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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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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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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番锣鼓

周桂枝是我一生中见过的第一个即会抽香烟又会饮酒的女人。

那天中午我从县第一高中出来,因为是周末,在县城留连盘桓了半晌,正午时分才蹬着那辆平时爹进城才用的飞鹰自行车回家,刚到村口就看到了我家门前红花槐树下停着几辆农用四轮车,冬初的阳光透过稀梳枝叶的红花槐树斑斑驳驳地照射在车内满载的许多木箱上,那些木箱大多漆着红色的各式花鸟图案,挂着复古的铜扣搭锁,箱旁还有捆扎着的刀枪剑等兵器,空气中弥漫着只有节日才能闻到的少有的炖土鸡的香味。

我知道那些木箱里是装演出东西用的,用行话说叫衣、盔、杂、把的四箱,一定是河北面周楼的周班主又带着他的豫剧戏班来我村唱大戏了,因为我爹是吴楼村的支部书记,并且与周班主是十八番锣鼓的师兄弟,我家历来是戏班的落脚点或前站。

我自幼耳浸目染着丝竹礼乐,对曲艺有着与生具来的爱恋,心中多少有些喜不自禁,因为我又将要看到久违的大戏了,这种戏只有逢庙会或有钱人家做红白事时才唱,是一种难得的珍亨和奢侈,这个周未能赶上也算幸运与乐事。

我喜欢看大戏,但更多的是看热闹,那时候戏台很简单,在村部门前的打谷场敞亮处扫一片地,四角树几根木桩,用麻绳连起,四周挂上青布幔,便成了戏台。全村和四里八乡的乡亲扶老携幼会聚在戏台下面,前面席地而坐的是孩子们,长辈老人享受着众人的尊让,安坐在中间区域的板凳上,后面的年轻人们则站上长凳,伸探着脖子观看,场面倒也壮观。

但我更期望的是看到周桂枝,周桂枝是周班主的闺女,和我年岁相仿,旧年几乎每年都能见到她,如今在我看来,她长大了,更加成熟和水灵,出落得就象画中的人一般,弯弯的眉毛,清澈的眼睛,扎两个小辫;还有就是一河之隔,口音便有差别,她说话很有点北方侉子硬硬的爽爽的韵味;最引人入胜的是清晨周桂枝会在河边的柳林里练嗓,声音轻脆婉转得象黄鹂百灵,在河面和柳林的上空飘荡,正是情窦初开豆蔻年华的年龄,引得我和栓子经常伏在柳林边的田塍上观望,听得忘乎所以。

八十年代未是物质和精神文化生活相对匮乏的时期,戏班从河北面来,每年来我村,一是来挣点钱粮,二是用河北的薯干换我们的大米,还有就是切磋交流十八番锣鼓。

我们村叫吴楼,在临河南岸小黄镇的东头,以吴姓居多;镇的西头是杨楼村,以杨姓居多,两个村紧紧地将小黄镇拥在中间。

虽然是一河之隔,却是两县交界,风物各异,我们河的南边临近楚乡,有春秋战国的遗址,古城与战场的地下有文物,周班主所在的周楼和河北面多旱地,少有水稻作物,相同的大概是文化,十八番锣鼓都是一脉相承或叫一脉两枝,只是到我们这里己快失传了,河北的大约还很兴盛。

爹在招待周班主吃饭,八仙桌摆在了堂屋正中,爹和周班长并排坐在上首,其余是村里有头面的长者和戏班的主唱主打人物,桌上摆满了盆碟碗盏,盛着冒着热气的鸡鱼肉蛋等乡野特产,爹拿出了他在地窑里放了几年的高粱酒,酒已倒在瓦壶中,每人都斟满了门盅,屋里散发着酒香。

众人见我进来,戏谑地说,少爷回来了。便纷纷将我往坐上让,我是上不了台面的,尤其是同长辈在一起的场合,于是礼节性地和大家招呼了一声,朝周班主问了声周叔好,便拧着军书包往下屋走或者说是逃。

周班主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向我点了点头说,大侄子越来越帅了。

爹皱了一下眉,阴沉下脸说,锁柱,怎么才回来?

我己经在路上鼓足勇气和想好了一万个理由,但这时不免胆怯,事实上我一上午几乎逛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听过商店里放着一首首通俗歌曲,看过花枝招展衣着光鲜的各色美女在街上走,将本周省下的最后一块钱投入黄河商场前的抓阄摸奖箱,最终一无所获,空手而归,所以心是虚的,最终大概还是象蚊子一样说,路上自行车的链子掉了好几次。

爹说,我下午给螺丝紧一下。我说,嗯。爹说,到下屋去吃吧,我说,嗯。我便走向下屋,心中如释重负。

我不敢得罪爹,一是因为每周都要从他那里拿五块的买菜票钱(这些钱我有时候省着买书或看电影、打台球了),二是家里经济拮据,这些钱是卖粮来的,不容易。

下屋还有两桌,与堂房隔帘相忘,都是些手下人,所以没那么拘谨。我用目光扫视一圈,找到了栓子,还有周桂枝,都在另一桌。

我天生是个腼腆怯懦的人,爱静而木讷,坐在下屋的角落里,听周班主和爹在说我,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好好教授,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爹和几位族里德高望重殷情地劝酒,彼此都有着农民的乡土气、憨厚、朴实,依乡里的规矩主人们要轮翻敬酒,周班主尽管见过世面,但也应接不暇,双腮通红,不盛酒力。

周桂枝在桌上吃饭没怎么说话,这时候却大大方方地出来,脆声声地叫了我爹一声,吴大叔,别让我爹喝多了。爹说,中。周班主说,好,好,听乖女儿的,就这一杯了。周桂枝娇嗔,爹,我代你喝了罢,说着端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

我真的欣赏、羡慕甚至嫉妒周桂枝的这种豪爽与泼辣,还有酒量,我沾不得酒,我小的时候某个腊月曾经喝了一碗娘酿的米酒就晕晕乎乎,倒在灶台边的柴草堆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爹和叔伯长辈们惊得目瞪口呆,爹连连夸赞,大侄女好酒量,众人随声附和,便不再敬酒,商量下午如何搭台唱戏。

午后的吴楼村部,不期热闹忙碌了起来。

村部其实是四合院,爹将戏班安置在前排房屋,便于将行头搬运进去和随时取用。我和栓子跟着帮忙,也借此开开眼界,箱子大同小异却轻重不一,抬进去,戏班的演员开始整理箱里长短袍服,盔帽冠巾、扇、刀枪剑戟各种兵器、文房墨宝、厚底靴、彩鞋,各式各色的髯口、化妆抹彩勾脸卸妆洗脸用的彩匣子,贴片子、插戴银泡子、翠泡子、钻泡子和绢花等饰物;帐幔和山城碑景片;令旗令箭、马鞭、笛箫等等琳琅满目,排满了角角落落,林林总总,有章有序而不杂乱。

最后还有锣鼓铙钹铃锁呐等响器了,栓子见到锁呐就有些技痒,拿起来手忙脚乱地吹了一段《百鸟朝凤》,引得大家叫好,周桂枝也鼓掌,栓子、我同周桂枝每年都见面,彼此是熟识的,栓子说,妹子,真的好么?周桂枝说,真好。栓子说,我们能看看这些演出的东西吗?周桂枝说,能。

这些东西红红绿绿,很神秘和吸引眼球,一般人是不让看的,但戏班对我和栓子格外开恩,破例让我们一一赏观,这些名称都是后来周桂枝告诉我的,行头排列使用要按章按序,以保证演出时演员穿扎戴挂拿有条不紊地进行,我和栓子一知半解地过着眼瘾,摸摸这,搔搔那,心中暗叹着唱戏的学问。

村里的几个热爱文艺的年青人在我爹和其他几位长辈的招呼下在屋外张罗着搭戏台,栓子放下锁呐加入了搭戏台的行列。

栓子干得很卖力,作为爹的得意门生,他没有理由不去冲锋陷阵,他的天生的热情主动令他忙得不亦乐乎,尤其是周桂枝从他面前袅袅婷婷来来回回走过的时候,他便加紧干活,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阳光和酒让他浑身燥热,额头上冒着晶莹的汗。

栓子是我最要好的兄弟与朋友,栓子和我是本家,栓子的爹是村委会的会计,几年前过的世,他娘走得还早些,大约在五八年大饥荒的时候饿死的,其后我家没少接济他家。

在搭戏台的时候,我给栓子端茶倒水递毛巾打下手,栓子在喝水擦汗的空档对我说,锁柱,看那侉妞女大十八变,越来越漂亮了。我说,是。拴子说,小时候你爹和他爹己同意让你和她订了娃娃亲哩。我觉得脸上略有微热。我说,那都是传说,现在啥时代了,我爹在给我瞄更好的哩。栓子说,她今晚要演《辕门斩子》的穆桂英呢?我岔开话题说,人家救的可是杨宗保啊。栓子一脸坏笑说,如果可以,我愿意做杨宗保。

一下午都是忙忙碌碌的,一群群小孩衣着不整在戏台周围玩耍,我村来唱戏的消息早不胫而走,买梨膏糖、皮糖、花生、葵花、核桃、柿饼、甘蔗、气球、喇叭等做生意买东西的正纷纷往戏场赶,戏场是有商机的。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农村放电影、皮影、杂技、唱戏之类的场合,也往往是是非滋生的根源地,打架,斗殴,幽会,私奔等事件屡见不鲜,当初栓子在这种场合没少惹事,吃过亏也捞过便宜,最让他得意的恐怕就是抢了根生的军帽了。

我于是想起了根生,努力在我的记忆里找寻他的影子。

事实上当我们热火朝天忙得不亦乐乎,西斜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戏台前那根挂风灯的柱子上的时候,根生正从临河街吉祥理发店出来,新烫的头发波浪卷儿,被定型胶和摩斯固定得象老母鸡窝,黄色的喇叭裤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他嘴上叨着蝴蝶泉香烟,象一位侠客一样蹓跶在小黄镇的大街上,被匆匆往东走的玻璃眼叫住。

玻璃眼说,根哥,今晚东村有戏,听说栓子那小子正在搭戏台,到时候去凑热闹不?

根生截钉斩铁地说去。仿佛从牙根挤出来的一样,根生是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这种场合对根生这有头面的人来说,即要显显存在感,又能会会朋友,否则别人会说根生的势力不行了。

根生回头望着东街,一条狗正懒懒地踱向街角,空气中没有风吹过,但根生仿佛听到街东响起了锣鼓点声,根生的心头不自觉地掠过一丝恨意。他说,万栓,等着。

根生心中愤恨栓子是有原因的,因为栓子的爷爷偷过他家的萝卜。根生的爷爷是富农,五八年冬天栓子爷爷饿得不行,在夜里偷拔根生爷爷地里的萝卜,被他家嗅觉灵敏的狗发现了,狂吠和撕咬,后来被吊起来一顿痛打,幸亏我爷爷路过求情,才放下来,但那回之后,栓子爷爷便一病不起,很快命归黄泉。

根生自豪自已姓杨,一向以是杨家将的后代自居和引以为豪,据说祖上是地主,几经批斗,实际上他已经破落到了只有六间瓦房六亩田产了,与孤弱的母亲相依为命,听说他母亲还掌握着很多银元,根生也天生的是做地痞的种,好吃懒做,斗鸡走狗牵牛偷羊,不物正业,是十分不好惹的主。

我和栓子、根生、玻璃眼从小都是镇完小初中读书,在一个班却势不两立,鸡犬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我和栓子等是东村派,根生和玻璃眼是西村派,两派之间各守势力范围,彼此是死党,没少纷争磨擦,拳来脚往的不知干了多少仗,只差没真枪实刀地打一次。

但只有栓子不信邪,偏偏在太岁头上动土,根生自诩是我们这一带的霸主,正是军装军帽流行的时候,根生从他在部队服役的姐夫那里弄了一套绿军衣和一顶军帽,仿如一位将军一般在临河镇大街上招摇过世,显摆风光。

栓子觎觑了那顶帽子许久,终于在暑假期间的一次放电影的场子里,栓子抢走了根生的军帽,当然栓子也付出了脸部被打的青肿的代价,但栓子不以为意,有几天都是将吊瓶绑在自行车上,输着液戴着军帽在村里来来往往地游走过几次,我知道那是他在炫耀他的战利品,栓子对我说,什么杨家将的后代,狗屁,青面兽杨志也是,杨过也是,不都是贼寇小人?

根生是有报复心的,同栓子的许多次的斗智斗勇见招折招中,他是不甘心吃亏的,他想方设法抢了栓子的女人。

初三的时候,从牛岗乡转来了一个女同学,名叫吴玲,吴玲很快以她的美丽泼辣和善于利用学校男生间的矛盾,玩弄手腕而知名并成了校花。

栓子首先献殷情捕获了吴玲的芳心,在班里,栓子帮吴玲打饭,为她的优美的朗读喝彩鼓掌,下夜自习送她回临河镇街的家,只差没给吴玲洗内衣内裤了,我敢说栓子确实投入了不少。

根生不甘示弱,用金钱收买,极尽谄媚之能事。还无中生有添油加醋地编造出栓子偷看过吴玲在寝室洗澡的事,这事最终传到了吴玲耳里,吴玲便脸腮飞红怒不可遏地找栓子理论,栓子说没有这事儿,但解释来解释去也解释不清。

最终吴玲同栓子分手,根生如愿以偿得到了吴玲,于是栓子一败涂地。根生戏谑地说,敢抢我的军帽,我让你带绿帽。栓子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对我说,锁柱,听说过吗?好菜都让猪拱了。我说,是,好菜都让猪拱了。

栓子和根生间的旧仇新恨就这样愈结愈深。

我不知道栓子是怎样和周桂枝好上的,所有的嫉妒与猜测都来自我的想象和一厢情愿,一切都介于现实与想象之间,但好上了是真的好上了。

有人说是因为十八番锣鼓,有人说是因为周桂枝的父亲。

我认为是因为周桂枝的父亲更确切些,或者说二者兼而有之。

周桂枝的父亲是戏班的班主,吹拉弹唱练坐打武样样精通,而我和栓子都是十八番的传人,我们河的南边的十八番锣鼓传到我们这里己快失传了,河北的大约只有周班主这一枝了。

我爹作为掌门人,还在苦苦支撑十八番的门面,虽然那一套家伙还在,鼓、锣、钹、二胡、三弦、笙、唢呐等都常年躺在我家上房墙角的百宝箱里睡大觉,成了老掉牙的古董了,因为没有经济来源,惨淡经营,少有起色,加上有些年青人都去南方打工了,只有几位年长的叔伯逢年过节的才将那些东西弄出些动静,在我看来是没有红火的生机与气象的,听起来韵律沉闷毫无新意。

忽然有一天打击乐和摇滚盛行了起来,城镇街道中也多了舞厅,我和栓子便极不安分,经常在镇里学迪斯科,还有交谊舞,尽管生活并不诗情画意,我们追求着自由与快乐,歌与舞会让我们迷醉;回家我们便摆弄十八番锣鼓,我虽然外表文文静静,波澜不惊,但一融入十八番,便潜力贲发,在震天的锣鼓和充满了欢腾喜庆的激情或雄壮威武的诱惑,及奔放张扬的鼓锣钹节奏欢快的抓擘下,我望我投入地鼓吹,我认为十八番锣鼓确是一种原始的释放和享受。

在我们迷恋十八番锣鼓的时候,爹和周班主没有少下力气指导我们,河北面的十八番锣鼓完好齐全,周班主手把手教授我们十八番锣鼓乐器;不厌其烦地与我们一起演奏拿手的牛糙痒、蝴蝶穿花、喜鹊噪梅、凤归巢、鱼咂嘴、包老催等十八个番子。

栓子聪颖,很快就对十八番套路熟谙,对于部分曲目,栓子创造性地加入原生态的打击乐的成分,使十八番锣鼓曲目或诙谐或热烈或豪迈或奔放,让原汁原味的经过岁月的变迁和生活的沉淀的十八番锣鼓更富情调。

周班主常用赞许的目光看着眼前那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

我也偶尔能从爹和周班主的谈话中听到过,爹要将十八番锣鼓的衣钵传于栓子。

而我认为栓子一身的斑斑劣迹,当他对十八番锣鼓的热情减退的时候,更多的是去塘里电鱼,去柳林里捉野味,栓子是一位功利心极强的男人,是极具进攻力的那种。小时候的他就不安分守己,狂放不羁,我们这群少年派在他的串唆带动下,不是去折东庄的甘蔗,就是去扒西庄的红薯,拔路边的花生,摘池糖里的莲荷,还有附近的能够生吃的植物几乎都被我们染指过,但栓子最令我们敬佩的是敢吃蛇肉喝蛇血。

栓子的象棋也是很凌厉,是进攻型的那种,啅啅逼人,让人防不胜防,棋子压上来的时候,让人喘不过气来。

栓子在和附近的黑白两道人物的打交道中,经过摸爬滚打,再受他的会劈里扒啦打算盘的爹的影响,一肚子的花花绿绿的超乎常规的主意。手头紧的时候,栓子会叫上我盗猎园子里的珍稀动物,有一次栓子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在柳林里捉斑鸠麻雀,玻璃眼刺探到了,告密给根生,根生毫不犹豫地举报给镇派出所,将栓子抓个正着,当然后来还被罚了五千元的款,万幸那天我感冒发烧躺在床上没出屋,躲过一劫,后来栓子爹东拼西凑交齐罚款才算了事,栓子爹气得几乎吐血。

这次给栓子的打击不小,在歪门邪道上有所收敛,开始正正经经死心踏地地学锣鼓十八番了。在河边,栓子给我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雪茄,我们囫囵地吐雾吞云,望着通往县城的桥上的车来车往,栓子说,锁柱,将来,我们的十八番锣鼓会走出这小镇,我们会发达,会有轿车开,你信不信?我说,信。

直到几年后,几经波折,当我和周桂枝走在一起的时候,她亲口告诉我她真正爱上栓子还是在那次根生的挥刀闹事之后。

冬天的白天过得快,太阳过了午便骑上葫芦头,很快就咕噜噜地滚到西山后面去了。

还在吃晚饭,就听见村部戏台那里敲锣打鼓了,紧锣密鼓,俗称打闹台,目的是催促人赶快到场,提醒戏要开演了。

我在家里假模假样地办作业,心却象长了草早飞到戏台上去了。等我到戏场的时候,在旮旯坐定,己经唱正本了,那场戏唱得正是《辕门斩子》。

唱得正酣的时候,有兵卒翻跟头,将官耍刀枪,表演得精彩,乡亲们看得也投入,而我则耐心等待周桂枝出场。

忽然场后一阵骚动,眼尖的人早在戏台的照灯下看得清楚,原来是根生来了,带着三个小弟,都穿的是花里胡哨的服装,头发是港台明星时下流行的造型,最招人眼的也最让人恐惧的是根生牵着一只藏獒。

那条藏獒我是见过的,根生平时将它关在特制的铁笼子里,放在屋前看门,人在它面前走过,它便打雷般吼吼,虽然驯化了,也没听说它咬过人,但它的外形却骇人,根生给他取名锦毛,听说他邻居家生了孩子,孩子听不得狗的吼声,睡不落党,搬家到别处居住了。

场上的人们象避瘟神一样纷纷躲让,一时间戏场的局面有些混乱,这是一只能够让一台戏中止的狗。

根生来的真是时候,也可谓来势汹汹,我的不祥的预感和担心随着根生的到来而不断增加。

己经到了周桂枝扮演的穆桂英粉墨登场的时候,周桂枝全身戎装披挂整齐,头戴插着两尾雉鸡翎的珠宝冠,身着五杆护背旗的战袍,右手举着一杆缨枪足蹬快靴,浓妆艳抹,英姿飒爽,威风凛凛,自顾踩着锣鼓点绕着台步。

戏场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人赞叹,有的人害怕,有的人遣责,我爹和周班主恐局面不可控制,便到场上让根生将狗带走,让戏唱完。

我知道,唱戏的规矩,一出戏就象一道菜,必须唱完才算完美。

根生轻蔑地一笑,狗是我的,为什么带走。

大家气愤,敢怒而不敢言。栓子实在看不下去了,说,根生你小子诚心捣乱啊。

根生偏不,说,栓子,我哪敢啊?我的狗不咬人。说着,竟放了锦毛,锦毛仿佛得了根生的某种默契的喑示,窜上戏台径奔周桂枝而去。

周桂枝便没有了穆桂英的霸气,扔了枪躲到台边的伴奏人群里去,我听到有人惊呼,也暗自捏着一把汗。

栓子忍无可忍,飞身跳上戏台,抬起脚向锦毛头部踢去,锦毛被袭击便转过头本能地做防卫状呲牙咧嘴地冲栓子吼吠了一声,栓子亳不畏惧,再次起脚狠命地踢它,俗话说狗急跳墙,兔急咬人,锦毛这次没有犹豫,对准栓子的腿快狠准地咬了一口,棉裤都被咬开了,幸亏是冬天,拴子穿得厚实,否则恐怕要被咬得皮开肉绽了。

场边的周班长恐栓子被咬伤,急切中顺手拣起周桂枝遗落在戏台上的花枪,连刺带打狠狠地揍了锦毛几枪,锦毛虽是庞然大物,但终究是驯化了,或者它也欺软怕硬,吆吆地惨叫着,不顾根生的呼唤径自落荒而逃。

俗话说打狗需看主人,栓子踢了狗头,周班长打了狗身,狗惶惶地如丧家一样跑得无影无踪,根生是不愿意看到的,这也与他的初计划不符,落荒而逃的狗会让他颜面扫地尊严无存。

根生早己按捺不住,飞一般冲上戏台,嘴里不干不净地漫骂着,挥拳打向周班主,周班主虽然年龄大了,但也是会点武功的,与根生拳来脚往了几下,竟也没吃到亏,根生喘吁吁陡地从怀里掏出一把三棱刮刀,拼命地向周班主刺来。

拴子离得近,见根生出刀,大吃一惊,一边用右手扯拽周班主,一边用左手去格挡根生的刀,但根生那一刀的力道太大了,拴子没挡住,刮刀斜生生地刺入了栓子的左腹。

栓子为周班主挡了一刀,他用手捂着伤口尽量让血不流出来,但血还是浸湿了他的棉衣,一时间戏场秩序大乱,根生乘机扔了刀逃之夭夭。

我和爹赶紧忙着抢救栓子。周班主开着那辆破四轮拖拉机在通往县城的国道上颠簸了半个钟头才到医院,好在急诊室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里面有值班医生,检查包扎之后,医生说没伤到内脏器官,只是需要输血和休养,我们才算放了心。

我懂输血的常识,我说,医生,我是O型血,输我的吧。周班主说,我也是,你身体太单薄,还在长身体,我经常献血,输我的。医生看了看瘦弱的我,又看了看身材高大的周班主,最终还是选择了他。

我爹怕根生的腿被狗咬了,会传染上狂犬病,让医生为根生打了破伤风和狂犬疫苗。

栓子躺在病床上咬牙切齿说,根生,狗日的,等我好了再和你算帐。

根生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十年徒刑,正赶上全国严打,去劳改了。

当然,周桂枝因为栓子勇敢地救了她爹和保护了她而心生感激,根生也善于抓住时机抛赠出爱的玫瑰,很快便和周桂枝打得火热,许多次我都看见栓子兴高彩烈地从河北回来,我问栓子去河北干什么,学十八番锣鼓呢?栓子每次都这样说。

心口不一,我敢打保票,栓子一定没少和周桂枝约会,水深火热的。

我从未想过周桂枝除了抽烟喝酒之外,舞也跳得这么好。

周桂枝嫁给栓子后,愈发的标致漂亮,象那条花奶牛一般丰腴水灵,她有一头乌黑飘逸的头发,白皙的圆脸,曼妙的身姿,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来描述,或美若天仙,或秀色可餐?

周桂枝早晨在草场忙碌一番,为她的奶牛们喂草挤奶,那是她和栓子的主要经济支柱,就象我和我爹在河汊里辛勤地捣腾着龙虾一样。

虽然各自奔波,但我依然念念不忘我的十八番锣鼓,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去找栓子排练。大家志趣相投,充满着对十八番锣鼓的热爱。栓子鬼点子多,交游广泛,通过多方努力,得到了一个十八番锣鼓发展的重要信息。

大约三伏的某一个周未,栓子兴奋地告诉我,有一个舞会需要参加,可以争取到县文化局的资金赞助名额,因为县主管文化局的陈处长要升迁到市文化局里任厅长了,要带上本地的几个文化遗产申报项目,十八番是其中之一,栓子死皮赖脸地跑关系寻沟通,竟收到了参加舞会的遫请贴,真是天赐良机。

在这个饯行舞会上,我和栓子精心挑选了一些土特产,装在礼盒里送给陈处长,陈处长却坚持不收,我和栓子几乎感激泣零,栓子拍着胸脯说,我们一定要让十八番锣鼓为家乡争辉。陈处长说,好,这才是我期望的。

因为高兴,在舞会我破天荒地喝了个一踏糊涂,跳了个忘乎所以,我将头梳得油光可鉴,西装革履,大约也风度翩翩吧,我知道我是猪鼻子插葱装象,我忘记了我是农民。

栓子和周桂枝夫妇也同样在舞会上出尽了风头,栓子和我一样穿着西装,周桂枝穿着一件漂亮的粉红色连衣裙,身姿绰约,极显出成熟妩媚的风韵,霓虹彩灯闪烁之下,周挂枝还与陈处长跳了一支友谊舞。

在酒席宴上栓子喝了不少五粮液,然后又喝了不少啤酒,于是栓子脸红脖子粗地天南海北地摆龙门阵,免不了也有地方风物,当然还是他的那些棺材舀水灌春田,漏勺接雨水,猪肚子可以装下整猪,在野地里白手捉活蛇再剥蛇喝血,抓田鸡,逮蟾蜍之类的话,再就是夸大其辞地大谈特谈十八番锣鼓,精彩处还手舞足蹈地比比划划一番,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我不知道听多少遍了,陈科长却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受用。

在舞厅我见到周桂枝的第一次抽烟。陈处长高兴,给大家轮番敬酒,周桂枝因为会饮酒,没搪塞过去,便喝了;陈处长又敬烟,周桂枝推辞,陈处长说,巾帼不让须眉,周桂枝免为其难,接了烟,优雅地用纤指夹着点上,抽一口,吐在空气里,很象一位老练的瘾君子。这次舞会,周挂枝占尽了风头,为争取十八番锣鼓的补助资金,真的是立了汗马功劳,

在这次舞会上我结识了曾翠花。没有人知道我能跳舞,并且跳的是霹雳舞,一开始我躲在舞会的一隅象品茶一样啜饮着啤酒,看着舞池里灯影闪烁下人们扭着蹦着,接着栓子便向我招手,让我加入舞池,在舞曲《追赶太阳》我和酒精的刺激下,我找到了舞蹈的节拍感觉渐入佳境,飘逸潇洒地完成了一套霹雳舞动作,这是我在学校里剽学的,想不到我虽然练舞不长,竟将舞演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我的雕虫小技搏得了热烈的掌声,而鼓掌最热烈的大概要数曾翠花了,她端庄秀丽,明眸清纯,娇小玲珑,浑身散发着青春阳光健康的气息,她的出现让我眼前一亮,惊若仙人,她向我伸出手邀我伴舞,我下意识接住跟着她跳起来,才发现她也是舞中高手,我突然间紧张起来,但曾翠花坦然自若,用热辣奔放的眼神鼓励我,引导我,就这样我放松、自由、快乐地跟着她起舞,有几次旋转得几乎要飞了起来。

曾翠花闯入了我的视界,也闯入了我以后的生活,后来我娶了曾翠花,因为她爹是南镇初中的音乐教师,她很有鼓乐舞蹈的天赋与专长,她对我以后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让我终身难以忘怀,她后来也成了十八番的重要成员。

也就是那天夜里,我们遇上了夜娶亲,一支接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地从舞厅门前经过,这种夜娶亲方式在县城很常见,只是在夜里略显冷清,我突发异想,我说这种夜娶如果能加上十八番锣鼓元素,那才更富丰满的情调和意味。

醉意朦胧的周桂枝说,夜娶妻,真的少见,好艳羡,周桂枝赞同我的说法,如果有十八番陪衬,一定很热烈,很浪漫,周桂枝说。

回村后我们趁热打铁,风风火火地组建了十八番锣鼓队,我也闪电般地娶了曾翠花。栓子、周桂枝、我、曾翠花自筹资金,自编自导自演自娱自乐,栓子豪迈地说,我们一定要把十八番锣鼓事业做大做强,让人刮目相看。

在我和曾翠花结婚那天,栓子喝得有点酩酊,闹洞房的时候,栓子也不管曾翠花在旁侧,说锁柱兄弟,好福分,真想和你换妻,舍得吗?栓子说的话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大脑突然间一片混沌,但想想栓子说的是酒话、戏言,忙不迭地回答,舍得,舍得。好歹将栓子哄劝出了洞房。

我一生中是喜欢雪的,小时候,大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苍茫的雪会将临河水冻住,河面上结着厚厚的冰,我们在河上滑冰,栓子还敢在河心打个窟窿眼钓鱼,自那年那场雪后我最怕下雪,有一段时间我心情低落,郁郁寡欢,甚至后来一下雪我就不敢开车了,雪不是我与生俱来的恐惧,却是我短暂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幸运,我们的十八番表演得到了县、市、省的认可和赞助,还被国家收录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利和好运接踵而来,除了十八番外,栓子经营着他的奶牛,我则养我的龙虾,皆有丰收;后来我们各自有了幸福的爱情的结晶,我得了个男孩,栓子则拥有了女儿。

栓子的车和我的车是同时买的,都是白色的福特,我们几乎是同一年拿到的驾驶证,确切说是他先拿到,以至于以后他在驾驶上总是我的老师。

栓子教我认识轿车标志,四个圈儿是奥迪;路虎是绿色椭圆底白色英文字母LANDROVER;宝马是BMW别摸我;圆圈儿里放三个陀螺是别克;马头是宝骏;方向盘是奔驰;W是大众;老鹰翅膀是宾利。

有车是好事,不仅出行方便,也是身份的象征,但万事万物都是辩证的,就象塞翁失马一样,自从有了车,厄运坏事也不期而至。

有车后的第二个春天,红花槐开满树上时候,曾翠花被查出得了左乳腺瘤,最后检查为癌。

为了防止癌细胞扩散,医生建议割去左乳,我和曾翠花最终同意了,在医院里我为他忙里忙外,真是心力交瘁,看着曾翠花的惨状,我痛在心里,夜不能寐。

然后是做梦也没想到栓子被查出HIV阳性,原因是他输了周班主的血。

栓子之所以检查血是因为河西周班主那一带的人因为献血卖血,不少人被查出感染艾滋病毒,周班主也未能幸免。

得知消息后周桂枝心情沉重,她知道栓子是输过她爹的血的,她不得不带全家去进行检查,当然她多么希望栓子没事,但她担心的事成了铁定的事实,好在她和女儿还没有感染。

虽然国家为栓子提供免费的抗病毒治疗药物,但栓子还是难接受,人们象避瘟疫一样躲着他,背地里议论他,戳他的脊梁骨,他抬不起头,然后开始因为担心能活多久,抑郁寡欢。

于是祸不单行的阴影便笼罩在我们头上。高昂的治疗费用和世俗的偏见压得我们抬不起头来,更要命的是乡亲们对栓子的误解,人们认为艾滋病就是性病,是乱搞男女关系得上的。

虽然我们异病相怜,我除了偶尔在医院可以见到栓子外,其余的时间尽量对他敬而远之,包括他的媳妇和女儿,无庸质疑,十八番锣鼓再一次进入了半衰期。

有一段时间我感觉曾翠花很神秘,我以为我是被长期压抑搞得神经质,主要是她病得厉害,有时要做放化疗,她的病发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渐渐入不敷出,负债累累。

但曾翠花逐渐的坚强,并且强打精神地张罗我们的龙虾生意,这有点超乎我的想象,在龙虾上市的高峰期,她来往城乡的饭店和菜市场,忙忙碌碌地令我惊叹,并且电话业务也多了起来,当然有时还捎带周桂枝一同做活。

我理解曾翠花的心情,就象周桂枝一样,我们需要大笔的钱治病,确切地说是维系生命,而对栓子来说,人们除对他歧视之外,更是不敢与他接触,哪怕远远地说一句话,这种歧视甚至渐渐影响到周桂枝头上,其实周桂枝很正常很阳光,作为栓子的朋友,我能理解他们的痛苦,他们的生存与挣扎。

但有一天,我在小黄镇的亲亲超市买东西出来,却意外地发现妻子正在街边的大桦树下和玻璃眼进行龙虾交易。

玻璃眼在那次事件后有点改邪归正的味道,一直从事小龙虾贩卖生意,但他却在暗地里从事贩毒活动,玻璃眼曾找我合伙做这生意,我据绝了。

据说玻璃眼将冰毒随机藏在装龙虾的泡沬箱,一边向饭店兜售小龙虾,一边向下家出售冰毒,我曾和妻说过,莫非她记住了,那可是要命的事啊,我不敢想象后果。

我种过罂粟,它在春未夏初结实,可以泡酒治胃痛,它的花妖娆多姿,确实是美丽的难忘的花,但也是让许许多多的人伤心的花。

回家我同曾翠花推心置腹地长谈,她坦白在帮玻璃眼贩毒,最近有些收入,我说服曾翠花和周桂枝去公安机关自首,上缴了非法所得,两人被判处拘留十五天,玻璃眼也受到了法律严惩。

这以后周桂枝也收手了。我们没有经济来源,真的是山穷水尽了,经常见栓子和周桂枝喝得烂醉,我明白,那是他们在借酒发泄与浇愁。

 七

接着便是曾翠花上错了车。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雪。那场雪下得着实太大,那场雪也下得毫无征兆,白天晴日,傍晚也有彩霞,只是寒风呼啸,寒冷逼得千家万户早早地关了门闭了户,或者拥着锦衾暖被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我睡不着,我要照顾好女儿,还要给妻子曾翠花喂药,这种拙劣的天气委实让人讨厌和无奈,等侍候她们睡着后,我打开窗,想透透气清醒清醒大脑,便看见外面己经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了。大雪无声,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夜,另外就是天地间笼罩着雾,灰蒙蒙,阴沉沉,就象人的心情。

年关近了,龙虾的生意已经清淡,我在靠吃父母的救济中度日,而栓子更糟糕,他是独子,父母早过世了,姐姐和周班主的高徒周顺前几年私奔到南国深圳了,据说混得不错,接济了栓子些,但却非长久之计,周班主因为年事已高,顶不住发病和社会压力,很快就消瘦和奄奄一息了。

我也是苦不堪言,因为曾翠花的癌细胞己经开始扩散了。

栓子几次找到我,阴谋着铤而走险获得暴利的捷径,我曾和栓子不约而同地想到去盗墓掏宝。

村北的古城墙外据说是战国时的古墓群和古战场,有人掏出过宝剑,斑指等文物,我和栓子在那片地域转悠了很久,也不知从何下手,再有是这地界早己被县列入了文物保护区,警车和巡逻队员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过来巡视,于是我们便泄了气。

我的脑海中甚至还萌生过抢银行、贩假钞之类的念头,但那只是白日梦般的遥远的想象,我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去付诸行动的。

穷乡僻壤雪裹冰封,便断绝了我们的生活用品、妻的药,加上要办年货,我便咬咬牙轧着别人的车辙印将我的车开出了村,先是常规看病,然后培妻在超市购物,车在回家的路上抛了锚,我一面诅咒着恶劣的鬼天气和自己的遭遇的倒霉事,一面联系修车。

恰巧栓子也从县城里归来,我担心妻的挨冻受饿,便让他坐了栓子的顺风车。

说实话那种雪天确实不是适合车在道路上行驶的天气,路况实在太糟,风呼啸着掠过旷野,象某种野兽的哀号或啼哭,我不知道当时栓子和我妻子的心情如何,或者他们在车上说过什么,反正车在路上出事了,冲进了冰河,打捞起他们的时候,他们身上都结着晶莹的冰棱。

几天前,我们才参加周班主的葬礼,栓子和妻还穿着孝服在道场上投入地疯跳,如醉如痴,也许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是天意吧,一场车祸将两个要被折磨的半死的人彻底折磨死了,应该是最好的解脱和归宿了,但我不相信那是天意。

警方调取了栓子的行车记录仪,显示车行的很平稳,栓子和曾翠花一路上沉默,但在桥上出了事。

马路对面的树,树冠很大,那是两棵根贴着根生长的柳树,春日的暖阳里,枝柯潇洒,柳絮飘飞,在微风里,摇曳着舒心和诗意,芳草凄凄的日子,有一丝冬去春回万物生发的气息,这时候我会带着我的儿子去河汊收下龙虾的迷魂阵网,周桂枝会陪着她的女儿燕子在树下斗石子儿。

透过梳柳枝远远望去,树后是周桂枝的草场和奶牛场,但己没有了奶牛,那些奶牛都被周桂枝卖了抵债,每次我载着儿子冬冬路过那里,儿子都会扒在车窗向外张望,看周桂枝的女儿玩耍,我则关注周桂枝是否在地里干活,生怕她顶不住生活的压力。

其实我也是心灰意冷的,在孤寂的清晨或无依的黄昏我会到河边的柳林里吹一曲《黄莺亮翅》,借以排遣心中的郁闷与愁怅,我认为我的笛子吹到了炉火纯青淋漓尽致的地步,当然我也希望周桂枝能听到,但也不希望她听到,尽管她是懂笛韵的,可有断肠笛子绝命箫的说法啊。

市局陈厅长念念不忘要为故乡的十八番锣鼓尽心力的承诺,在他的鼓与呼和发起下,县里又在发掘、整理和保护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十八番锣鼓被列为重点保护项目,因为我和周挂枝都是十八番锣鼓的重要传人,县文化局派通讯员联系上我们,局长还专程登门拜访,于是我的心便又动了,周桂枝也不愿这种民间曲艺埋没和荒废,我们不约而同地答应了县里的请求,经常以教练的身份到县文化馆编排节目传授新人,自然也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物。

有时候周桂枝要化妆,有些心怀鬼胎的人会象苍蝇蚊子一样缠绕在她的周围,一些人说一些不干不净的话,还有人说她是戏子,其中有一位富商牛新草,愿意投资合作,总是借机请她吃饭喝茶饮酒,从他的举动中,我能看出他的虚伪与不安好心,我也听说过他是爱沾花惹草的,这种道貌岸然的人最擅长利用机会占人便宜。

我很为周桂枝捏一把汗。但周桂枝的聪颖超出我的想象,总能在牛新草的过招中虚与逶迤中化险为夷,特别是在一些公开正式的场合中,她总是靠近我表现出与我很亲密的样子,就好象我是他的男友一样,让别人失去信心。

在我们的努力下,我们传教的十八番锣鼓在省比赛中荣获了一等奖,然后在国家级比赛中得了第三名,县里也给了我们丰厚的奖金,电视台还为我们录制了专访,我提议奖金给周桂枝双份,了却栓子的心愿,大家都同意,周桂枝却坚持不受,最后只好将这部分资金作为了十八番发展的基金。

在荣誉、名利、赞助不断光顾与垂青的光环掩盖下,也是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和渔猎的幌子。

我一方面理解周桂枝不想得罪那些赞助商及财神爷的良苦用心,一方面受宠若惊着各方的恭维与抬举,有时候甚至不知所措或尴尬,有一次,牛新草在一次十八番锣鼓成果研讨会后坚持要用车送周桂枝,周桂枝说我坐吴锁柱的车,然后用求助的目光看我,我心领神会,我迫不得己惟惟喏喏地给周桂枝圆场解围,其实是耳热心跳的。

事实上,她几乎每次都是坐我的车,她说坐我的车才有安全感,我们在车上都是谈论十八番锣鼓的生存现状与发展,或者东拉西扯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或者就是沉默,沉默时我能听到她的心跳如呼吸,还有她那与生具来的女人味和香水味冲击着我的大脑神经,有时候我感觉攥方向盘的手都能出汗。

爹说我是榆木疙瘩,而我总觉得那是一种乘人之危的愧疚感,虽然内心激情澎湃而外表静若止水,我知道周桂枝也和我一样在忍受着同样的煎熬,只是没人先捅破那层窗户纸。

一个夏季的傍晚我在河汊里下完网,蚊虫们在树林里草丛中唧唧绵绵地合唱,我在经常吹笛的地方点了一枝烟抽着,月己上柳梢头,我突然听见河边有人,仿佛有人拔弄水花洗澡,我便好奇心起,蹑足近前探寻,却发现了一个女人在水中洗澡,月光下依稀可见她胴体的雪白,峰谷曲线条隐隐绰绰朦朦胧胧。

我不信世间有鬼神,我犹疑着这个女人是谁,我肯定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在洗澡,偷看女人洗澡是不光彩的,为了避嫌,我决定走为上策,不想对方却早己发现了我。锁柱,别走。这是一个我十分熟悉的声音,我立刻记起了她,对,是根生的女人吴玲。

十年的时光流逝了六年,根生还身在囵圄,物是人非,前年他的母亲因为春汛插秧,河水倒灌冲走了秧苗,她下河捞秧溺陷下去,再也没能回来,吴玲与根生没生育,加之本来水性扬花,在根生蹲监后就在城里做鸡,今天来这里洗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词:勾引。还有,预谋或圈套。我是不会往里跳的,我说,原来是杨家嫂子啊,对不起,打扰了。吴玲说,大兄弟,这里没人,帮我搓搓背啊!我心中徒生出一种耻辱和恶心感,说了声,大嫂,自重些。便逃一样地走了。

再后来,这个不知礼仪廉耻的女人经常骚扰我,或在路上拦我的车坐,在车上,不是语言挑逗,就是动手动脚,搞得我即狼狈无奈又焦头烂额。

我终于下决心娶周桂枝,我托了媒人,下了聘礼,周桂枝答应了,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我也有理由摆脱吴玲的纠缠,了却爹的夙愿了。

周桂枝提出要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那就是夜娶亲了。

我情愿满足周桂枝的一切要求,当然,我们结婚的消息不胫而走。结婚那天夜里,我家张灯结彩,我爹取出家传秘酿的桂花酒款待所有参加婚礼的亲朋,随着微风和秋叶,为了兑现我的诺言,了却周挂枝的心愿,我争取县里为是夜的婚礼安排了热烈奔放的十八番锣鼓,还组织摄影师进行了拍摄。锣鼓喧喧,丝竹声声,人影憧憧,喜气洋洋,各种久违的释放,加上花烛的热闹,让周桂枝几年来的压抑憋屈隐忍彻底表现,在洞房的花烛下她热泪奔涌,就象在秋天湛蓝的天空自由飘飞我微醺的思绪……

婚后,再没见吴玲在小黄镇出现过,有人说她到南方某地打工了,有人说见她在夜总会里坐过台,也有人说她被国家扫黄打非抓住了,后来寻了短。

一年之后的某一天上午,我正在小黄镇的摊位上张罗生意,见从一辆警车上下来了个人,背着行囊,疲惫而憔悴地向镇西头走去,仔细看去,原来是根生。

了解底细的人从旁边告诉我,根生在服刑期间表现好,被减刑三年释放了。我想着七年弹指一挥,沧海桑田,心中涌起一阵无法表陈的感喟。

根生回乡后,无法生计,最后找到我,我将小黄镇的龙虾店交给他管理。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我们的儿女已经拿得起十八番锣鼓的喇叭和锁呐了。

我终于没能象周班主和爹期待的那样成大器,我继续经营我的龙虾生意,活着与美好的想往总是让人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柳暗花明,近来生意不错,我扩大了规模,根生干得也卖力,天随人愿,龙虾涨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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