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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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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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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走在如安街上


昆明的市中心有一条街道叫如安街,街道不长,街面也不宽,从东往西,是徐徐而下的缓坡。昆明市第八中学的旧址,就在如安街的东段,属于坡头。多年来,我喜欢到那儿走一走。走在如安街上,我依稀看见自己的足迹重重叠叠。下雨了,我抬起头,仰望三界之外的天空,在那一尘不染的世界里,我常常能看见雨滴摇曳着曼妙的身姿,从迷雾里纷纷扬扬落下来。

沿着那些轨迹往下,我还能看见昆八中的大门前挂上了一道浓密的珠帘。大门隔壁,有爿销售琵琶的乐器店。卷珠帘,琵琶声怨,在雨中,那扇脱了油漆的大铁门摇来晃去,直把我的思绪带回二十五年前,我看见了二十五年前的我,我还看见了二十五年前的如安街。

那时的我正在参加高考。答完语文考试卷,我摇着小脑袋,像一个醉汉一样晃出教室。走出考场,我早已把答题内容忘得一干二净。碰上同学问我某一题选什么答案的时候,我挠挠头说记不得了。不是我心大,我的确对我的考试不抱任何希望,我也曾经奢望自己能碰上好运,可我的成绩不会说谎,我没有那个运气。就算临时抱抱佛脚,我都没那个命啊。高三下学期,我妈曾去庙里为我求得一签,很不幸,那是一支下下签。庙里的师父掐着指头一算,我乃木命,命中缺水,缺贵人。师父说,我这辈子不会有多大出息,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一棵草顶一颗露水珠,成功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师父还说,我这辈子,但凡能干出点成绩都与水有关系,可凡事过犹不及,水多了,必有灾。

那签和师父的评价还是比较符合我情况的,我读书不行,高中三年,成绩总是上不去也下不来,老卡在中间。我父亲说,努把力吧,哪怕拼个中上生也行啊,可无论怎么努力,我的成绩还是着了魔似的在中间徘徊。

我妈记住了庙里师父的这句话,还为这句话翻来覆去几天晚上睡不着。与我而言,读书大概没什么出路了,于是她幻想我能搞搞体育,弄个跳水、游泳什么的,那样也许能在社会上立足,可我是只旱鸭,连狗刨式凫水都不会,而且都过青春期了,老胳膊老腿的,筋道也拉不开啦。

想到这些,我脸上挂着微笑。那神情,与大门两旁红纸黑字的“回避”和“肃静”极不相符。可我不在乎,我说过了,我对我的未来已经不抱希望,人生就是这样,放下了,也就释然了。我摇着小脑袋,像一个醉汉一样被后面的人群推搡着,出了昆八中的大铁门。

门前的如安街上,挤满了前来迎接考生的家长。密密麻麻的人群,忽然间烘托出了战场一般的气氛。这一届高考的作文题目,要求就《鸟的评说》写段对话和议论,考场里的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路,可眼前的场景却让我灵光乍现,我的脑海里迅速构思出了一篇叫做《期待》的文章。我至今能记得,如安街上那些期待的眼神,随便一数就是上千种。

我放眼望了望天空,云层厚厚笼罩着街上的楼宇和行道树,几乎就在那时,倾盆的大雨从头顶上泼了下来。拥挤的人群迅速撑开了雨伞,那些雨伞五颜六色高高低低,有的完全撑开,有的只撑开了一小半,在局促的空间里,像五彩缤纷的花朵各自绽放着。

雨伞下,青丝白雪。那一张张面孔,有的很平静,有的很焦急,有的平静里透着几分焦急,有的焦急里强行摁下了几分平静。他们都伸长了脖颈,不停向我的方向射来期待的目光。与他们相遇时,那些目光如铁匠铺里飞溅的火星灼伤了我的脸庞。我伸出手心抹了一把脸,滚烫的雨滴带着咸味,顺着脸颊汩汩淌了下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城市里的高考,那是军团作战。为了能考个好成绩,全家老小都派上了。

我的心里不再平静,这才是高考啊。

与此同时,我忽然有些莫名的失落。穿过门口密密麻麻的人群,那里面居然没有我熟悉的面容,更没有一片属于我的天空。我的父母此刻都在乡下呢。我父亲除了站在讲台上完成校长安排的任务,地里还有三亩多的土豆等着他。那些土豆再不挖出来就都坏在地里了。我母亲也没空想我高考的事儿,而且,圈里那两头黑毛猪正饿得呱呱叫呢,我的父母亲已经在心里盘算了好多遍,不出意外的话,只需催上两个月的膘,那两头黑毛架子猪就能把我上大学的费用全包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忽然,一种负罪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太对不住那两头黑毛架子猪了,——我能考上大学吗?

三年来,物理、化学于我太难,了文科。可是文科不是简单的背记,当我把历史政治教科书上的内容大段大段背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只是捡了一堆没用的砖头。老师鼓励我把简单的题做对,好歹能混个及格。话堪比安眠药,让我平静度过了高考前那几个星期的时光。

尽管如此,还是睡不着。我的生物钟彻底颠倒了,考试的时候我老犯迷糊。三天的考试漫长而难耐,最后一科终于到来,在窗外断断续续的雨滴声中,我划上了句号。

回到宿舍,房间里乱糟糟的落不下脚。舍友把所有课本教材垒了起来燃了一把火,发了疯一般对着熊熊的火焰抚掌欢呼。我独自躺在床上,像一坨泥疙瘩。

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不用上大学,随便在社会上混几年,到父母的单位做一个接班人一样可以。我不同,我要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回家。回家做什么?养鸡猪牲畜,那是女人们干的事情,我是个男人,当然要到那五亩地里接过父亲的锄头,继续挖我的土豆。

土豆成熟的季节总在雨里,为了不使土豆放坏且还能种上荞麦等下一茬冬季农作物,我们只有在雨中拼命抢收。每一个暑假天,父亲都会把我带到土豆地里。面对苍茫的枝枝蔓蔓,我的头皮一阵一阵直发怵。地上那一垄一垄垒起的土堆,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座一座的坟茔,埋葬了我的暑假和青春。

挖土豆的时候,父亲总让我跟在他后面。在雨中,他扬起臂膊,锄头从半空里落下去,一坨一坨的泥疙瘩就滚到我的面前。我把那些泥疙瘩逐一掰开,土豆才极不情愿地从我的手心里冒出来。捡拾土豆是个不好玩的活儿,父亲的锄头不停带出很多的泥疙瘩,如果我不及时把带出来的泥疙瘩清理完,那些土豆很快就会再次埋进土里,为此我常常手忙脚乱,顾不过来的时候,我会伸出脚去帮忙探一探,没办法,连脚都用上了。我期待父亲看到很大一个泥疙瘩,那时候,他准会停下手中的锄头,亲自掰开泥土,而我也可以就此站起来,踢踢腿,伸伸腰,舒一口气,活动活动筋骨。生活很会开玩笑,父亲掰开那一个个让他心仪的泥疙瘩后,十之八九会把那些乒乓球大小的土豆扔到了我身边。

这就是生活,充满了狡诈和无奈。

吃不消干农活的苦,忍受不了当农民的无奈,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成为断头路烂尾楼我得重新思考和规划我的人生……。这样想着的时候,我起了身,默默地把教辅和做过的复习题用两大纸箱小心收了起来。

离校的那一天,我把行李和那两箱教辅寄存在同乡那里。他是一个很好的同乡,在如安街上一家单位里做保安。

高考分数公布的时候,不出所料,我没能上官方划定的分数线。父亲的世界顿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他扛起锄头独自去了地里。母亲沉默不语,无端对着那两头哼哼哈哈的黑毛架子猪直发脾气。我和他们整天说不一句话。我知道家里已经容不下我那34码的两只小鞋不得已,我向父亲要了路费,回城里

再次来到如安街,昆八中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门上的大铁锁锁住了满满一校园的空气,考场里空荡荡的。我抬起头,透过半掩的窗帘,我看见了一个月前属于我的考场和座位,我还看见桌面上贴着的准考证号和姓名,我甚至还能感觉到椅子上我留下的余温。那一刻,我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离别的悲伤,人在旅途,天下不可能有不散的宴席,人走了,茶也凉了。

我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毫无方向瞎折腾。在保安同乡的接纳下,逼仄的值班室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知耻者近乎勇,介绍,我找了一份工地上的活,我计划做上一个月的临工,打发时光的同时,积攒复读所需的费用

人生沉浮潮落潮起经历了那场人生的狂风暴雨之后,我意外撞见了美丽的彩虹。就在我挥汗如雨搬水泥的时候,一位同学我被录取了。开始不信,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录取通知书正寄往乡下的途中。我没来得及与保安同乡打招呼,买了车票赶回家

那些天里,我和父亲每天都往邮电局跑。终于,在邮电局的柜台前,我们看见了那只专属于我的牛皮纸信封,信封正中央,洋洋洒洒写着我的名字。

激动人心的时刻至今记忆犹新。父亲按捺不住心底的喜悦,第一次朋友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个细微的举动成功点燃了我生命的火花。

世间很多事情在冥冥之中似乎早有注定。我没想到,就在那一瞬间,母亲到庙里求签的事儿会突然从脑海里自己冒出来,她从庙里带回的最后那句话,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边。我更没有想到,在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刻,我和父亲却走散了。

真是一语成谶。

走出邮电局大门,我和父亲几乎同时感受到了落在额头的雨滴。

我父亲抬起头,他似乎渴望一场磅礴大雨倾泻而来,扫去多日的阴霾和不快,彻底洗刷他的整个世界。我也抬起头,看见天空中荡漾着几朵雨做的云,半卷半舒。

八月的雨说来就来,落到瓦沟里迅速成溪。屋檐下,父亲伸出手腕,低头看了一眼那块比他还要年老的手表,摇了摇头。等不到雨停,父亲便把我的那只牛皮纸信封揣进衣袋里,压得密密实实,向我会心一笑。我心领神会,低头与他一起冲进了雨中。

从邮电局到我家大约有两公里半的山路,我和父亲就这样在山路上奔跑。我们跑过一片玉米地。玉米树像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纷纷后倒。我清晰看见枝头散发开来,正在扬花,杆上的玉米棒子刚刚探出头,冒出婴儿般柔软的红缨子,氤氲着淡淡的清香。玉米地的端头,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虬枝旁逸斜出,像伸出的手臂横在空中,下面是一条河。我听见河里的水流急剧拍打着石头轰轰直响,河里的水已经涨了起来,我伸出腿试了试,河水太深,过不去。看着河对面的父亲正大步走在爬坡的道上,我大声呼喊,他却听不见。我只好退回到玉米地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抛洒着雨滴。我躺在那棵核桃树下,沉沉睡去。

在梦里,天空似乎再次下起了雨,淋得我的脸湿润润的,冒着热气。循着那股热气,我伸出手,触摸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随后,那两只手臂用力抱住了我,刹那间,我惊醒过来,黑暗之中,我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是父亲!他把我抱了起来,那时,我感受到了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父亲后来与我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脸上总是挂满了亏欠。我的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居然像一道神奇的符使他飘了起来,让他忘记了我的存在。他说直到跨进家门的时候,一回头,才发现我没跟在后边。

为了弥补对我的愧疚,我父亲说,开学的时候亲自陪我去报到。

我在心里也向父亲许了一个诺言:办完入学手续后,我一定要带父亲到昆明市中心的如安街上去走走,那是市中心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也是我参加高考的地方。我的人生就是从那里转折的,那里有我太多的酸甜苦辣。

从集市上卖掉那两头黑毛架子猪回来,我和母亲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扭扭捏捏。他把钱放在我母亲手心里的时候,很谦虚地说了一句:哎,老啦,猪都拉不住啦。

在去集市的路上,那两头黑毛架子猪蹿来蹿去,把我的父亲拽倒了,他摔在了路边的沟里。那次摔跤后,我父亲的腿脚不再利索。乡下的教学条件艰苦,站在讲台上吸一天的粉笔灰自不必说,远近交通还得靠走。来去之间免不了要走湿地,踩湿鞋袜打湿裤腿是经常的事情,加之地里沉重的农活,父亲背脊流淌的汗水和雨水常常交织在一起,湿了,干了,又湿了,再干了。年轻时父亲不在意,渐渐地,却落下了病根。那次摔跤过后,他的腰腿越来越不灵活,他常常跟我说起,他的关节里似乎钻进了虫子,啃噬着他的寸寸神经。

后来,父亲才知道自己患上了类风湿。那个疾病要不了命,可是却能让人痛得不想要命。父亲从此成了药坛子,中药、西药吃了很多,效果仍不明显,在我即将开学的几天里,他痛得彻夜睡不着。开学的日子已经到来,他最终没能陪我到学校去报到。

之后的日子里,我父亲也到过我的大学校园,不过不是来看我,是来看病拿药。在我的宿舍里,父亲像个小孩一样搓着手心,有些手足无措。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很内疚。其实我心里更加内疚,我隐约觉得心里许过的诺言正与我渐行渐远。

大学毕业,我参加工作。贷款买了房,还成了家。父亲退休了,也自由了,可类风湿的枷锁却紧紧锁住了他,渐渐的,他能迈出的步伐越来越小,能走的路也越来越短,而且,那还是在拐杖的帮助下,离开拐杖,他几乎寸步都成问题。

如安街房子拆迁了,昆八中也乔迁新址。后来,在新楼林立的如安街上,当年用作考场的教学楼已经佝偻,满目沧桑。每一次,当我走在如安街上的时候,那扇脱了油漆的大铁门总在我的眼里摇来晃去,似乎一直在呼唤我远去的诺言。

父亲生日,妻子将蛋糕摆上桌,我点燃了蜡烛。那时,父亲说他想起了与我一起跑邮电局的岁月,还想起了那两头黑毛架子猪。

我取出了父亲的生日礼物,那是我特意到书店里买的一张地图。展开地图,我告诉父亲:

——在那个心脏一样碧绿的翠湖边上,从五一路中段的西侧开始,缓缓向西,便是如安街。

父亲凝视着地图,努力伸出手指,抚摸着那一段路,很久,很久……


作者简介:皮诚怡,云南昆明人,有作品发于《延河》、《春城晚报》、《滇池》等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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