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杨世林|鬼

宝斋闲落，唯之《聊斋志异》历久弥鲜。

一日，百无聊赖拈页品读，不料被书中挥手捂笑、诡谲灵骇的狐仙鬼魅摄去魂魄。我只觉两腿窸窣，神志木讷。敢情身在幽冥暗界，阎罗殿上，身前背后立着生死判官，黑白无常等诸位仁兄。我欲启齿，不想咽喉哽瑟；我欲拔腿遁离，又不想枷锁在身。我使出浑身解数，却终不得返。自知阳寿已尽，只心存侥幸，将行陌路不寂寥。

俄尔，阴岩四壁火光焚烈，阎罗殿外两鬼隶面目狰狞，吐舌蓬发，执掌令旗仓促而来。我定睛看，两鬼皆四尺不足，短右袂，青衣裴垂，步态蹜蹜不及地。我惶惶无措，只知要对初来新鬼例行验收。两鬼隶飞扬跋扈，骂骂咧咧，一个号称急来鬼“牛头”，一个号称慢送鬼“马面”，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将我拽出阎罗殿。

愈往前行，阴风森森愈侵骨。只走着，走着，黑魆魆的尽头，雷殛轰轰，鬼哭狼嚎声声入耳。

黄泉路畔，开着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路尽头，望见一条忘川河，河上有座奈何桥。未待睁眼，狂风呼啸猛然吹袭，牛头马面趁我不备，将我卷起，摔落奈何桥下。我惊魂未定，呆望四方，只见受刑场上刀、斨、剑、戟一爿竖置，勾魂鹰爪，枷锁铁链悬挂中央，烈火喷焚，油锅氤氲阵阵，直叫我毛骨悚然，背脊沁凉。两鬼隶推我近前，捆锁我于受刑架下。我已神魂无主，任凭鬼隶拽掖摆布。两鬼隶施用挞伐之刑，我未觉悲苦，已告知刑验结束；两鬼隶卸下我全身镣铐，哀叹一声，露现一副相安无事相（表明确实阳寿已尽，不至出现真假冤案）。

殊不知，鬼隶牛头横眉冷对，对我示意。我惶惑不解，茫然怔怔。鬼隶马面看我新鬼，不谙冥间规距，直言相告：“你今变鬼，理当以冥间制度行事，大凡新来鬼魂，一刬交纳‘识相’钱，今后可相互通融。”鬼隶如是说，我恍然大悟，转而心中思忖：在阳间，索纳关照费，是不成规距的规距，谁知在阴凿地府依旧通行，以我拙见，人鬼无异啊！我岂敢托词，怯生生探囊取钱，竟惊叹发现—囊中尽数金宝银元和冥币。我轻呵一口气，回想应为阳间至亲焚香与我，我微蹙眉心，不禁泫然泪下。—自怜人鬼殊途，阴阳陌路。两鬼隶见我冥币坠囊，有利可图，立时卖露谄媚之相，一阵长吁短叹，告知我既为鬼，理应鬼相。

我深知落为阴凿鬼魂，身在酆都，将踽踽独行。

两鬼颇有趣，索得识相钱，殷情万分。说是押解我干鬼奴之事，此时忽而撇脸，喁喁私语：“此鬼，应得垂怜，念他在阳间悲戚潦倒半生，猝然而来，亦可姑息啊。待到了醧忘台，喝了孟婆的醧忘汤，再而投胎转世，莫不如……”两鬼商榷后，我便得知准我看守冤鬼囚牢。牛头马面有言在先，冤鬼囚牢多自来路不清，身份不明低贱鬼，须厉行管束。我颔首频频，不敢拂戾。两鬼絮絮诉完，躩躩返去阎罗殿。

只道是，我伶仃立于冤鬼囚牢前，茫茫然，飘渺无依。

幽幽荡荡的囚牢内，新鬼烦冤旧鬼哭，个个朝我喋喋不休。奈何我亦鬼魂，如临深渊，身不由已。再看囚中游魂百鬼：有鬼尸首异处，踉踉跄跄，徒有鬼躯，并无头颅；有鬼缺腿少臂，绛血淋漓，爬地哀嚎；有鬼似拼骨缝肉，淤血结痂，惨不忍睹。中有女鬼，头如蓬葆，双珠滚出，敝衣不遮裸露白乳。她跪膝伏地，恸哭悲切，似有深冤可冲霄汉；另有女鬼，二十芳龄，周身倒也完好，不见血渍。她—黛眉至鬓，青丝髧髧，垂拂两肩。双目微窅，神色迷离。穿一袭长摆缟素白裙，静默于囚牢深处。我心中揣测：此女鬼，容颜娟秀，美丽动人，若非看破红尘，绝然自缢，惨落阴凿，化身孤魂。否则，清白世间路，怎会误入鬼门关？想当初，若非我—

蓦然念起“我”，不禁倏然回醒。朗朗乾坤，我游踪无迹，如登太虚，行走一遭酆都府。如今我正肃立斋中，掬书臆想，不知还欲何为！

哦！权且当作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