校组织学生的一次踏青春游,徒步到耀县(如今铜川市耀州区)烈士陵园祭拜的庄重,游览药王山时来自农家子弟内心些许自卑的我,当工人子弟女同学热诚递予我蛋糕时的拘谨与感动,清楚地记得学校举办“振兴中华”歌咏会慷慨激昂的盛况,清楚地记得在波涛汹涌的石川河边壮怀激烈的呐喊,清楚地记得怀揣文学梦的追求只身穿梭于都市之间作家教授讲座的勇气,清楚地记得一部《茶花女》文学名著的影响,对于情感人生烙印的深远,清楚地记得清晨那百鸟歌唱般朗朗的读书声,清楚地记得升国旗时报国情怀的涌动,清楚地记得操场运动会上你追我赶,竞相超越的蓬勃朝气······……
中学三年,不仅使我获得更多的知识,更在于将来自相对安逸封闭小山村的我与繁华开放的都市连接,打破了单一固化的思维模式,拥有了放眼万里的视野和放马平川的豪情,在青春的节点上完成一次人生化茧成碟的蜕变,启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追索庄里的渊源,乃因所属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赫赫名将李光弼的庄园而得名,而庄里中学则是一九二零年由陕西靖国军总指挥胡景翼将军,在原靖国军阵亡将士子女学校基础上所创办的,取名立诚,意出《易经》“修辞以立其诚”,语出儒家经典“立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强,国强而后天下平”,可谓颇具深意,用心良苦。孙中山为其题写校碑“立诚公学”,廖仲凯、于右任等国民党元老先后聘为校董。在我毕业的一九八五年,由于各界人士的呼吁,教育部门以秉持传承历史,弘扬革命传统,体现立校育人强国的办学精神,将庄里中学恢复原名为立诚中学。这所学校从建校之初就成为传播革命思想的阵地,是渭北重要的革命基地之一,成为革命的摇篮,涌现出一批知名的爱国将领和杰出人士,中共富平党组织就诞生在这里,习仲勋曾就学于此,并在此从事党的革命活动。
立诚中学光荣的历史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年轻的学子,给青春的岁月留下了浓抹重彩的一笔,留给我记忆深处最为纯真美好的画面,这也成为我对庄里最深刻的记忆。几十年过去,不仅原有的庄里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颇具规模的现代化工业园区也已成为了她的新领地,日新月异发展的快车道毅然通向了庄里镇更加辉煌的未来。而我对庄里旧时记忆的回溯,只因当年青涩人生启程初心深烙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