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特意起了个早,借着晨风的凉爽,兴冲冲地骑上电瓶车,去通知十里开外的一位同学,参加几天后四十年初中毕业同学会庆典。四十年前,在读初二的时候,我曾和几位同学到他家玩过。依稀记得那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零零星星住着十几户人家,清一色的低矮泥坯墙瓦屋,一条坑坑洼洼,狭小泥泞的村野小路。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我努力的找寻到村口。如今,一条整洁宽广的水泥路直延伸到山边,道路两旁的景观树,修剪的整整齐齐,郁郁葱葱,周围别具风格的楼房林林立立,炊烟袅袅升起和白云融为一体,小溪间,成群的鸭子在觅食嬉水。我揉了揉双眼,暗思道:“大清早,莫非中邪了,会迷失了方向?”我刹住了车,问起在路边浇菜的老农:“大伯,请问陈灿住哪儿呀?”“他就住在这条路的尽头,唯一三间泥坯墙瓦屋便是他的家。”老伯用手指着方向告知我。我谢过老伯,一会儿就找到了他的家。小院子里的一条黄色小狗,见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狂吠不止。
我环顾了一眼四周,依山而建的三间泥坯墙瓦屋和四十年前没有多大区别,不同的是饱经风吹雨蚀的墙体多了几道裂痕和许多裸露的碎小石子而已。在邻居们崭新的幢幢楼房间衬托出令人心酸的异样风景。在屋背后山腰上的峭壁上,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棵碗口般大的松树,在晨风中摇曳,树根已牢牢地嵌入石壁缝隙间。我在敞开的大门口高声嚷道:“陈灿,陈灿。”“谁呀,干嘛呢?”半晌,屋里传来了一位女人孱弱的询问声。“我,陈灿的同学,邀请他参加同学会。”我自报家门道。“哦,那就进屋坐会儿,他一大早就出门联系收割机手收稻子啦。”她轻声应道。我很失望,辛苦了一个早晨,跑来却扑了个空。“那我先回去了,你告知他一声。”我有点失望地说。“别呀,也许他马上就回来了呢?”她急切道。我心里琢磨着,她肯定是他妻子,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我们乡村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我犹豫了片刻,拔腿欲走。“谁呀,这么早?”一个似曾耳熟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急忙转过身,只见一位中等身材,黑里透红泛着油光的皮肤,稀疏的头发两鬓挂着花白,布满皱纹的脸上微微渗着细汗,穿了一件灰色旧的衬衣,脚穿拖鞋的男人微笑地站在我面前。四目相对,细细辩认,终于不约而同地叫出对方的名字,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说嘛,清晨,喜鹊不停地喳喳叫,原来是稀客临门。”他打趣地笑着说。“老同学,够勤快的,这么早就出门了。”我忙不迭地问道。“哎,稻子都已熟透了,再不收割如遇下雨被大风一刮,倒伏田间,抽芽发烂那就完了,收割机又很忙。”他紧锁眉头焦虑地说。是呀,粮食是农民的命根子,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毕竟是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对于一个贫困的农户而言,是一年全家口粮的希望。“进屋,进屋,凉快一下,一别多年我们都老了。”他热情地招呼着。
迈进屋,映入眼帘的是厅堂中间放着的一张油漆斑驳的桌子和四张凳子,左边安放着贮存粮食的大柜子,右边椅子上堆放着凌乱待洗的男女脏衣服。本来不够宽敞的厅堂显得更加拥挤。没见什么家电,唯一有价值的是我们进门时刚打开的一台老式陈旧的落地电风扇,在摇摇晃晃,发出“吱嗄,吱嗄”的声响。“对不起,我家没有茶叶,只好让你喝白开水了。”他把盛满水的杯子递给我歉意地说。“无妨,白开水好喝。”我言不由衷地应付道。屁股刚坐稳在椅子上,隔壁房间里就传来了几声咳嗽和女人痛苦的呻吟声。我惊奇地问道:“是谁生病了吗?”他略一迟疑,便拉起我的手朝那间房里奔去。
光线暗淡的小房子里,虽是早上,但也有点热烘烘。一位眼窝深陷,脸颊消瘦,肤色白的似乎没有血色的五十多岁女人,斜坐卧在木板床的床头,胸口掩住多处补丁的床单,露出一双纤细的手和脚。乍一见,有点吓人。她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冲我点了点头说:“你是灿的同学呀,我家的状况让你见笑了,我全身柔弱无力,还会阵阵发痛。卧病在床十几年了,寻诊问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现还欠下十几万元外债,亲朋好友都怕来我家了。”她咳嗽了几声,缓了缓继续道:“要不是灿多年来熬汤煎药,洗衣做饭,忙里忙外,细心照料我,早已阴阳两隔了。”她已泣不成声了。我偷偷地瞟了一眼陈灿,他阴着脸接口道:“是呀,屋漏偏逢连夜雨。两年前,我突感胃部疼痛难忍,连夜转入上海医院动了大手术,才转危为安,这又花掉四万元借款。”他边说边掀起衬衣,露出动手术后留下的很长深深的疤痕。“政府有什么照顾吗?”我关切地问道。“照顾是有的,但也是杯水车薪。最令我揪心的是我远方读书即将毕业的儿子。”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此刻,我顿悟了他妻子当初无法待见我的原因,内心的愧疚、自责难以言表。“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我不无担忧地问道。“有啥法子?只要我不倒下,这个家就垮不了!”他无奈之中带着几分坚毅。强烈的阳光照射到屋顶上,室内的温度陡然升高。我的头感到有点晕,实在待不下去了,便把这次邀请他参加同学会的情况作了介绍。“这么多年了,大家天各一方,杳无音讯,我也很想念同学们哪!”他感慨地说。“好,不见不散。”说完我便起身告辞。他执意要留我吃午饭,我借故有事,匆匆地逃离这令人心碎的地方。
几天后,同学会在开农家乐山庄的同学处如期举行。来自天南地北同年级两个班的同学汇聚一堂。无论你是官身还是布衣,富商还是乞丐,今天,都有一个闪亮而又亲切的身份:老同学。在厅的角桌,我瞧见了陈灿,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和他同坐一桌。我快步地走了过去,也许,这稍清静的地方,是最适合我们坐的位置。席间,有位略知内情的同学,对他俯耳提醒道:“今日人数众多,借此良机,你可把自己的困境和盘托出,或许,每人捐资一百元,也等于上万元,就能解你燃眉之急。”“是呀,如你羞于启齿,我可帮你提个议。”我急忙附和说。话锋刚落,只见他涨红着脸摆手摇头道:“不可,不可,我是来瞅瞅大家生活过的咋样?特想同学们,不是来化缘的,败了大家的兴致。”“你傻呀,大家同学一场,你有苦衷,请大家搭把援手,也是无可厚非的。”几个同学纷纷数落着。“不必提我了,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来,来,来,为咱们四十年后的再度相聚和不忘初心干杯!”他岔开话题,首先端起酒杯,为自己打圆场。有人在困境中自甘堕落,不思进取。有人在逆境中不屈不挠,勇往直前。也许,这就是勇于担当农村汉子铸就了的倔强性格。
三个月后,因我回家有事,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清晨,于大门紧闭的信用社门口,居然偶遇了他。旁边放着一辆旧的电瓶车,穿着一套褪了色的迷彩服,通红的双手在互相使劲地搓着,来回反复地在踱着步。“老同学,这么冷的天干嘛呢?”我笑问道。他面露难色,用手指着信用社的大门吞吞吐吐地说:“年关将近了,想贷点款急用。”说完叹了口气便垂下了头。也许,是遇到我这个熟人有点尴尬。这又勾起了我那天开同学会的思绪,如果他不做自己屋后长在峭壁上的那棵傲骨青松,今天,就不必在寒风凛冽的早上,为几千元还本付息的贷款苦苦等待。
我从纷乱的感慨中,回到了现实。拍了拍他沉重的肩膀,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急匆匆地离去。
又是一年后的秋天,我们再度相遇。瞧他的气色,脸上红润了许多,衣着也整洁光鲜了不少。我忙不迭地打听他家的境况,他面露喜色地告知我:自己这个穷家生活上有了政府的保障,村里有了许多“脱贫致富”的项目,都能给家里增补收入;多年卧病在床的妻子能下地走动了,还能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农田里丰收了;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谋到一份年薪不菲的职业……看着他翕动的嘴唇含笑的脸庞,此时的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是皇天不负苦难人啊!
这真是个丰硕的秋天,暖暖的秋阳灿烂,一如他久违初绽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