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作者王先福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洞庭湖最北面一个叫茶窖村的村庄度过的。
我家屋前是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湖,叫朝天湖,旁边就是倒垸时留下的朝天口,在这鱼儿出没伸手就能抓到鱼的地方,建起了一个电排站,还专门修了一条绕村而过的水渠,记得小时候,我就是沿着这条长满荆棘杂草的小路去老茶窖读完小学和初中的,把许多童年的梦想和故事留在了这条路上。
家旁边的电排站虽然不大,但在农忙的雨季和旱季,发挥了重要的防洪排涝、灌溉农田的作用。平时负责给老百姓打米粉糠,就是把稻谷粉碎成亮晶晶的大米,供人食用,糠留给猪吃,平常人家的鸡、鸭、鹅也能沾上点光。
家门前的朝天湖延伸到了垸中坎,虽然只有百十来米宽,但有好几里路长,亭亭玉立的莲花一眼望不到尽头,湖岸两边生长着稀疏的杨树,田间地头也有零星的柳树与之相呼应,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把把太阳伞撑在了湖面或地头上,你坐在任何一方,都可以听到鸟的叫声,抚摸任何一处,都会感到池塘静美,若是坐在树下,听人讲故事,闲来读书、下棋、钓鱼、织毛衣,你会感到十分惬意和凉爽。
记得大堤一处的矶头往下延伸了好几里,靠地势高的地方,筑起了一道子堤,修建起了一条s型的院落,住有百十来户人家,两边分布着由大小鱼塘洼地组成的几千亩粮田,一半是水田,一半是旱地,水田种水稻,旱地种棉花、油菜、大豆、芝麻、花生等经济作物,春暖花开的时候满园花香,秋收的时候田地一片金黄,斜阳跟着你身后如同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圩垸的北面,村里修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渠,可以通往南北大主沟,沿途人家只要跨过一垅方格水田,就连接上了绕村而过的水渠。横堤上是老茶窖街,老街的后面是一条哑河,解放前这里是个老码头,解放后人民政府在这里建起了一所小学和中学,住在茶窖、恒风、安利、志中、董家村附近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念书。
沿着老茶窖街往东走几里路,是八、九、十队的村民住地,围着垸中坎住着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队的父老乡亲,他们的房前或屋后通有一条简易公路,向北可到六、七队,向西可以到三、四、五队,向南通到一、二队,整个圩垸看上去外圆内方,有点像个八卦阵。最南面是属西堤管辖的金董线——主渠,是金龟堡通往安全乡董家垱镇的主干道,数这条乡镇公路最宽,但是早期路最难走,因为是条沙石路。
我家屋后是一条宽阔的大河,上游是理兴垱,下游是王家湾,中段是新茶窖河,发源于黄山的虎渡河口(长江之水),入口处在洲逝波,出口处在下河坝,奔腾的河水流入松滋河,然后汇入洞庭湖。由于河床东高西低,弯弯绕行,王家湾正好湾到了我家的屋对面。有意思的是,这条河沿途的河名随地名改变而改变,但总属虎渡河支流的性质不变,小时候还跑轮船,同住在堤边的人家不下几百户,天气晴朗的时候,能看到黄山头的山顶。那时外洲上长满了芦苇和杨树,牛羊藏在绿草之中,风一吹如同风帆飘荡,跟帆涌过来的波浪拍打着堤岸如同大地母亲的双手,把上下几十里围堤而居的村落紧紧地搂在了她的怀抱中,每当看到这流淌的河水,我就想起了老屋的季节。
冬天里的老屋,仓储着生命的种子,袅袅吹烟,从屋后升起,升腾着春生夏长秋收的希望。万物伏隐深藏,是为了“求木之长,欲流之远。”只见麻雀用它们的小嘴捡拾田野里散落的种子,飞落在无人的田埂上,然后又成片飞向就近的树梢。阳光裹住屋檐下的冰柱,就像抱住自己的孩子那样发出了嘀嘀哒哒的声响。有许多海鸥、野鸭落在门前的湖面上打转,发出愉悦的叫声,引来了另一群白鹭的布阵乱鸣。清晨我的父母走出老屋,到村外的人家弹被絮,常常模黑才回家。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们只能把深深的脚印埋藏在那条弯弯的堆满积雪的小路上。
我那时虽小,但也到了懂事的年龄,每次看到父母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到家中时,我就想为他们分担点家务,主动报名参加了生产队冬修金董线水渠的任务,那年,我才十六岁。寒冷的冬天,和一群劳力住在别人家里,每天两头摸黑,在工地里干活,用土萝扁担挑土,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扁担把我的肩膀磨破了皮,也不知道痛,感到能为家里减轻点负担,挣上半个劳力的工分,自己心里挺乐意的,也就是这一年,我报名参了军。
夏天里的老屋,常常被蛙鼓虫鸣唤醒,让人产生梦幻寂静的感觉。我们家和隔壁左右的邻居常在大堤上放上竹床和门板纳凉。旁边熏一堆稻草驱赶蚊子,有时也罩蚊帐,那蚊帐是打过补钉的。小时候母亲用那眠歌哄着我们睡觉,手上的煽子轻轻摇着,阵阵凉风从我的身上滑过,舒服极了。这时藏在水缸下面的蟋蟀,乘你不备时,突然发出嚯嚯的叫声,引得无数虫鸣。一刹那,树影里、草丛间、河滩上的蛙声、蝉声响成一片,伴我进入梦香。
在睡梦中,我还听到鱼跃蛙鼓,荧火虫飞来飞去,曾经抓到荧火虫放在一个瓶子里,体会了一下“囊萤夜读”的乐趣。长大后,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学会了插秧、割谷、打稻子。刚开始插秧被人围在中间,靠人打把(递秧苗)才走出困局,后来自己学会左右开弓,两边顺势插秧,坚持不调头、不打把、不撑腰,就插在了队伍的前头。
割谷的姿式跟插秧差不多,只要两只手配合好,把割下的每一把谷,放在身后的谷朵上,使用割谷刀时,不停地转动手碗,尽量贴近地面,防止划伤手。天气炎热,最好带一条毛巾擦汗。
打稻子就是靠两人配合使用脚力踩动打稻机,把稻谷从滚筒中脱离出来,谷是谷,稻草是稻草,把脱下的谷用萝筐挑到洒谷场进行凉洒,剩下的稻草一把把扎好,立起来放在田里洒干。为方便人抱把子(抱谷),将打稻机每工作一个时辰,就往前挪动一个地方,依靠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推,移动到合适的位置,又开始工作,尽量让递稻谷的人,就地抱把子。我就干过这种苦活累活,参与3—4个人抱把子,还供不上打稻谷的需求,跑得我们气喘呼呼,分不清身上脸上那是汗水?那是泥水?那是雨水?既是这样,也忘不了上打稻机踩上两脚,让队友们感到一阵轻松,让滚筒飞速转起来,共唱一曲欢乐的丰收之歌。
秋天里的老屋,满载着童话故事,尽染在“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处蛙声一片”的时光里。那知菜园里的枣树、橘树,也露出了笑脸,屋后的桃树压弯了枝头,堆在打谷场上的稻谷、黄豆、棉花把堤岸边上的村庄隐藏的很深了。乡亲们享受那份收割采摘的喜悦爬上了额头。往镇上送粮的队伍沿着沟渠撑船的情景历历在目,我哥撑的那条船走在了队伍的前头,还成了当年中央新闻简报里的新闻人物。
秋天是个最繁忙的季节,人们称它为“双抢”(抢收抢插),是因为农事不等人。在我的印象中,家乡每年要种两季水稻,秋季要把早稻收上来,立秋前要把晚稻种下去,时间非常紧迫,农人在这个时候,一般是头顶烈日,脚踩淤泥,早起晚归,下田干活,非常辛苦,有时天气炎热还会中暑,手也会被太阳煮过的水浸泡久了形成溃疡。这个时候要备上“十滴水”和擦药水,使用好创口贴和胶布,要是能吃上一口扬菜瓜,喝上一碗事先凉好的大碗茶,那就解渴、解燥、解痛、解暑了,所亲历的苦值了。凡是参加过“双抢”的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和感受,能吃这般苦的人,一定会珍惜自己手上的每一份工作,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会轻言放弃。
回想起秋天里的老屋,我还沉浸在下地挖花生、摘棉花、撕黄麻、挑稻草、码草萝、扯棉梗、搭柴堆的情节中,感到十分新鲜,虽然都很苦涩,但却给我带来了诗意的具象和联想,要是把它全部写出来,不仅还原了天空的美丽和真实,而且让我靠近了诗行,如同风歌磨坊,诗足远方。
春天的老屋,剪掉了冬眠的外衣,找回了自己成长心跳的影子。满山遍野的油菜花开了,庭院里,田野边、小湖旁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花,杂草丛生,蝶飞蜂舞,鸟雀枝头弄影,鹅鸭下河扎水,芦苇吐绿飞絮,田间播种插秧,老牛爬地耕田,一幅农忙景象。这时雨水多了起来,耕种的人们穿着蓑衣出工,经常两头摸黑,以致桃花开了,也顾不上看一眼春天的景色。只有那些天真活泼的孩子们生活在鸟语花香的世界里,跟春天一起成长,有一种被父母背起来的感觉。
我就是在春天里学会耕田播种的。耕田是父亲教的,播种是跟安培哥学的。我当时想,我是农民的儿子,就要懂得农事和二十四个节气,了解春天的讯息,跟上春天的步伐,那知从部队退伍转业到地方后,跟石油打上了交道,学会了爬格子,成了一个用笔耕田的人。
我怀着一颗好奇心回到老屋,寻找当年来我家做窝的燕窝,寻找那树旁的鸟窝,寻找菜园里的蜂窝,寻找在家乡小路上曾经打闹、追赶、踩过、喊过留下的声音笑貌,但这一切都随时光的流逝已经找不到踪迹,再也无法恢复童年的景物,好像也没有必要去恢复,就像一列火车在前进中,一个站名忽闪而过,又踉跄退去,只剩下两条铁轨无限地向前延伸着。
于是,我只有倒过来看季节,想起冬天依然躺在秋的沉香里,镶嵌着夏天的翠绿,珍藏着春天的雨滴,将自己带回到了童年岁月的梦境里,回味老屋深处的味道,露出了甜美的微笑,儿时少年的冲动、幻想和影子,只有在键盘翻飞的文学世界里才可以寻找到。
写于2014年7月,修改于2021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