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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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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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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

我赶到舅舅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一进门,有几个熟知我的人戏谑道:“黑旦来了,赶紧叫吹响来接。”我勉强向那几人瞪了一眼,直接跪倒在舅舅的灵桌前——灵桌上舅舅的相是十年前放大了的——山羊胡子依然撅着,脸上写满了怡然自得的幸福,碎眼睛里充满着无限的自信。

两个月前的一天,我浪舅舅去,已经下过了大雨的天还飘洒着碎雨。天空中翻涌着怒涛般的乌云,从天北边疯狂的向南涌去,就像北方的打工潮向南方涌去一样。我将几天前在田野里捉住的两只山鸡装在一个尼龙袋子里,笼在自行车后,由于下过大雨,山路坑坑凹凹里注满了水,只好将自行车推着,绕着走,翻过了一道梁,越过两道沟,走下一道很长的坡,舅舅的西川村就很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了。老榆树,大柳树、杏树、白杨树簇拥着,将西川村围得严严实实,舅舅的家就是那一团绿北边的那一个绿点了。

我轻车熟路的到了舅舅的们摊前,门摊很大,能站好几百人的地方。大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了一扇,侧身挤了进去,老远就有舅舅喊:“噢,黑旦。”撅着山羊胡子,碎眼睛几乎笑没了,手里提着猪食桶,“你咋来了。”

“我来舅舅——你不欢迎吗?”我打趣着,又马上解释说,“天刚下过大雨,地里进不去,趁着这毛雨子给你拿来了两只山鸡。”袋子里的山鸡扑腾着,袋子像气球一样涨起。

“知我者,黑娃也。”舅舅一高兴,半调子出来了。

所谓半调子,西川人把它说成是,说话斯斯文文,之乎者也。他揪着一撮山羊胡子说:“昨晚我梦着水呀,清得那个不能说的清。果然,我的黑旦来了。”

好一会子,舅舅似乎从梦中刚来,才赶着说:“看巧,我有一瓶好酒忙得没顾上喝,把山鸡宰了,下酒吃。”

很快,山鸡肉的野香味飘满了屋里,舅舅抓起一个鸡腿美美的咬了一口,舅舅吞咽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他举起酒杯和我碰杯,只听见“吱”得一声,好像渗透到了周围的每条毛细血管里。我看着他捉酒杯的手,如同老鸠的爪子,青筋暴露无疑,勾头时颈部动脉,如一条青蛇在微微蠕动。

我嫌怨舅舅:“舅,我听说你今年还包了十五亩地,要种洋芋,你还养着四五头猪,七十岁的人了,你——”

“黑旦,你懂个屁。”他把一盅酒抿得很响,“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间也。”

舅舅的半调子又出来了。我没敢再说。

“看你这娃,年轻轻地又没个上进心,”他把山羊胡子撅得老高,“黑旦,你晓得不,我是吃衣,剥树皮,鼻孔里修了一条命才活过来的人;供你大表弟新华上大学的那年,我还没那么吃力,那时候你矜子还活着,可到了新华分配的那年他找了个对象,说是没房子不成,新华每次回家来哭丧着脸,又是摔碟子拌碗的,我把多少年积攒下来的粮食卖了,东借西凑,好不容易才满够了楼房钱。这样,新华的家才算成了,没过几年,你小表弟新弟又到了成家的时候,那时候礼金已经涨到了九万。天哪,这又是个天文数字,想卖又没卖的了,愁啊愁,可又想到新华的俩口子都是教师,看能不能寻上点,我到新华那里,俩口子都努着脸,都说他们买了车的时候还拉了几万块钱的帐呢。过几天,我在路上碰见咋西川包工程的李谦老板,我说了我借钱的难肠,李谦爽快就答应了,借了八万,说是一年还二万,按四年还清。这些事都成了。”这时舅舅那苦涩的脸上露出豪爽和自信的笑容。

他端起酒杯又和我碰了一杯。接着说:“本来老舅我已经七十的人了,也该松一口气过几天消停日子了。今年过年,你小表弟一家打工回来,见你大表弟开着车回来,心上憋屈,新华一家走后,新弟俩口子吵架,媳妇撇下娃娃走了娘家,我看着心里特别难受,给新弟说:“你把你媳妇叫来,今年好好努力努力,我包上十几亩地,再养上几头猪,拉上点帐,接一个比你哥还好的车,这个坎总算过去了。”

舅舅显然信心十足,仿佛一辆高档小车就在眼前一样。

“黑旦,你哑巴了。”他有点生气了,“我把掏心窝子的话给你说了。我如梦初醒。“嗯,舅,我听着哩。”我很快把话题引到舅舅的半调子上,“老舅,见谅,晚生洗耳恭听。”

“本老舅一介草民,不如你等知晓事理。”舅舅显然高兴了。

“晚辈不敢造次。”我也跟着舅舅半调子起来了。

“话说三国时的关云长,在华容道放走曹操,尔为何意?”

“此乃义也。”

“正合吾义。”

“老舅有何指教?”

“国人没义了,汝知否?”

“只认钱。”

“然也。”

舅舅又举杯和我对碰,山羊胡子撅得老高,脸膛黑里透红。如同云长,一脸的幸福。

这时,瓶里的酒已下去大半截,窗外,还飘着毛毛细雨。

2

舅舅的洋芋长势很好。因为是覆盖薄膜,杂草不多,只有在沟垄里偶尔长着些苦籽蔓,白蒿等不影响洋芋生长的草,他拔完一块,很快又到另一块地,一点也不花工。他到了一块大约六亩地的洋芋地里,地里有稀稀落落的草,他干脆就到地埂子欣赏了起来。

五月的阳光铺满了整个洋芋地,洋芋蔓在充足的水肥作用下,已经苫严了地,洋芋花一律的白,在和暖的阳光下白的很像雪在微风的吹拂下荡漾着银浪,舅舅看着走了神,仿佛滚动着无数白花花的银元,舅舅想着一辆银色的小车新弟已经开着,载着他,新弟媳妇,娃娃都从车窗里伸着手欢呼着。

蝴蝶飞舞,蜜蜂嗡嗡,一派迷人的田园景象。村里人见了舅舅说:“今年挖住了。”舅舅撅着山羊胡子只笑不答。他几乎舍不得离开它们。一看头顶的太阳已斜过了好多,猛记起到喂猪的时候了,这才离开。

喂猪时,有一头猪没精打采,不来抢食,他觉得很不对劲,赶着叫来村里的王兽医,王兽医看了后,慢硕硕的说:“最近流行畜生的口蹄疫,尤其猪最为严重。也没什么特效药,最好的办法是把病猪赶紧杀了——不过,肉能吃,只要把肉煮到80℃以上就能杀死病毒。”舅舅嘴皮很干,撵着问王兽医:“有没有能吃的药。”王兽医很不耐烦的说:“药,有,不过……死了我不负责任。”

到了第二天,舅舅发现那头猪已四蹄朝天,嘴里淌着脓血。他眼麻了,没多想,把那头死猪拽了出来,放到架子车上,还怕人看见,上面弄了些烂草,倒到对面的盐沟里了。

舅舅心乏了。这头猪已足有二百斤了,再喂上一半个月就能变成钱了,听王兽医那样说,圈里的那四头猪已经又成了他的心病,他一连几个晚上没睡好觉,思来想去还是卖了,卖了比得上瘟疫死了的划算。

那四头猪总共卖了一万挎零的钱。

日子过得真快呀,很快就到了洋芋上市的时候。收洋芋的客人也多了起来,西川村的中街里有人设3个点,洋芋价格每市斤收购价是八毛钱。这个天大的喜讯传遍了西川村,也传到舅舅耳里,舅舅听到后蹦子跳了老高,都用大拇指称赞舅舅的高瞻远瞩,有人给舅舅算了账,十五亩洋芋少说一亩按4000斤算就能卖3200元。十五亩洋芋就能买四万吧。

舅舅想,水果蔬菜是季节性的,不能心蠢,叫些人得用最快的速度挖赶价钱。他挨齐把西川那么大的一村人都叫到了。有的付工钱,有的找工,一共叫上了几个人。村里年轻些的都出外打工了,那些人都几乎和他一样都是些七十来岁的老人了。

头一天,大干一场,才挖了一亩多,舅舅想,这样半个月才能卖了。他索性想了个用牲口骑在垄上犁的法子,果然,第二天就挖了将近三亩。他给那些人提啤酒,买饮料,火腿肠,方便面。旋挖旋卖,一直挖到剩下二三亩地的洋芋时,那些叫来的人有好多人推脱不能来了,有几个挣钱的妄想舅舅抬工价,说他把洋芋卖这么好的价还不涨工钱。舅舅说:“既然你们忙,剩下的我就挖了,以后有忙招呼着。”

一天晚上,他刚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大门上时,李谦老板面带笑容的跟他说:“今年挖住了?新他爹。”舅舅见是李老板,赶着让进屋,谦卑的说:“这点——不——那能和财神爷相比呢?”李谦大笑着抽出黑兰州递给舅舅,说:“来,新安他爹,开门见山吧,人常说,家有千万有一时的不便,”

“哈哈——哈哈哈——哈——”李老板几乎笑进沙发里了。

“不满你说,这几天手头紧——不,不只用几天,倒个手。”

“有多少?”舅舅问。

“三四万,有没?”

“有有,有”舅舅一声接一声,巴不得连钱兜给李老板,“这是四万过一些。嗅,对了,不够,我洋芋卖完了再给你拿。”

“够了,多了我也没用。”李老板坦然的说。

出门时,舅舅把李老板撇在桌上的半盒兰州拿给李老板,李老板哈哈大笑起来“不——不,不,我这人就是这个样,留下你抽去。”

李老板鬼一样的消失在黑夜中。

第二天,舅舅很消停地一个人挖洋芋,还是光套上牲口去犁翻然后再拣,这一天挖了美美一架子洋芋,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拉着洋芋路上碰见一位老者,老者问:“了了没?”老人指着前面收洋芋的摊点,“我听说洋芋收够了”舅舅吃惊,“总没?”“不信,你看去。”舅舅心一紧,加快了步子,脖子伸得像雁一样,全身的骨头快散架了。山羊胡子挣得直直的。喘着粗气。收洋芋的人老远见舅舅来就打招呼说“不收了,别往来拉了。”舅舅拉到跟前长出了一口气,哀求道:“收下吧,就这一点”那人狡猾的扫了一眼舅舅,问:“还有几千斤?”舅舅说:“有一亩地的。”那人瞪着眼说:“那就五角钱一斤。这还看着你是个大买主的份上。”“就这一车,还是上次那个价格吧。”舅舅哀求着。“那我就一颗不要,拉回去吧。我要收拾摊子。”舅舅使了全身的力气把一袋子洋芋抱起来往秤上架,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洋芋袋从手中脱开,从胸前滑下,同时也就倒了下去……

就像大表弟新华所说的,要把舅舅的丧事办得隆重一点,这天,来了成百号的人,披麻戴孝,据说是新华雇来哭丧的孝子。还有一个乐队,两车灶具,一车吃喝。另外,还有二车花圈,幡,纸人,纸马,一应俱全。

中午,总理事戴着一顶黑色礼帽,手里握着麦克风话筒,庄严肃穆地喊:“各位亲朋,现在我们正式为李老太爷祭奠。鸣炮,奏乐!”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声和礼炮齐鸣,乐队的调子,低沉,萧杀,哀思。顿时把院子里所有的嘈杂声淹没了。

那上百号的“孝眷们”孝帽白压压的铺满整个院子,哭泣声响彻整个西川村。

总管打了个手势叫所有的声音停下来,喊:“请—先生—读文”

祭父文

维:

公元二零一二年农历七月二十日,父亲大人由于疲劳过度,经抢救无效,不幸离开人世。我等悲痛欲绝,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父亲一生,勤俭持家,忠厚善良,和睦邻里,吃苦耐劳,与人为善,勤思敏捷,骨气甚夸。

吾父为抚养我们兄弟二人,饱经风霜,历尽艰辛,受尽磨难。其心之善,其爱之深,其情之真,其程之艰,其历之难,人间少有,世上不移。儿女谨记,刻骨铭心,追忆夫恩,情溢胸臆,拙笔撰文以举哀肠。

不孝男:新华,新弟

先生读完文后,“孝眷们”更是由哭喊声变成悲痛声。使空气凝重,粘稠,仿佛整个世界变得悲哀。亲朋大家亲眼目睹了新华的文采,这篇祭文就是由新华亲自撰写的。

发丧的队伍如同一股河流缓缓的流向西川村后西山的一条崎岖的山路上,太阳虽然斜了好多,但对于抬棺的人来说,并不轻松。山路,忽陡忽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宽忽窄,一拨人换了又一拨人,那些人个个汗流浃背。好不容易到了一个趄坡湾里,那湾里有几个坟骨堆,四周被山环抱。

又经过了好长时间,先生才将针盘放走。这时太阳已被一团乌云牢牢锁住。天地间瞬间变得阴暗起来,总管嗯一声;“请—亲朋下葬一点纸”这时,只见一阵龙卷风突然从山背后刮来,眼看纸火将要燃光,只剩两个花圈,那两个花圈上写着新安,新弟的名字。大风将这两个花圈卷起,卷上高空,如同一对挣断线的风筝,飞呀飞,飞成一个点,消失在西边的天际里,仿佛是两个真假美猴王争吵着去西天佛祖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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