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晚风夹带着一丝阴冷拂面而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奏着忧伤的旋律。我的心中不禁一凛,审视着脚下,暗自惊呼:如今佇立的桥下不正是当年这个时节曾经惊心动魄的惨地吗?
童年时代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如同桥下的江水在汩汨流淌——
那是1966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时年6岁的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街上一阵急促的“不好了,出大事了,灵江渡口翻船了!”高喊声给惊醒了,然后接踵而至的是弄堂里慌乱地脚步声。我用手揉了揉双眼,掀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急速地呼喊和搜寻着妈妈。
正当心慌意乱的我,竭力想用稚嫩的小手拉开紧闭的房门时,只听的门外传来一阵急速地脚步声,接着是“ 咔嚓”一声响。这是锁门的声音,我判断一定是妈妈在锁房门。于是我发疯似地拍打着房门哭喊着:“妈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今天,你必须乖乖地呆在房间里,妈有急事,顾不上你了!”门外传来妈妈严厉而又冰冷的声音。一贯温柔的母亲,不知为何今日性情大变,发出母老虎般凶巴巴的吼声?听罢此言,委屈的我哭闹得更凶了。也许是妈见我闹腾得如此撕心裂肺心软了,又或许把孤零零的我丢在家里无人照顾,万一发生意外而放心不下。无奈只好打开房门,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拖着我就往外跑。
这天,雨雾濛濛,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有许多男女老少都沿着江边这条泥泞小道,向距此地3华里路程的灵江渡口方向奔去。身怀六甲,腆着大肚子的母亲,攥紧我的手是冰凉的,苍白爬着几丝皱纹的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虚汗,红红的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充满活力,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劲的农村妇女。早上东方刚泛白就起床,操劳着我们一大家子的一日三餐、然后是拔草喂猪、补洗衣服、刷锅洗碗。当我们已酣睡在梦乡里时,母亲还在为杂七杂八的家务事而忙忙碌碌。而如今晨风凌乱了母亲的头发,不经意间,几缕银丝在头顶上飘飘晃晃。我倏然间觉得她不再是一位年轻的妈妈了。与其说母亲在一路奔跑,倒不如说她一路都在跌跌撞撞。
途中由于母亲急火攻心,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上。似懂非懂的我急得哇哇大哭,赶紧拉拽着母亲的手,帮扶着母亲站了起来。母亲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高高隆起的大肚子,然后揉了揉沾满稀泥的后臀,强忍着被挫伤的疼痛,定了定神后,咬着牙,牵起我的手继续迈向渡口。
渡口,江水咆哮,浊浪翻滚,平日里停泊在江边的手撑小船已不见了踪影。沙石滩上已挤满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有人在呼爹喊娘,有人在寻找着兄弟姐妹,有人在悲伤哭泣。
母亲顾不得气喘吁吁,到达后急忙挤进密集的人群里,抹了一把泪眼,弓着腰,抖抖瑟瑟得仔细辨认着躺在沙石滩上每一具被打捞上来湿漉的尸体。有的腹部胀得像充足了气的皮球;有的嘴角时有一股难闻的黄水溢出;有的手脚淤青,脸上血肉模糊,难辨于平日里的模样。吓得我似一只惊了魂的兔子,紧紧地依偎在母亲身旁,并且怯怯地说:“妈,我怕!”母亲立即把我揽进她的怀里,用宽大粗糙的手拍着我的后背,轻柔地说:“别怕,别怕,有妈在呢。”
经过对各具尸体的反复确认,母亲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如释重负地长长松了一口气。用手摸着我的头说:“上苍保佑,你爸没事,你爸沒事。”也许母亲已经耗费了过多的精力,如今心中一宽,再也支撑不住挺着大肚子的身子,一下子瘫软在沙石滩上,闭目默默地养起神来。但那天清晨的一幕却深深嵌进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我一直对河水心生惧念。后来我才慢慢了解到……
灵江渡口,历史悠久。自古以来,沿江两岸村庄村民劳动、运输、生活唯一依靠一只小木船摆渡。由于平日里来往的人流较多,就显得格外繁忙了,如遇急事,也只好在此苦苦等候。
俗语有云:“在山靠山。”在那个年代,按照惯例,山区的村民每年都会在繁忙的春耕到来之前,穿上草鞋、腰佩柴刀、手拎草编饭袋。钻进深山备足做饭、煮喂牲畜饲料的柴禾。多余的会卖给邻近有需要的人家,更多的村民却会选择不辞辛劳,日夜兼程,利用土制双轮车拉到25公里路远的城里去卖,换点钱以补贴家用。
那天,由于连绵不断的春雨,暴涨的江水还未完全退至安全警戒水位线以下。天气稍有好转,勤劳的村民,便耐不住性子,顾不得山高路滑,雨雾林湿,便不约而同地纷纷聚集在渡口,焦急地等待着渡过江去砍柴。
船刚靠岸,大家争先恐后蜂似的拥挤进船上,致使小船严重超载。尽管船工苦口婆心地劝解大家下船几个人,以免发生危险,但众人都置之不理,心存侥幸,谁都不愿意做走下船的第一个人。在煎熬中,船工禁不住心急村民们的一再催促,丧失了安全意识,无奈拿起竹蒿撑船离岸。
船行江心,一阵狂风扫过,掀起一排巨浪,击打得小船摇摇晃晃。猝不及防的村民,在惊呼声中一个趔趄,一叶孤舟顿失重心,顷刻翻覆在水深浪急的江中。
此次事件造成四男四女,8人惨死的严重后果。其中就有剃头匠方师傅青春靓丽的黄花闺女;还有三代单传陈爷爷年轻力壮的宝贝孙子;再有的是家中顶梁柱陆伯伯……
据说父亲那天拂晓前就起了床,见风停雨住,就吃了早餐,便匆匆地赶往渡口,捡了一个人数不多的空档,搭上了首渡才幸免于难。
难怪那天母亲心急如焚,不顾身孕,狂奔至渡口。这关乎着我上有未成年的哥姐,下有年幼无知的弟弟,还有藏在母亲腹中苦苦挣扎的妹妹。如果父亲遭遇不测,天就塌了!家就毁了!
往事随风。昔日紧俏的柴禾,已被人们弃之不顾,因为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省时快捷的燃气具。被糟蹋成光秃秃的荒山,如今竹木茂盛,成了绿郁葱茏的生态林,是人们旅游、观光、攝影的好风景,更是人们休闲养生的好去处。山区村民依赖砍柴卖柴维持生计的日子,已成了大家茶余饭后遥远的故事。
惹人爱恨交集的渡船,非常时期帮助村民渡过生活方便和急需,但在关键时刻又制造恐惧与危难。它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悄然地退出了人间演绎的舞台。
渡口,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悲惨的一幕已埋藏在一代人尘封的记忆里。
今天,宽阔壮观的灵江大桥,灯火通明。它不仅是一座连接两岸村民的生活桥;还是一座把埋藏在深山里的绿色翠竹,源源不断地运往各地加工厂,制造成各种精竹品,充分发挥它应有的价值,走向市场,走向远方的运输桥;更是一座通往新农村建设,奔小康的幸福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