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市中心有一条街道叫如安街,街道不长,街面也不宽,从东往西,是徐徐而下的缓坡。昆明市第八中学的旧址,就在如安街的东段,属于坡头。多年来,我喜欢到那儿走一走。走在如安街上,我依稀看见自己的足迹重重叠叠。下雨了,我抬起头,仰望三界之外的天空,在那一尘不染的世界里,我常常能看见雨滴摇曳着曼妙的身姿,从迷雾里纷纷扬扬落下来。
沿着那些轨迹往下,我还能看见昆八中的大门前挂上了一道浓密的珠帘。大门隔壁,有爿销售琵琶的乐器店。卷珠帘,琵琶声怨,在雨中,那扇脱了油漆的大铁门摇来晃去,直把我的思绪带回二十五年前,我看见了二十五年前的我,我还看见了二十五年前的如安街。
那时的我正在参加高考。答完语文考试卷,我摇着小脑袋,像一个醉汉一样晃出教室。走出考场,我早已把答题内容忘得一干二净。碰上同学问我某一题选什么答案的时候,我挠挠头说记不得了。不是我心大,我的确对我的考试不抱任何希望,我也曾经奢望自己能碰上好运,可我的成绩不会说谎,我没有那个运气。就算临时抱抱佛脚,我都没那个命啊。高三下学期,我妈曾去庙里为我求得一签,很不幸,那是一支下下签。庙里的师父掐着指头一算,我乃木命,命中缺水,缺贵人。师父说,我这辈子不会有多大出息,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一棵草顶一颗露水珠,成功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师父还说,我这辈子,但凡能干出点成绩都与水有关系,可凡事过犹不及,水多了,必有灾。
那签和师父的评价还是比较符合我情况的,我读书不行,高中三年,成绩总是上不去也下不来,老卡在中间。我父亲说,努把力吧,哪怕拼个中上生也行啊,可无论怎么努力,我的成绩还是着了魔似的在中间徘徊。
我妈记住了庙里师父的这句话,还为这句话翻来覆去几天晚上睡不着。与我而言,读书大概没什么出路了,于是她幻想我能搞搞体育,弄个跳水、游泳什么的,那样也许能在社会上立足,可我是只旱鸭,连狗刨式凫水都不会,而且都过青春期了,老胳膊老腿的,筋道也拉不开啦。
想到这些,我脸上挂着微笑。那神情,与大门两旁红纸黑字的“回避”和“肃静”极不相符。可我不在乎,我说过了,我对我的未来已经不抱希望,人生就是这样,放下了,也就释然了。我摇着小脑袋,像一个醉汉一样被后面的人群推搡着,出了昆八中的大铁门。
门前的如安街上,挤满了前来迎接考生的家长。密密麻麻的人群,忽然间烘托出了战场一般的气氛。这一届高考的作文题目,要求就《鸟的评说》写段对话和议论,考场里的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路,可眼前的场景却让我灵光乍现,我的脑海里迅速构思出了一篇叫做《期待》的文章。我至今能记得,如安街上那些期待的眼神,随便一数就是上千种。
我放眼望了望天空,云层厚厚笼罩着街上的楼宇和行道树,几乎就在那时,倾盆的大雨从头顶上泼了下来。拥挤的人群迅速撑开了雨伞,那些雨伞五颜六色高高低低,有的完全撑开,有的只撑开了一小半,在局促的空间里,像五彩缤纷的花朵各自绽放着。
雨伞下,青丝白雪。那一张张面孔,有的很平静,有的很焦急,有的平静里透着几分焦急,有的焦急里强行摁下了几分平静。他们都伸长了脖颈,不停向我的方向射来期待的目光。与他们相遇时,那些目光如铁匠铺里飞溅的火星灼伤了我的脸庞。我伸出手心抹了一把脸,滚烫的雨滴带着咸味,顺着脸颊汩汩淌了下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城市里的高考,那是军团作战。为了能考个好成绩,全家老小都派上了。
我的心里不再平静,这才是高考啊。
与此同时,我忽然有些莫名的失落。穿过门口密密麻麻的人群,那里面居然没有我熟悉的面容,更没有一片属于我的天空。我的父母此刻都在乡下呢。我父亲除了站在讲台上完成校长安排的任务,地里还有三亩多的土豆等着他。那些土豆再不挖出来就都坏在地里了。我母亲也没空想我高考的事儿,而且,圈里那两头黑毛猪正饿得呱呱叫呢,我的父母亲已经在心里盘算了好多遍,不出意外的话,只需催上两个月的膘,那两头黑毛架子猪就能把我上大学的费用全包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忽然,一种负罪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太对不住那两头黑毛架子猪了,——我能考上大学吗?
三年来,物理、化学于我太难,我选读了文科。可是文科不是简单的背记,当我把历史政治教科书上的内容大段大段背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只是捡了一堆没用的砖头。老师鼓励我,把简单的题做对,好歹能混个及格。此话堪比安眠药,让我平静度过了高考前那几个星期的时光。
尽管如此,我还是睡不着。我的生物钟彻底颠倒了,考试的时候我老犯迷糊。三天的考试漫长而难耐,最后一科终于到来,在窗外断断续续的雨滴声中,我划上了句号。
回到宿舍,房间里乱糟糟的落不下脚。舍友把所有课本教材垒了起来燃了一把火,发了疯一般对着熊熊的火焰抚掌欢呼。我独自躺在床上,像一坨泥疙瘩。
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不用上大学,随便在社会上混几年,到父母的单位做一个接班人一样可以。我不同,我要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回家。回家做什么?养鸡猪牲畜,那是女人们干的事情,我是个男人,当然要到那五亩地里接过父亲的锄头,继续挖我的土豆。
土豆成熟的季节总在雨里,为了不使土豆放坏且还能种上荞麦等下一茬冬季农作物,我们只有在雨中拼命抢收。每一个暑假天,父亲都会把我带到土豆地里。面对苍茫的枝枝蔓蔓,我的头皮一阵一阵直发怵。地上那一垄一垄垒起的土堆,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座一座的坟茔,埋葬了我的暑假和青春。
挖土豆的时候,父亲总让我跟在他后面。在雨中,他扬起臂膊,锄头从半空里落下去,一坨一坨的泥疙瘩就滚到我的面前。我把那些泥疙瘩逐一掰开,土豆才极不情愿地从我的手心里冒出来。捡拾土豆是个不好玩的活儿,父亲的锄头不停带出很多的泥疙瘩,如果我不及时把带出来的泥疙瘩清理完,那些土豆很快就会再次埋进土里,为此我常常手忙脚乱,顾不过来的时候,我会伸出脚去帮忙探一探,没办法,连脚都用上了。我期待父亲看到很大一个泥疙瘩,那时候,他准会停下手中的锄头,亲自掰开泥土,而我也可以就此站起来,踢踢腿,伸伸腰,舒一口气,活动活动筋骨。生活很会开玩笑,父亲掰开那一个个让他心仪的泥疙瘩后,十之八九会把那些乒乓球大小的土豆扔到了我身边。
这就是生活,充满了狡诈和无奈。
我吃不消干农活的苦,也忍受不了当农民的无奈,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成为断头路烂尾楼,我得重新思考和规划我的人生……。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起了身,默默地把教辅和做过的复习题用两大纸箱小心收了起来。
离校的那一天,我把行李和那两箱教辅寄存在同乡那里。他是一个很好的同乡,在如安街上一家单位里做保安。
高考分数公布的时候,不出所料,我没能上官方划定的分数线。父亲的世界顿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他扛起锄头独自去了地里。母亲也沉默不语,无端对着那两头哼哼哈哈的黑毛架子猪直发脾气。我和他们整天说不上一句话。我知道家里已经容不下我那34码的两只小鞋,不得已,我向父亲要了路费,回了城里。
再次来到如安街,昆八中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门上的大铁锁锁住了满满一校园的空气,考场里空荡荡的。我抬起头,透过半掩的窗帘,我看见了一个月前属于我的考场和座位,我还看见桌面上贴着的准考证号和姓名,我甚至还能感觉到椅子上我留下的余温。那一刻,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离别的悲伤,人在旅途,天下不可能有不散的宴席,人走了,茶也该凉了。
我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毫无方向瞎折腾。在保安同乡的接纳下,逼仄的值班室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知耻者近乎勇,经他介绍,我找了一份工地上的活,我计划做上一个月的临工,打发时光的同时,积攒复读所需的费用。
人生沉浮,潮落潮起。经历了那场人生的狂风暴雨之后,我却意外撞见了美丽的彩虹。就在我挥汗如雨搬水泥的时候,一位同学说我被录取了。开始不信,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录取通知书正在寄往乡下的途中。我没来得及与保安同乡打招呼,买了车票赶回家。
那些天里,我和父亲每天都往邮电局跑。终于,在邮电局的柜台前,我们看见了那只专属于我的牛皮纸信封,信封正中央,洋洋洒洒写着我的名字。
激动人心的时刻至今记忆犹新。父亲按捺不住心底的喜悦,第一次朋友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个细微的举动成功点燃了我生命的火花。
世间很多事情在冥冥之中似乎早有注定。我没想到,就在那一瞬间,母亲到庙里求签的事儿会突然从脑海里自己冒出来,她从庙里带回的最后那句话,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更没有想到,在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刻,我和父亲却走散了。
真是一语成谶。
走出邮电局大门,我和父亲几乎同时感受到了落在额头的雨滴。
我父亲抬起头,他似乎渴望一场磅礴大雨倾泻而来,扫去多日的阴霾和不快,彻底洗刷他的整个世界。我也抬起头,看见天空中荡漾着几朵雨做的云,半卷半舒。
八月的雨说来就来,落到瓦沟里迅速成溪。屋檐下,父亲伸出手腕,低头看了一眼那块比他还要年老的手表,摇了摇头。等不到雨停,父亲便把我的那只牛皮纸信封揣进衣袋里,压得密密实实,向我会心一笑。我心领神会,低头与他一起冲进了雨中。
从邮电局到我家大约有两公里半的山路,我和父亲就这样在山路上奔跑。我们跑过一片玉米地。玉米树像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纷纷后倒。我清晰看见枝头散发开来,正在扬花,杆上的玉米棒子刚刚探出头,冒出婴儿般柔软的红缨子,氤氲着淡淡的清香。玉米地的端头,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虬枝旁逸斜出,像伸出的手臂横在空中,下面是一条河。我听见河里的水流急剧拍打着石头轰轰直响,河里的水已经涨了起来,我伸出腿试了试,河水太深,过不去。看着河对面的父亲正大步走在爬坡的道上,我大声呼喊,他却听不见。我只好退回到玉米地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抛洒着雨滴。我躺在那棵核桃树下,沉沉睡去。
在梦里,天空似乎再次下起了雨,淋得我的脸湿润润的,冒着热气。循着那股热气,我伸出手,触摸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随后,那两只手臂用力抱住了我,刹那间,我惊醒过来,黑暗之中,我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是父亲!他把我抱了起来,那时,我感受到了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父亲后来与我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脸上总是挂满了亏欠。我的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居然像一道神奇的符使他飘了起来,让他忘记了我的存在。他说直到跨进家门的时候,一回头,才发现我没跟在后边。
为了弥补对我的愧疚,我父亲说,开学的时候亲自陪我去报到。
我在心里也向父亲许了一个诺言:办完入学手续后,我一定要带父亲到昆明市中心的如安街上去走走,那是市中心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也是我参加高考的地方。我的人生就是从那里转折的,那里有我太多的酸甜苦辣。
从集市上卖掉那两头黑毛架子猪回来,我和母亲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扭扭捏捏。他把钱放在我母亲手心里的时候,很谦虚地说了一句:哎,老啦,猪都拉不住啦。
在去集市的路上,那两头黑毛架子猪蹿来蹿去,把我的父亲拽倒了,他摔在了路边的沟里。那次摔跤后,我父亲的腿脚不再利索。乡下的教学条件艰苦,站在讲台上吸一天的粉笔灰自不必说,远近交通还得靠走。来去之间免不了要走湿地,踩湿鞋袜打湿裤腿是经常的事情,加之地里沉重的农活,父亲背脊流淌的汗水和雨水常常交织在一起,湿了,干了,又湿了,再干了。年轻时父亲不在意,渐渐地,却落下了病根。那次摔跤过后,他的腰腿越来越不灵活,他常常跟我说起,他的关节里似乎钻进了虫子,啃噬着他的寸寸神经。
后来,父亲才知道自己患上了类风湿。那个疾病要不了命,可是却能让人痛得不想要命。父亲从此成了药坛子,中药、西药吃了很多,效果仍不明显,在我即将开学的几天里,他痛得彻夜睡不着。开学的日子已经到来,他最终没能陪我到学校去报到。
之后的日子里,我父亲也到过我的大学校园,不过不是来看我,是来看病拿药。在我的宿舍里,父亲像个小孩一样搓着手心,有些手足无措。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很内疚。其实我心里更加内疚,我隐约觉得心里许过的诺言正与我渐行渐远。
大学毕业,我参加工作。贷款买了房,还成了家。父亲退休了,也自由了,可类风湿的枷锁却紧紧锁住了他,渐渐的,他能迈出的步伐越来越小,能走的路也越来越短,而且,那还是在拐杖的帮助下,离开拐杖,他几乎寸步都成问题。
如安街房子拆迁了,昆八中也乔迁新址。后来,在新楼林立的如安街上,当年用作考场的教学楼已经佝偻,满目沧桑。每一次,当我走在如安街上的时候,那扇脱了油漆的大铁门总在我的眼里摇来晃去,似乎一直在呼唤我远去的诺言。
父亲生日,妻子将蛋糕摆上桌,我点燃了蜡烛。那时,父亲说他想起了与我一起跑邮电局的岁月,还想起了那两头黑毛架子猪。
我取出了父亲的生日礼物,那是我特意到书店里买的一张地图。展开地图,我告诉父亲:
——在那个心脏一样碧绿的翠湖边上,从五一路中段的西侧开始,缓缓向西,便是如安街。
父亲凝视着地图,努力伸出手指,抚摸着那一段路,很久,很久……。
作者简介:皮诚怡,云南昆明人,有作品发于《延河》、《春城晚报》、《滇池》等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