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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太祥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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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理想

覃太祥(土家族)

公汽,拖着晚霞,消失在苏马荡迎宾大道与环城路的转弯处,留下我和妻坐在小车里,看着公汽站苏马荡站牌下来来往往的人流,无所适从地迷茫于这座陌生的城市。女人们穿红挂绿,有的短裙短得不能再短了,有的则长裙着地,让这条刚建成的迎宾大道,有了无尽的绮丽风光。我审视着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们,企图在他们之间找到一些熟悉的面孔。要是以前,这条大道还是乡村土路时,路上行人我绝大多数是认识的,当然,那时是行人少而车马稀,如今是小路成大道,车如梭人如潮了。可在这如潮的人流中,确没了我熟悉的身影。

我停车的地方叫苏马荡,是都亭山的最高处,也是我出身成长的地方,立于都亭山的最高处远望,山岭巍峨而又逶迤,飞鸟在林立的高楼上空盘旋,我亦如一枚不慎掉落于鸟嘴的坚果,终于陷入一遍迷茫:这还是我的家乡苏马荡么?还是从前那个我做梦就想离开的苏马荡么?

站在刚建成的大道上,茫然四顾,才知许多人和事,你预料不了,昔日荒凉的山岭,现在全是玉宇琼楼。一排排街灯耸立在大道边上,电杆上全是闪闪发光的楼盘广告。一座新城在我故乡悄然而起,我又怎么可以置身世外呢?放眼望去,目前的苏马荡,除了横穿而过的这一条大道和一条环城路外,新城里还有许多的新街道。路上来来往往的游人,显得惬意而娴雅。公汽每十分钟一趟,一溜烟开过来,又一溜烟开过去,汽车带掀起轻风,使路边卖土鸡的棚子抖个不停。

白云似浓雾,笼罩着都亭山的一座叫半天云的山峰,无所谓日出 ,无所谓日落 。磨刀溪水默然地流淌,一条条支流,将苏马荡切成一条条山岭和溪谷。苏马荡的初夏还带着寒意,溪谷中的桐子花大如喇叭 ,悬在倒春的冷风中,凄艳灼目 ,路边高楼中的一户人家里,人们都还裏着冬季的衣裳,围着炉火,抱着暖水壶,同冬眠的土拔鼠、菜花蛇一样,深居简出 。

我看了半天,认定这里就是我原来的家,我家的房屋处现在成了一个花园,一只小花狗在园子里打滚,离它三尺远,一个老女人正在晾衣杆下,尽力地向上拉长自己的身体,才能将衣架钩在竹竿上,没谁能够帮助她,转眼就是十数分钟,小花狗裹了一身草屑,仍没有停下来,而它身边那个老女人,终于把洗好的衣服挂在了晾衣杆上。

那熟悉的身影让我断定,老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但那栋八层楼的洋房,显然不是我离家时低矮的老屋。八十岁的老人,居住在现代化的洋房里,却还要自己洗衣服,这是真正的城市人中不可多见的。但我不知母亲如今的生活壮况,是不是母亲众多的理想中的理想。

我和妻向老女人走去,引起小花狗一声接着一声地狂吠,我寻声望去,小花狗正站在大道上,痴痴地望着我狂叫,仿佛是在向我示威,也仿佛是在给主人报信。母亲也没向我这边看,手中也没停止正在做的活计,只是口中吼到:花花!别在大路上咬人!于是,小花狗稍稍停顿之后就悻悻地往回跑,霞光就把它的身子染成了金黄。新修的大道宽敞,毫无声息地任车磙人踩,两头都向更低处更远处延伸而去。

我迷茫地望着母亲,仿佛忆起了从前:高楼处原是一块黄连地,黄连起挖后,种上了包谷,盛夏时节,我和母亲在地里劳作,我给包谷放肥,母亲给包谷除草。日正当午时,我说了一句:你还不收工,我可要吹凉风去了。放下装肥料的木盆,从葱绿的包谷林中往外一蹿,一口气跑上了山顶,脚下生起一阵风,风在大风口停下来等着我。

竹条子在母亲的手上,没有节制地抖动,母亲面红耳赤,边骂边来追我。母亲追不上我,站在很远的土路上大声叫骂:你狗日的天一热就不劳动了,社会主义是这样能建成的么?幸福生活是凉风吹得来的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你这样能等得到的么?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新政府的区委书记——老八路蒋炳文描绘新中国的未来图景时说的话。这句话一直是我母亲追求新生活的理想,母亲一直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当着幸福生活的标准,一生勤奋地劳作,就是想过上这样的生活。

我跑到母亲追不上的地方后,才回头不霄地说:就凭种几亩包谷,几亩药材,你就能住进楼房?就能照上电灯?就能装上电话?你做梦去吧!

母亲迟疑了一下,口中说:反正幸福生活不是等来的!只有辛勤地劳动,才能换来富裕幸福的生活!语气明显地没先前火爆了,终于转身,去包谷林中独自劳动。

……

回到四季如春的苏马荡,一夜好睡,第二天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多钟了,我度出房门,信步来到大风口。日光照出的身影正好落在脚背上。站在山头,叉着双手,眼睛不看庄稼,而看着悦峰豪庭小区的公园,园内有不少树,有个人正在修理树枝。小区旁边有几块田,现在没有种上稻子,田埂上行走着一个人,口中发出宏亮的声音,但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我仔细辨认,树上修枝的那个人,和在田埂上来回走动的那个人,都不像是我的父亲,也不是大旺村的村长。父亲老了,不能上树了,药材场也久不种黄连了。村长也已经老了,不能种田了。农民的田地也已经被景区征用了。他们应该是村长隔壁的二狗子,和村子里唯一吃商品粮而没有考上技校的黄三。二狗子修理树枝,是为了树长得更美,黄三在田埂上来回走动,是因为这块田是他农转非前的口粮田。一心只想种田的二狗子现在却成了景区拿固定工资的园艺师。一心想跳出农门的黄三却成了一个疯子。一心想过幸福生活的母亲,曾经是云雾乡的妇联主任,因了父亲在苏马荡创办了理川县第二国营药材场,就带着大姐,二姐和大哥来到了苏马荡。如今八十多岁高龄了,确还坚持自己料理自己和父亲的生活。

药材场和大旺村只隔一条小路,药材场在路的上面,大旺村在路的下方,一个是农村,自己种粮吃,一个是企业,吃商品粮,但两个机构就在一条路的两边,所以,人们都相互了解,相互认识。但眼前潮来潮往的人流中,没有一个是我曾经熟悉的的面孔。唯有母亲我认得,但她在忙活,正在翻晒各种野菜,以期卖给来避暑的客人。无暇关注我这个刚踏上故土的游子。

我的母亲是个有很多理想的人,小时的理想是快快长大,以求自食其力,初知人事后,又希望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家,自己的田土和自己的房屋,而在拥有了这些后,又觉得家,土地和房屋不是她最大的理想,母亲最大的理想则是拥有幸福的生活。望着母亲的背影,想着母亲曾经拥有的理想,一些有关母亲为理想而奋斗的故事,就如一幕幕电影涌向我的眼前……

我的父亲叫覃兴发,参加革命前是个石匠。

打石头的父亲放下二郎锤的时候,有点像神仙。他的师傅和师兄弟们喜欢吼一句山歌:我的幺妹儿啊,你的那个脖子哦啷个哪样白哟!

我的小石匠父亲,有时也会跟着师傅和师兄弟们吼,他跟着吼的时候,一定是他心仪的幺妹儿——我的母亲出现了。此时,幺妹儿走在山路上,身体一扭一扭的,直到看不见了,父亲还呆呆地望着幺妹儿消失的地方。几个月后,我的小石匠父亲,又来到了有他心上人的山寨,只是父亲此时还不知道,他今天代人来打样的新娘子,就是那天从他跟前跑开的幺妹儿。

幺妹儿一见打样的人,就是经常用情歌撩拔她的那个小石匠,心里便怒放成了一朵花:馨香、甜美。当外婆问:春花!这个男娃儿,你满意么?

母亲脸上就绽开了娇颜,先是红了脸,随后狠狠地点了下头,就转身跑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母亲的第一个理想就要实现了,她在房中按着蹦蹦直跳,仿佛要破胸而出的心,长长地吁了口气。外婆来到房中说:男方姓王,你行将嫁给他的男娃儿叫王长河,家中有二十亩田,三十亩地,公公婆婆还在,一共四弟兄,你是老四,还没分家,你嫁过去后就分家,刚才,我和你三叔,已经和媒人定下了看人户的时间,小端午节,我们就去王家看人户,大端午,就订婚下聘,可能在今年冬天,王家就要接你过门了,你认为可以么?

母亲说:爹爹不在了,您和三叔做主就行了,我听你们的。同时,母亲却在心里想:家中有五十亩田土,为什么还要出门打石头呢?!

外婆一听到母亲提到外公,心中就涌起了酸楚,眼泪就想往外涌,怕眼泪冲击了喜庆之事,就迅速地出了母亲的闺房。

也许是少年不知愁兹味吧?外婆一走,母亲就背诵起了北宋吕蒙正的《命运赋》:

……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旧时读书,是唱读,抑扬顿挫仿佛歌唱,母亲声音清丽,歌喉婉转,即使是背诵赋文,也如歌唱般动听。

外公他们林家是大家族,仅外公一家就有六兄弟,族中办有私塾,母亲虽然没有资格进私塾读书,但她记性好,族人们诵读文章时,母亲就记下了。稍大一点后,母亲曾经问过读书最多的幺外公:幺叔!《命运赋》讲的什么意思啊?

幺外公说:日月星辰要得时才能有光辉,大地要得时才能生长草木,人要得时,好运才来,好运来了,才能享受权利和富贵荣华,才能拥有郎才女貌的婚姻。

母亲认为她的人生是很得时运的,心中喜欢小石匠,就果真要嫁给小石匠了。因此,母亲就在兴慰和期盼中,终于迎来了小端午这个节日,外婆叫来了七大姑,八大姨,以及母亲的五个伯娘婶婶,一行二十多人,向一个叫杨家坝的地方前进。

覆盆之下同受阳光,杨家坝这个地方也一样,放牛的放牛,喂猪的喂猪,小媳妇腆着大肚子,老家伙口无遮拦,说起流年陌路,总有说不完的内容。杨家坝是磨刀溪河谷中的一个小地方,有数百亩良田,因滨邻磨刀溪,灌溉水源好,是个旱涝保收的地方。在王家吃了中饭,王长河的母亲,就领着外婆和母亲一行人去看行将属于母亲耕耘的田土。

外婆一行人在王家一半天加一夜,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踏上了回程,在这一半天加一夜中,外婆一行人知道了王家的家境,诸如房屋,粮食,家中用具,田土山林以及家禽家畜。外婆一行人都很满意,都说母亲苦尽甘来,找到了一个好人家,好归属。母亲唯一不满意的是,没有见到她日思夜想的小石匠。母亲悄悄叫幺外婆去打听,母亲的婆婆说:长河出远门做手艺去了,东家瞧得起长河的石匠手艺,加上要赶工期,说什么就不让他回来。

母亲在期盼中等到了订婚下聘,等到了王家来送婚期。婚期一定,刚满16岁的母亲就不再帮外婆和三外公干农活了。一个人在家,精心地做起女红来,土家族人的风俗,新媳妇在结婚的第二天,要给婆家的至亲老人送一双鞋子,一是为了展示新媳妇的女工,二是向夫家的长辈讨要红包钱。

外公排行第二,被仇家杀死的时候,外婆才二十岁,母亲才两岁,外公的家族不想让外婆离开林氏家族,就动员三外公填房娶嫂为妻。三外公因了和仇家械斗,左手只有四个半手指,右脚又被砍残了,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所以一直没有娶妻,族中长辈们来提这事,他当然高兴,但如花似玉,年轻能干的外婆却不答应,母亲的奶奶,我的外曾祖婆是外婆的亲姑姑,母亲的奶奶说:你嫁到了林家,你就是林家的人,这事你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不让你离开林家,我看谁敢走出林家大门。你如果同意了,春花妹崽的口粮由我出,每年一担大米。

外婆为了不让母亲饿饭,就同意了。在外婆没有给三外公生儿子时,三外公对母亲还好,但三外公自从有了儿子少雄和希凡后,就对母亲很严厉了。从母亲六岁起,就要母亲负责照顾弟弟妹妹。七岁后,就要母放牛割草做家务,农忙时还要下地干活。在母亲夜以继日地为出嫁赶做女工时,三外公有时还要母亲帮忙做农活,直到外婆和他打了一架,母亲的奶奶和叔伯都把三外公骂了一通后,母亲才能专心地做自己的事了。

母亲在夜以继日的劳作中,终于迎来了婚期。

古历一九四九年五月初六,我年近17岁的母亲,终于坐上了花轿,前面两只唢呐啦啦地叫着,两面齐锣锵锵地响着,就把母亲抬到了杨家坝,抬进了王家老屋,送进了傻子王长河的洞房。

母亲一下轿子,两个负责牵亲的女宾相就迎了上去,一人牵着母亲的一只手,慢慢地来到大堂,堂屋正中的香桌两边,男左女右地坐着王长河的父母,也许是因了他们的傻儿子娶了个漂亮媳妇的原因吧?两个老人见我母亲被人牵进了堂屋,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将嘴笑得扯到了耳根,张开成了一个吞噬我母亲幸福生活的血盆大口。

在司仪高声叫道,请新郎就位前,母亲正在寻找她的心上人小石匠,司仪叫后不久,母亲就感觉到有一个人在别人的推动下,站在了她的身边。母亲正在准备用眼角的余光,透过溥溥的红盖头,偷看一眼小石匠,就听见新郎哼哼哈哈的傻笑:嘻嘻!我接媳妇,嘻嘻!今天我结媳妇!

这哼哼哈哈的傻笑,如一盆冰水灌进了母亲沸腾的心脏。因为,这哼哼哈哈的傻笑,显然不是能唱出优美情歌的小石匠会发出的。在司仪高声唱道:一拜天地!就听见有人说:长河!快给你爹妈瞌头!后来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人在告诉新郎王长河,隐隐约约还有人象指挥木偶一样,指导王长河瞌头。司仪宣布夫妻对拜时,母亲转过身子,透过溥溥的红盖头,将眼睛投向了新郎的面部。一阵奇寒袭上了母亲的全身。此时站在她对面的新郎,张着大嘴傻笑着,嘴角不断地流着口水。一个女人按着他的头,才完成了三鞠躬,最后的三鞠躬,母亲也是在王长河的大嫂强制下完成的,那个女人将母亲的头向下按了三下,就算拜完了堂。

当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坐在五月的某个夜晚,在细雨声中,晚风如常,当送母亲出嫁到王家的四个外婆,被王家安排到别的房中睡觉后,新房中空无一人,新郎官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泪水.就在母亲两颗鲜红的嘴唇不停地蠕动下,终于流了下来,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在新婚大喜的日子里哭泣,哭得那么投入,那么专注,那么伤心,像一条刚刚离开河水的鱼,内心非常悲哀,但是别人却不知道。

母亲一个人在洞房中哭的时候,身子颤动成了一个舞蹈,面部变成了一幅美丽的风景,除了看见水晶般的泪珠从她迷人的眼睛中绵长地滚滚而下外,是听不见她哭泣的声音的。母亲哭的时候,只能在心中向十三年前就死了的外公倾诉:爹爹呀!你早早地走了,我成了个没人疼爱的人儿,妈和三叔把我许配给了一个傻子啊!爹爹啊!我这一辈子怎么活啊!……

洞房花烛夜,母亲独守空房,流了一夜眼泪,第二天红肿着眼睛,还要给王长河的父母烧洗脸水。这是土家族的婚俗,外婆很早就给母亲教导了的,昨天临上花桥前,母亲的奶奶专门又补了一课。

磨刀溪水越过拦河坝,从一段长长的斜坡上一滑而过,随后跳下悬崖,宛如绸缎自高处往下垂,而拦河坝内平静的河面上两只水鸟,像两只翡翠珠子,正不停地摇晃。整个白天,似乎都一直悬浮在那里,堤岸下,一群麻鸭子在呷呷地叫着。河面足够宽敞,阳光从另一侧扑向那群麻鸭子,闪烁不定,一切都已越来越远,一个下午的对峙,似乎从来都不曾存在,除了偶尔来回走动,随着它们的爪子在水下运动,一会儿往水面上伸,一会儿又缩回水中,一只站在岸边的黑狗,终于夹紧尾巴停止了狂吠。暮色初临,根本来不及抉择。新郎官的母亲对我的母亲说:这群鸭子就分给你和长河了,你要是养好了,一年的零用钱也就不愁了,别指望长河,他是什么都帮不上你的。

母亲说:你坏了良心,把我娶来给你的傻儿子当媳妇。母亲说着,也不想知道老人怎么回答,就下河去赶鸭子回家。婚姻虽然不如意,但母亲众多的希望中,希望有属于自己的田土,有自己的家的理想还是实现了。她现在的理想就是耕种好自己的田土,经营好自己的家,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吃自己喜欢吃的食物,穿自己想穿的布料做的衣服。不想再看到我外婆的眼泪,不想再听到我三外公的呵斥。

土家族人的婚俗是姑娘出嫁的第二天要回门,母亲带着王长河回到林家院子不久,外婆就趁三外公不注意时,给三外公当头一棒,伴随着外婆口中发出的:老三!你把我春花活埋了!我也要取你的命!三外公就同时听到了外婆的话和自己的头骨与木棒相碰撞时发出的一声脆响,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旁边的亲人们,见身材高大的三外公,摇晃了几下,就慢慢地倒了下去。人们迅速将三外公围了起来,不再让已经象一头发怒的母老虎似的外婆再将木棒往三外公身上打。大外公大声嚎叫起来:快将老三屋里拉进屋,快叫老幺来救老三!

林家是当地有名的中医世家,幺外公继承了祖上的医术,也是方圆几十里内的一代名医。幺外公跑来用手试了试三外公的口风,随后将手伸进三外公的胸口处摸了一会儿,对大外公说:没事!抬到诊所床上去吧!

大外婆,四外婆等人把外婆连扶带拖地拉回了房中,所有女人哭成一团,大骂三外公和大外公几兄弟不是人,把亲亲的侄女往火坑里送。今后怎么到地下向老二交待。

母亲站在旁边,流着泪,抑扬顿挫地背诵起了《命运赋》:天有不测风云……她仿佛唯有背讼命运赋,才能平静她此时翻江倒海的心境。

大凡脑壳中不长脑髓的人,肌肉和肢体却出奇地发达。王长河身材伟岸,浑身肥肉,耳大脸阔,一餐能吃三斤大米煮的饭。但他虽然身材伟岸,却不会劳动,整天在磨刀溪中和小孩子们摸鱼,但摸到的鱼则被小孩们骗了去,只有在饿了的时候才回家:媳妇!我饿了!要吃饭饭!母亲就用土陶钵,给他盛一钵。

母亲分了四亩水田,七亩土地,但年少的母亲耕种不好,加上那时的稻谷产量低,王长河的饭量又特别大,产出的粮食不够吃,母亲结婚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五零九年五月,就把土地卖给了王长河的大哥,只留了一点种菜。

一九四九年十月间,穿过杨家坝的官道上,过了整整一个多月的军队,前面是国民党的军队,后面是共产党的军队。国民党的军队叫乱八团,共产党的军队叫人民解放军。国民党的军队见物就抢,见猪羊鸡鸭就杀来吃,仿佛是在杀他们自家的牲畜和家禽,还奸淫年轻妇女。母亲听说和她非常好要的冯桂花和另外几个小媳妇被军人们抓进林中奸污后,就连夜悄无声息地回了娘家林家沟,以保全自己的贞操。

一天,母亲帮外婆把全家人的衣服洗好后,就坐在白果树下纳鞋底,田野里的稻谷已经收完,麻雀们在稻田上空飞来飞去,散落于田间的稻穗,已经开始发芽,却再也不能扎进水里长出谷子来,因为田里压根就不会装水了。外婆家的田不多,加上有母亲帮忙,收割后的田里已经全部种上了小麦,油菜或青菜,就是准备冬播洋芋(土豆)的田也整理好了。外婆和三外公以及我的两个舅舅,现在正在杨家河坝帮母亲完成秋播冬耕,同样是播种小麦,油菜或青菜,控冬播洋芋的田土。

因为母亲怪三外公葬送了她的幸福婚姻,结婚后从不回娘家,即使过节气时,三外公亲自去接母亲回娘家过节,母亲也不回,如果那家有大情小事,她也是来送个礼,吃一餐饭后就悄无声息地回家去。这次如果不是为了保全名节、不受国民党军队的污辱,母亲是不愿意回到令她心酸的林家沟娘家的。

母亲望着眼前的层层叠叠的山脉,她听当乡长的四外公说过,天放亮就出发,走出林家沟,翻过齐岳山,天黑前,就能抵达县城。母亲还知道县城有很多人家,城东的和城西的人家相互不认识。母亲觉得不可思议,屋挨着屋的人,怎么会相互不认识呢?

母亲正在想这个问题时,就听见远处有歌声传来:幺妹子啊!你成了天边更远的那朵云,我再也无法抓住。风吹动着我的衣裳,仿佛要送我去远方,幺妹子啊!我看见你的长发飘飘,可是河水阻隔,你奔跑的样子多么不适合我去迎接,今生注定,你只能是我梦中的人……

声音是母亲十分熟悉的,母亲将目光转向歌声传来的小道,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慢慢地向林家院子走来!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母亲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洞房花烛之夜,母亲发现新郎不是打样的小石匠时,心里充满了对我父亲小石匠的仇恨。后来在田间劳作时,只要一听到人们唱情歌,就让母亲增加一次对小石匠的怨恨。在母亲的心中,设计过无数次见到“那个骗子”——小石匠时的行动方案,有大骂是他骗子的,有泼他一身脏水的,有当面咒他不得好死的……

母亲在认出唱着歌向她走来的人就是小石匠时,惊慌失措中充满了愤怒,不由自主地抓起了身边的竹扫把,暗下决心要当头给我父亲小石匠几竹扫把。可当小石匠走近后,发现我母亲呆若木鸡地站着时。母亲的嘴中没有飞出恶毒的语言,竹扫把也没当头向我父亲小石匠打去,唯有眼中溢满的泪水,在如泉水一样流出。

身边的磨刀溪水,静静地流着,对面都亭山顶的白云,在慢慢地飘动,只有屋前竹林中的灰喜鹊,在喳喳地叫着,它们是在呼朋唤友?还是在谈情说爱,母亲和父亲都无法知道。时间在他们的心中已经停滞不前,环境在他们心中没了感觉。他们的双眼已经被什么迷蒙了,只发现对方的眼中有晶莹剔透的珠子滚落。当父亲擦拭了一下眼睛,从云雾茫茫中回到现实的时候。母亲留下一句:你害得我好苦啊!就转身疾驰而去,眨眼间飘进了房中。恍惚中,一个仙子消失在父亲眼前,没有带走的,就是那句:你害得我好苦啊!久久地,久久地敲击着父亲的心。

母亲立于门后,哭声中抑扬顿挫地诵起了吕蒙正的《命运赋》,当父亲听到“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时。大声对我母亲说:林家幺妹子!我和你得时了,我和你有希望了,有幸福的未来了,因为现在解放了,劳动人民解放了,你们妇女也解放了!我俩翻身了!

母亲听见父亲说他们得时了,还有解放了之类的话,就又走到门口问:解放了我们就得时了?我俩就翻身了?

父亲狠狠地点着头说:是啊是啊!今天林大叔不在,我不便久留,等大叔回来后,我再来详细地说给你们听。

母亲说:人言可畏!你快走吧!他们今天不回,明天上午一定会回来,你明天来吧!

我父亲叫覃兴华,全家三口,无业无产,爷爷当挑夫养家,奶奶帮别人打短工帮衬家用,姑姑六岁时就当了童养媳。父亲读过三年私塾,十四岁就跟着爷爷当挑夫,攒下学手艺的师傅钱后,就拜一个老石匠为师,学打石头。

父亲十六岁时,就长成了一个伟岸英俊能说会道的后生了,加上又读了几年书,略通诗书,左邻右舍有孩子说媳妇,就请父亲去打样(代替别人去相亲)。

一九四八年十月初的一天,秋阳高照,暧风习习,我的父亲小石匠一脸欢容,一路高歌向林家湾进发。昨晚,他又收到一笔不扉的佣金,替王家的幺儿当样人去林家打样。在林家湾路口与媒人汇合,在媒人带领下到林家相亲。当发现他替那个傻子王长河来打样的姑娘,就是他心中恋上的林家幺妹儿时,一股凉意涌向全身,心如刀绞,欲哭无泪。深知自己在杨家坝人单势孤,无力与家大、业大、族众的王家搞恒,使小石匠不敢,也没机会向幺妹儿和林家说出实情,加上又有拿了顾主的钱财,就得为顾主把事办好的思想,否则,家大、族大、势力大的王家,一定会将他一家三口碎尸万段,所以,父亲小石匠什么破绽都没露一点。母亲出嫁这天,父亲小石匠本来还在王家做石匠手艺,他怕被母亲发现,就要求结清工钱,上齐岳山另找活干。那天是秋雨初晴,浓雾飘飘。小石匠走在山顶小道上,情绪低沉,感觉群峰低垂,纷纷被踩在了他的脚下。白云浮游,秋风迂回,秋蝉漫不经心地叫着,他心中幺妹儿的万变身影,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父亲小石匠为逝去的情爱感到愁肠寸断,为即将来临的一切又无能为力,一个人闷闷地行进在山道上。不知不觉,时近中午了,他忘了饥肠辘辘,放声吼叫起来:

嫩竹新绿,红花两朵,春风又过村塘柳。挑灯细看妹,见你浓妆艳抹,眼中秋水波连波。 我的亲亲,你花开为谁。我的亲亲,不是冤家不聚头。哥只想扶着你的腰身,与你长相守……

父亲在山上一姓刘的人家找到了活干,帮他家修牛圈。

时由共产党领导的川东游击纵队,为了迎接全国解放,正分散在川鄂边活动,在齐岳山一带活动的,就是川东游击纵队齐南支队。齐南支队司令员刘猛抗就住在父亲做工的刘家,刘司令员在对父亲多方了解后,决定发展他为游击队员。

父亲得知解放后,劳苦大众都能翻身,要当家做主人,而且新的人民政府还要解除包办婚姻,实行婚姻自主,婚姻自由,父亲便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游击队。在游击队协助解放军解放了理川和奉节后,支队就根据情况,将部分游击队员留在地方,补充刚成立的新政权干部队伍。父亲因深恋着母亲,就要求回磨刀溪工作。

父亲一回到磨刀溪,就赶到林家沟了解母亲的情况,谁知一到就碰到了母亲,于是,就有了先前那刻骨铭心的相会。

母亲一直目送父亲的身影,消逝在竹林的后面,随后擦去泪水,重新走出房屋。金色的阳光洒向草尖,青草的清香迎面而来,浸润在母亲的心上。 放眼四周,又见远山红叶摇曳,秋高气爽。秋播接近尾声,六畜闲散,时近中午,农妇们一路蹒跚着往家赶,为的是赶回去准备一家人的中饭。磨刀溪边上有一只小羊,忘了吃草,抬着头痴痴地望着母亲。

母亲因了心情愉快,好想找人述述家常,林家大院子的小媳妇们,连同几个小屁孩蛋子都不见了,四周一时显得好清静,清静得连还没来得及取下的门帘子,在轻风拂动下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听起来非常鼓噪。山道的尽头,我父亲还在唱着:这边朱雀红唇,那边雨打芭蕉,磨刀溪横在眼前,纵使洪浪滚滚,我也要奋不顾身,勇往前行,哥哥我棒客(土匪)出身,还怕你爹妈不允婚……

母亲在父亲的身影望不见时,才回目大道的另一头,就见四个人影向林家院子而来,越来越近后,就凭前面那个人走路的架式,母亲就知道是外婆和三外公父子四人回来了。

17岁的母亲站在磨刀溪的岸上,看着溪中的潺潺流水,心中暗想:世间万事万物不要说如果,不要说假设,更加不能问为什么。因为清寂之河,温弱之水可以击穿山岩,让岩石为他开出一个口子,让大山为他停止前行的脚步。无论站在岸上还是身陷弱水,只要你认知了水的特质,就不会怨恨它给世间带来的灾祸,因为水带给人类的福利,远远大于它给人类的灾害。想起之些,母亲对三外公的怨恨仿佛就少了许多。尘土就是尘土,瓦砾就是瓦砾,不会因人的力量而得到改变。因为没有人能将尘土变为珍珠粉,将瓦砾变为金银珠宝。岁月赐予人们很多欢乐的节日,但也将会给人们留下一些伤痛的回忆。

落木萧萧,天地清凉,母亲在秋风中想起,人们的一切付出,就是为了一箪食,一瓢饮,三外公把母亲嫁给王长河,现在又帮她在田间种上秋播作物,耕耘冬播的土地,也不外乎是为了母亲的一箪食。还有在夕光中颤巍巍爬上三尺高的土墙,摘下最后一批红柿子,他也要让我的小舅舅走几十里路送给母亲吃。小舅舅说:姐!这是我爹爹叫我送来给你吃的。母亲的心如刀绞了一下,母亲吃着红柿子的时候,那一滴滴滚滚而下的眼泪,就冲淡了她对三外公的怨恨。树叶尚要回报树根,小草尚可回报大地,何况人呢!自己必竟是由一个只知匍匐在沙地上玩耍的小娃娃,由身体残疾的老人家养大的啊!

母亲站在磨刀溪的岸上,发现堤岸下有许多嫩绿的野荞麦,可以割来喂猪。便转身回屋拿起小刀和背篓,下到溪谷割了起来,石坎上还有不少野葱,用镰刀将其连根拔起,可以在吃中餐时当下饭菜。

吃中午饭时,三外公对母亲说:乱八团被人民解放军打跑了,现在过的是人民解放军,人民解放军非常好,不仅帮你搞秋播,还给你弟弟少雄送了一双胶鞋。他们还说现在解放了,理川县新的人民政府已经成立了,他们现在往前开进,就是要消灭前面溃退的国民党军队残留的八个团,完成解放全中国的任务。

母亲想说我知道,但怕三外公问是谁告诉她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外婆对母亲说:你下午就回去吧?在解放军的帮助下,你的油菜、小麦、青菜、弯豆、胡豆都种下了,洋芋(土豆)地也挖完了,你现在回家就只是喂猪和准备柴禾过冬了。

母亲说:妈!既然家中没活路做了,就让我还耍几天吧?我想多耍几天。外婆说:回去吧!长河天天在找你呢!

母亲沉吟半天后说:那就明天早点吃中饭,我下午回去。

蝉鸣生白露,秋雨催天凉。晚饭不久,秋雨就淅淅漓漓地落了下来。母亲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这种情况在两年以前发生过,那天,小石匠拦住母亲说:你的名字叫春花,你的人也象春花一样好看,林春花!我喜欢你,嫁给我当媳妇好么?

母亲羞红了脸,什么也没说就低着头跑了。可是而今,我睡我的觉,你干你的革命工作,你的日子过得有多好,也不必让我知道。夜静更深了,秋雨还下个不停,母亲以为这秋雨要绵几天呢,谁知第二天又是风和日丽,空气澄明,秋高气爽。母亲打早起来去帮外婆家放牛,走在山道上,可见都亭山顶的一棵松、一片云、一座寺庙,从无到有,从隐到显,又猝然而逝消失于竹林的后面。山野之音渺渺,如闻小石匠的音讯。

中午时分,小石匠果真来了。三外公说:你把我春花害成这个样子,你还敢来啊!老子今天非打断你的脚杆不可!

母亲心中一紧,正想开口阻止,就听见小石匠说:大叔!你就是打断我的脚杆,也解决不了问题啊!春花妹子的事,我有错,但当初王家请我打样,我也不知道女方就是春花妹子啊?您知道,我在这一带是单枪匹马,人单势孤,而王家族大、家大、势力大,我发现是春花妹子时,我也不敢说穿啊!好在现在解放了,贫下中农翻身作主人了,地主资产阶级斗不过我们贫下中农了,春花妹子的苦日子也就过完了。

这话怎么讲?三外公盯着小石匠问。

大叔!我一年前就参加齐南支队闹革命了,如今革命胜利了,新的人民政府成立了,告诉您吧!新的人民政府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禁止包办婚姻,春花妹子的苦日子不是过完了么?我如今是理川县齐南区民兵大队长,今天来找您,就是想让少雄老弟加入民兵组织,和我一起保卫新生的人民政权。

你想动员少雄和你们一起造反?!三外公听完后内心一阵震颤,惊诧地问道。

小石匠笑着说:大叔!现在不叫造反了,而是叫保卫新的人民政权,保卫革命的胜利果实!他紧接着把新政府实行减租退押,最后要没收地主的土地分给穷人的事说了。

这不是闹红么?

对呀?人民解放军就是当年闹红的红军!

三外公说:如果是闹红,我支持!就让少雄就跟着你干!当年我挑力的时候,在忠路就准备跟贺龙一起闹红呢。

谢谢大叔支持!我现在还有事要办,少雄老弟晚上到肖家坡覃吉能家开会,选举民兵连排长,成立农会组织,明天到区里领枪支弹药。

外婆说:吃了中饭再走,饭马上就熟了。

外婆的话音一落,母亲就立即安桌子、放碗筷,并端出菜来让他们先喝酒。饭桌上,小石匠说:我最近很忙,春花妹子的事,过一阵子我一定帮忙,只要解除了与王长河的婚姻关系,春花妹子就会获得新生。

杨家坝因住有解放军的一个筹粮队,最先成立基层政权组织——农会。母亲一到家,农会主席就来动员母亲加入农会,母亲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后来成立妇女联合会,还被推选为村妇联主任。母亲她们白天干活,晚上学扭秧歌,唱车车灯,打莲湘,划采莲船,后来又进识字班学文化。只要有部队在杨家河坝宿营,母亲就和姐妹们给战士们扭秧歌,打莲湘,唱车车灯,划采莲船。

一九五零年四月,小石匠来到了杨家河坝,他对母亲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颁布了,你明天到区里来,我找人开个证明,你再到县里去拿离婚证。

母亲问:我怎么找你?

你到区里一问,就会有人带你到我的办公室。

母亲好高兴,天不亮就起了床,点着灯吃过早饭,等天刚放亮口,就赶到齐南去开证明。一到区政府,母亲就碰到一个齐耳短发的女人,她在过路的解放军中,见到过很多女同志都是齐耳短发,母亲认为只有参加了革命的女同志,才是这样的头发。就说:革命同志!请你带我去找小石匠好么?

那女人说:小石匠是干什么的?

母亲说:就是打石头的呀?

他叫什么名字?

母亲说:他说他是齐南区民兵大队长!

女人哦了一声:你是找覃兴发同志吧?跟我来!覃兴发同志现在是齐南区人民武装部的部长了!

那女人就是齐南区妇女联合会主席张玉清,小石匠覃兴华向她说明了母亲的情况后,张玉清说:这个婚应当离了!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打证明去。

母亲拿到证明,就往县城赶,上坡时就快步走,下坡和平路时就跑,终于在天黑前就找到了县政府,纠缠着政府的值班人员,要马上就给她办理离婚证明。值班人员无奈,只好找到已经下了班的民政干事,回办公室给母亲办理了离婚手续。

母亲拿到了离婚证后,心情好高兴,虽然不认识上面写的是什么,但她反复看了很久。华笺在手,新墨清香,乐坏了持证人。呵,圆月照临今夜梦,落花啼雨去年春。这一夜,母亲在县政府的招待所里睡得特别香,是县大队的起床号声,才把她叫醒。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离婚证还在不在,其后才到招待所的食堂吃早饭,随后又向食堂管理员要了四个馍馍,又一路小跑着往齐南区赶。一见到覃兴发,就把离婚证递给他:离婚证拿到了,我可以当你的媳妇了。母亲说这话时,眼泪也同时溢出了她的眼眶。

我的父亲覃兴发接过离婚证看了看,点着头说:好啊好啊!眼泪也溢出了他的眼眶。天黑前,母亲就回到了林家沟,这是我父亲小石匠覃兴华让她不要再回杨家坝的。母亲还没进门,就大声说:我离婚了,我拿到离婚证了。外婆和三外公轮流把离婚证书拿着看了又看,两个老人同样流出了热泪。

母亲说:三叔!小石匠说只要您把另一本离婚证书送到王家就行了。

三外公说:行!现在是人民政府了,他们王家就是人多势众,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了。我明天一早就送去。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政府就给母亲土改了一间房屋,两亩水田,三亩土地。母亲劳动之间,就把从父亲处听来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讲给姐妹们听。母亲说:只要我们大家辛勤劳动,努力建设社会主义,就能实现蒋书记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能过上最美好富裕的生活,就能实现共产主义。

张婶问:电灯是什么灯?

母亲说:电灯就是比洋油灯(煤油灯)还要好上百倍的灯,而且还是不用上洋油就能亮的灯!比我们现在的桐油灯亮多了,晚上做针线活时,就是绣花针掉地上了,也能找得到。

李婶说:妈呀!这么亮啊?哪电话是什么东西呢?

母亲说:电话就是你在这里说话,你妈就能听见!我在区公所就见过罗区长、蒋书记和北京的大人物说话呢!这一年,母亲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还被选为中磁场乡的妇联主任。

新的人民政府成立前,农民们一到冬天就没事做了,男人打猎,女人绣花、做鞋。可如今,村里却组织劳动力砌河堤,出工的人除了补一斤大米外,还有工钱。因为抬石头,掀石头都是重体力活,是不要女人上工的,但母亲坚持要参加。村长谭德现想为难母亲,就指着一块大石头说:这块石头我俩打对抬,你抬得起就参加,抬不起就回家绣花。

母亲说:行!一言为定。

母亲和谭德现俩人把大石头抬上了河堤,村里只好同意母亲参加砌河堤了。在母亲的带动下,一些身强力壮的妇女都加入到砌河堤的大军中来。这样,母亲成了理川县的劳动模范,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成了乡里脱产干部。

1956年春,我父亲接到县里调令,要他到没有人烟的苏马荡,创办国营药材种植场。1959年秋,我母亲和兄组,是奉父亲之命搬来苏马荡的。我们兄弟姐妹们一直搞不懂,已经是乡妇联主任的母亲,为什么要放弃国家干部身份,随父亲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山顶当药农。

许多年前,我坐在药材场低矮的土墙房里,望着门前的苏马荡,仇恨地盯着即将从眼前消失的波光,那波光是被如影的浮物掩蔽了的,荡中的浮物,从不曾离开过水面。我即使坐在饭桌上吃着鱼肉,也非常仇视这前世不曾见过的景象,仇视这前世不曾吹过的凄凉的山风,直到我看清了我一个人面容憔悴,精神萎靡,木然于小草收紧了的花蕾,直到四周的青山陷入一幅国画的空间之中。

有时,我也会在变动的庭院里,轮番朗诵母亲教的《命运赋》,背诵着优美的赋文,我寂寞的内心踏过千军万马,看着暴风从东面的树丛中灌入,又从西面的山包上折回。

我埋怨父亲这个老游击队员,为什么要到苏马荡这个只长极苦的黄莲,没有美好前途的地方来建设社会主义,来践行他的远大理想。我埋怨母亲这个曾经的乡妇联主任,为什么要支持我的父亲的错误选择。我之所以埋怨,是因为我的大姐,二姐,大哥他们都在埋怨。

我们兄弟姐妹埋怨的结果是,大姐二姐嫁到了远方,终于离开了让她们不喜欢的苏马荡、埋藏了父母及我们一生幸福的药材场,我和大哥外出打工后,发誓要混出个新天地来,永远不再回苏马荡。我们兄弟都成功之后,并没有忘记在苏马荡受苦的父母,多次要他们到我们定居的城市生活。

母亲说:我坐车晕车,坐船晕船,坐飞机晕飞机,没啥好说的,我不去你们的大城市。

当我们说他们的一生太不值时,母亲就说:谁说我们没有过上真正的幸福生活?这一辈能和你们的父亲结成夫妻,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有地种,能种地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我一生追求的幸福生活,就是蒋书记一九五六年描绘的社会主义社会的愿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你们看,这不是实现了么?母亲说这话时,还用拿着手机的手,指了指楼梯、电视和屋顶的吊灯。母亲见我们姐弟无语,更加大声地说:蒋书记说得还不全面,我们现在不仅过上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而且烤火煮饭不烧柴了,用电炉、电饭宝,洗衣有洗衣机,用水用自来水。如果药材场不出钱修百胜电站,能用上电么?如果人民公社不组织社员修七里沟水库,能有自来水吃么?别看你们搞投机倒把挣钱买了小车,在城里买了洋房,我看啊,没得我和你们父亲凭劳动挣的钱用起来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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