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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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爷 爷
我爷爷死的那年，我爸爸才六岁，我老叔还怀在我奶奶的肚子里哩。那一年，日本兵攻破了省城，接着沿铁路线四散开来，进了八公山。就连我老家那个偏僻的小村子也驻进了七八个鬼子兵。他们当中领头的是一个叫佐藤春雄的伍长，长得虎背熊腰，若是没有个蛤蟆肚的话，的确是有些威武气的。村上的人背地里都叫他“大狗熊”。早几年这里来来去去过了无数这样那样的队伍，把村子里一茬一茬刚成年的男子都拔走了。到了这一年听说鬼子来了，剩下的最后几个半大小子们也都相约着跑到藕塘，投了徐海东的新四军。从此村里就只有我爷爷一个男汉子了。
我爷爷是个裁缝，做得一手绝好的针线活。一件对襟大褂，连裁带缝，一个上午就得，针眼细得只有半个芝麻粒大。方圆十几个庄子都知道他，都来找他做衣服。只可惜我爷爷天生胎带脚有点残疾——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两寸多，站立起来时身子总是向一边倾斜着。正因为如此他才得以躲过历次的征兵抓夫，在村子里平安地挨到了今天。我爷爷幼年时还读过私塾，识得字，会说书，一部《岳飞传》说得最好，大人小孩见了我爷爷都尊称一声老先生。自打鬼子进村以后，傍晚到他那里听书的人就更多了，偶尔也有一两个日本兵扛着大枪站在一旁，跟着凑热闹，还时不时无由来地哈哈大笑一通。在这个不着天不着地的小荒村里，确实是有点寂寞的。
无聊了，便都去喝酒。我老家有一种用山芋干子酿成的白酒，俗称“摇头大曲”，半斤就能醉倒一头老母猪。日本人消受不了这个，十喝十醉，醉了就撒酒疯，还就数那个鬼子伍长“大狗熊”闹得最凶。有一回，他突然跑到书场把正在说书的我爷爷抓起来举过头顶，转了好几个圈，松手甩进旁边的大河塘里。我爷爷本来就不会游泳，腿又有残疾，从水中浮上来之后便艰难地朝岸上爬。大狗熊更觉得意，还举枪向我爷爷周围乱射，逼迫他不得上岸，惊恐万状地立在水中，样子十分狼狈。
“婊子操的，我日你八辈祖宗！”我爷爷平生第一次喊出了这句当地最普通的脏话。
可日本人没听懂，仍望着在泥水中挣扎的我爷爷狂笑不止，直到尽兴才离去。
就在当天的夜里，我爷爷把自己吊死在大河塘边的一棵老柳树上。第二天我奶奶自己去收了尸，又让我爸爸赶了百十里的山路从藕塘那边请来了一班道士，做了三天道场。到了第四天，道士们撤场回寺，那七八个鬼子也随着没了踪影——一个个全都面朝下泡在了大河塘里，死了个不明不白。
等到省城的日本兵用铁甲车拉着洋炮围向村子的时候，正遇上给我爷爷送葬的人群缓缓地出来。我爸爸高举着白幡走在最前头，身后是挺着大肚子的我奶奶，全是些妇女儿童没有一个像是能杀人的。鬼子们又进村搜了半天，也没搜出什么来，就顺手烧了几间茅草房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派兵来驻，直到抗战胜利。
我 大 伯
在老家的人血祭我爷爷的前一年，我大伯便跟人跑到四川学篾匠去了，那一年他才十二岁。一直到一九五零年家乡土改时才回来。篾匠没学成却不知跟谁喝了一肚子的墨水，出落成很英俊的书生模样，引得全村的姑娘媳妇没事就爱凑到我们家当院陪我奶奶闲聊。这可把我奶奶乐坏了，很快地便从这堆女孩中，替我大伯相中了一个。那姑娘名叫王玉兰，是我老家双集镇镇长王桂文的大女儿。她长得比她妹妹王玉秀要匀称些，农活也很能累，就是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我大伯看不上她，却暗中喜欢上了王玉秀，可当时王玉秀还在县中学念书哩。
自打我爷爷下世以后，我奶奶就成了村里唯一的老长辈，她的意志是没人违抗得了的，我大伯终于还是娶了王玉兰。婚后不久便进了镇政府做了文书。
我大伯是真有学问，字写得也漂亮，不论是钢笔字还是毛笔字，也不论是楷书还是隶书，全镇找不出第二个来。镇上的大小事务，他干了一大半，件件办得有板有眼，倒将个镇长乐得闲在一边。人家都说我大伯日后一准能当个县长什么的。县里还真就来要过几回，可全让王桂文给挡回去了。大伙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数，他这是怕我大伯一下子飞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拴住了人，不一定就能拴住人的心呐，我大伯自从进了镇政府以后，便把王玉兰一个人丢在村子里陪我奶奶，自己再也没有回去过。可巧，第二年王玉秀从县中学毕业回到镇上做了出纳会计，与我大伯朝夕相处在一块儿，很快就传出他们的好事来，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的。
王桂文镇长一怒之下点着我大伯的鼻子骂了一句：“捣姐姐的，你也太心大了！”便将我大伯赶回村子里去了。
那阵子，田地都分到了户，我大伯一双拿笔的手哪里做得了农活。时日一长，免不了遭到王玉兰的许多脸色。憋急了，我大伯便将她一顿好打，她就哭天抢地的往娘家跑。她母亲立刻就赶了来，每回还一定要拉上王玉秀同来。来了之后也不多言，只让他们三个人围成一圈坐在那儿，自己在一旁看着，说：“我来看你们吵！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不要脸面？”
多少年后的一天晚上，中学放假的我回乡下探望我大伯。进村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一盏瞎黄瞎黄的小灯照着屋里木木地围坐在一起的那四个人。玉兰妈已经很老很老了，手指头硬得像铁棒一样。他们还这么一直僵着，而且，王玉秀始终都没有嫁人，王玉兰也一直没有生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