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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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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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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军刀和酒壶

父亲挚爱一生的两件珍宝我只见过一件,那是一把日本人喝清酒时常用的白瓷小酒壶。谈不上有多么精致但却很实用,冬日里装了酒放入开水茶缸里焐着便可以一直喝上热热的酒了。那一刻,是父亲一天中最享乐的时候,再有多少心酸苦闷也都消散得干干净净了。至于那把镶着金箍的日本军刀则早在我出生之前就让政府给收走了,我无缘得见。父亲也很少提它,只是更加珍爱他的小酒壶了,轻易绝不许别人碰它。那一年,我们家的长子我大哥因为抛弃了谈了七年恋爱一起下放农村又一起回城工作的女朋友而激怒了父亲,我看见他青筋暴起的大手抓起那把酒壶举过头顶却又突然顿住,慢慢地把它放下改换成旁边温酒的大茶缸子连同里面的热水一起向大哥脸上掼去。

父亲年轻时的酒量大得惊人。那时喝的最多的是一种山芋干子酿成的散装白酒,八毛五或八毛八一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下酒菜,至多比平常多一碟油炸花生米,但那却是父亲独享的,除了我偶尔被父亲赏赐几粒以外,我那么多哥哥姐姐包括我母亲在内没有一个敢伸筷子去夹的。后来,唯一敢挑战父亲那至高无上权威的是我大哥带回来的新女朋友。不知道为什么,我至今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闷热夏日的傍晚,正要西去的太阳模模糊糊的见不到形状,只白惨惨的一片挂在灰蒙蒙的云上。一家人聚在院内泡桐树下的石桌旁等着母亲把那碟油炸花生米端上来就可以上桌吃饭了。大哥就在这个时候轻轻地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却不是他一个人在他的身后还紧贴着一位高高瘦瘦的女孩子。那女孩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穿了一件那个年代绝少见到的雪白的连衣裙,飘飘摆摆地走了过来,吸去了所有人的目光。母亲端着花生米的双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惶惶恐恐地去看父亲的脸。光着上身披了一条湿毛巾的我父亲把头向旁边使劲一磨,狠狠地挤出一句话:“哼,资产阶级!”

我不知道父亲的这句话说的是那个女孩子还是女孩身上的那件白色连衣裙。总之,父亲的声音很大,我们都听见了,连衣裙肯定也听到了,但她脸上平平静静的并没有写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她突然从这凝固的空气中指着我向手足无措的大哥问:“这就是小弟弟吧?”声音轻细自然没有一丝波澜。可是当她那纤纤细细的手指真的触碰到我的脸蛋时,我却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冰凉。直到她成为我的长嫂之后,我仍然能够从她的眼神中时不时地看到这种近似冷酷的的冰凉。

“小弟,来和姐姐做个游戏好不好?”连衣裙用冰凉的手捧住我的脸,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说。

“做什么游戏?”我想扭脸躲开,但连衣裙捧得很紧。

“我们来比赛吃花生米吧。用筷子一次夹一粒,看谁夹得又快又准,谁夹的多便吃的多······”

结果,那天晚上的油炸花生米,父亲一粒也没有吃,只是一气喝下了三壶老酒之后拿起他的小酒壶回屋睡觉去了,把一种无奈的默认和些许的赞赏留给了院子里的所有人。接下来,连衣裙还在院中的小竹床上给我讲故事听。她讲的是一个叫《狐假虎威》的成语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听别人讲故事,也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故事。至于那故事本身的意义,我当时并未能真正的理解,倒是在那以后的好长时间里,心里还是惦记着那只能说会道的小狐狸。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我便迷上了故事。再后来,我拿起笔学着去写一种叫小说的东西时,我仍然固执地认为那还是在讲故事。

故事都是假的,但是故事中的道理却是真的!

听连衣裙讲故事上瘾之后,我也曾缠着父亲给我讲故事。父亲很费劲地思索了良久才开始讲,他讲得虽然没有声色,但却更让我神往——

一九三八年,日本鬼子打到我们家乡时,铁路早已被国民党全线破坏了。日本人为了把淮南的煤炭运往芜湖的长江码头,就征来大批的民工抢修这段铁路。我也被拉进了钉道队。可当时有新四军的四支队在那一带活动,扒桥梁、炸涵洞,神出鬼没的。我老家就出过一个叫李大个子的什么政委,十分了得,枪法惊人,曾在几百米开外把炮楼门口的鬼子打倒了三个,致使鬼子从此不敢在门口放哨。那天,他又带人来扒铁路,还找我借的扳手。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让鬼子给围上了。我亲眼看见的,一刀扎进去,肠子热腾腾地淌了一地······那天夜里,我从铁道坎底下逃回工棚,一闭眼就瞧见李大个子的血肠子。天明中午放工回来喝了点酒,出门正碰上钉道队的工头。他是一个日本军队退役的伍长,长得又矮又胖,我们背地里都叫他大狗熊,经常手里提着一把尖头小锤在线路上晃,看谁不顺眼,举锤就往头上敲,平常工人们见了他都躲着走。那天我就迎着他的面走过去,大狗熊也刚喝了庆功酒回来。我们两句三句话没讲完就动手摔起来,我恨劲上来一口气把他摔了四五个跟头,跟来的几个鬼变子伪军冲上来把我架住。我以为大狗熊非杀了我不可,没想到大狗熊从地上爬起来却对我翘起大拇指说:“你的,胆量大大的,力气也是大大的,要好好地干活!”说着话还摇摇晃晃地解下腰间的军刀连同一只白瓷的东洋小酒壶一起递给了我。哈哈哈······

自那以后,我才知道父亲那两件钟爱一生的物件是怎么得来的,父亲的形象也从此在我心目中高大起来。那把军刀建国后让国家给收走了,而那只小酒壶却在父亲去世以后被我那个不肖的外甥偷偷拿去当古董给买了。父亲什么宝贝也未给我留下,留给我的只有对过去那段岁月的深刻记忆和对我父亲的无比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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