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亩土地

老大是村小的老师，严格地来说是民师。现在没有民师的说法，偶尔聘请的人代课，都叫代课老师。

过去每个村庄都有一所小学，叫村小，也就是一、二年级两个年级。上三、四、五年级就要去大队的高小，那时没有六年级。大队就是现在说的村委会，每个村委会都有一所高小点。村小的学生都是村上的孩子，男孩子比女孩子多。因为封建思想，有不让上学的，也有上不起的。教室是我们村的老祖堂，把老掉牙的墙壁上刷上一些石灰水。记得老大在一面墙壁上用西红土写的毛主席语录，一面墙上写上五讲四美三热爱。老大的软笔字写得非常好，村里人一致公认，所以每年过年时，有些人家就请老大写春联，字好喜庆体面。写好就会煮上一碗面条，放上两个荷包蛋请老大吃，以示答谢，孩儿的我们就特羡慕。老师是由村里选出来的有文化的人，老大读了五年书，被村里人推举做了村小的老师。一个人教两个年级，采取复式教学模式。

老大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村里许多人的老师，有比我大很多的，有比我小的。人们和他打招呼，一般都叫他老师，甚至一些年长辈长的人都这么称呼。那时，田间劳作的人们都特别尊师重教，要是哪家的孩子考上了中专、大学什么的，那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毕业了就是公家的人了。大人们对老大特别尊敬，因为是有文化的人。孩子们特别怕他，因为老大教学特别严格。老大有几招让我们怕得要命，手中的教鞭是村里取之不尽的竹鞭，而且是多功能的，上课时，指点黑板教我们；惩戒时，专打我们的手心，疼得无解。第二招就是在我们晚读的时候，当堂改作业，只要有错误的，包括字没写好，一定会揪到前面，一手指着错处，一手拧着我们的耳朵转着拧，疼得龇牙。批评完了，拧完了，可能还会把那页撕掉重做。其他的同学此时就会装模作样地大声读书，图个好表现，但还是偷偷地看别的同学挨罚，其实，心里担心得不行。第三招就是关学关饭，也就是别的同学放学了，可以回家，可以吃饭去，而被罚的学生不能回家，不许去吃饭，还得写作业，还得读书背诵，老大一直就监守在旁。挨罚挨揍了，我们是无处申诉地感觉好丑。要是让大人们人知道了，还得继续上刑，绝不会像现在，体罚了学生，有些家长会找老师理论，相反，只会对老师千恩万谢。

都说，老大是好命，有文化，拿笔杆。其实，他的生活一点也不轻松，爸妈老了，自己生了三个儿子，一大家人，很多事就由他操持。家里还有九亩土地，需要耕种，那时都是牛耕人种的，很多农活就只有让朴实的大嫂多辛劳。一边不能耽搁孩子们念书，一边不能荒了田庄，所以，农忙时节，天还没亮，就可能割倒一亩田，然后就带着汗水和露水赶到学校管着孩子们的早读；中午，还要顶着烈日和酷暑，踩着脱谷机脱谷子，或者踏进晒得发烫的泥田插秧；傍晚，刚一放学，就去了田间，常常是披星戴月的干。

疲惫的夜色，星光一点也不逊色，老大和大嫂躺在庭院的大竹床上纳凉。

“干活别那么赶，那么累，每天要上课，有空就帮我干农活，人吃不消，我慢慢做就行。”善良的大嫂，看着老大疲惫的样子，心里挺舍不得说。

“学生和土地那一样都放不下，一个男人得有担当。”老大语气低缓地说。

“那你教学生，也别太严，有时孩子，被你打得眼泪潸潸的。”大嫂很怜悯地说。

“你不懂，教孩子就和种庄稼是一个道理，不能错过季节，苗好半仓谷，一旦错过就没收成，何况大家把孩子都交给我，咱们不能误了孩子一辈子。古话说，严师出高徒，尤其是启蒙教育……”老大似乎有给大嫂上课的架势，突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起来。

“道理我不懂，也说你不赢，嘻嘻。”大嫂好像嫁对了郎一样笑得很幸福。

后来，党的好政策来了，民师可以转编，但需要考试，考试合格了就是国家正式老师，是商品粮，国家按月发工资。这对于干了大半辈子或者一辈子的民师来说是个天大的喜信，生活终于有了盼头。老大确是兴奋了好久，但是，忧郁也接着来了。一个学校和九亩土地就够让他忙得团团转了，学校是他的人生田亩，来不得半点松懈；农田是他的生活田亩，都是体力活，总不能全部交给一个女人来干。考试是他人生的机遇，是生命的春天，他要拼。一个男人的责任，让老大不知如何是好地忧郁起来。

“你老是给别人布置作业，今天我也给你布置一道作业。”大嫂好像看出了老大的心思就打趣地说。

“你能布置什么作业？能难倒谁呀？”老大忧郁着，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好！”大嫂清了清嗓子，装得很郑重地说：“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起，除了教书就是在家里好好的给我看书，其他一切都不要你插手，必须把编给俺考上。”

“那怎么行，九亩土地，是九亩，全是体力活，一个弱女子怎么能行？”老大不敢置信地说。

“我再说一遍，除了教书，你就一心看书，九亩土地有我。大不了种的庄稼不如人家的，产量低一点，收成少些。你不是常说教，关键时候，不能错过季节，国家好政策，这回你必须让我看到你成为一名正式的人民国编教师，而不能一辈子一个民师，一个赤脚老师。尽管你们这些老师，也为国家付出了，但男人要为尊严而战……”大嫂俨然像一个大教授似的侃侃而谈。

老大突然感动起来，激动起来，一把把大嫂抱在了怀里。

“干嘛？干嘛？光天化日的，老夫老妻，让人看见好丑，快放开。”大嫂撒着老娇，不好意思地幸福地把老大推开。

潜心读书，老大瘦了；田头地角，大嫂黑了。付出总会有收获，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大考上了，成为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国家人民教师。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老大和大嫂都流着泪笑了。

“现在应该是让我抱抱你啦！”大嫂兴奋地结实地一把抱住老大。

“光天化日的，你不是怕丑吗？”老大措不及防。

“现在不怕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