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蛋媳妇把一背篓瓷梗梗的草,在白家村南街口的包谷地埂上背了又背,只挣得个咯叭叭地响,还是背不起来,已是汗煮透身子了。他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汗珠,瞪了一眼火炉一样的太阳,心上只是急,朝四面瞅瞅,没一个人影;只有路上疯跑的各色各样的车辆。
她回到背篓旁,心又跳蹦起来,像有事催他回去,他鼓足劲,只听牙子咯嘣嘣的响;眼前红一阵白一阵,一连打了几个载载,好长时间眼前才亮了些。
刚到村口,老远就看见村东南面那崖根下罩着一股土雾,他加快了脚步,想今天男人牛蛋念叨要收拾那靠崖畔的五年光景没动的烂草棚,莫非---她往坏处想。那烫土是谁家的牲口踢起的---她又从坏处想.
到跟前时,他怔住了;一旁几个人手忙脚乱的的在拨弄着什么;忽而,她掀开那些人,只见牛蛋斜躺睡卧,两脚蹬踏着;脸色黄纸一般,脸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土,两眼紧闭;她哭喊着牛蛋 ,声气里飘着血腥味。
牛蛋终于醒过来了,把在场的人虚担了一惊。
牛蛋媳妇瞅着远去的人,紧抱着牛蛋眼泪红花的问:“你好---好着么没?”牛蛋说:"没什,我觉得腰酸腿软”他麻利的把扭蛋弄到崖根靠着,他很快地沿着白家村出街口东南面的那条便道跑去拉车子去。
牛蛋媳妇把男人伺候到炕上后,一点没怨男人,赶着把茶罐子支起,烙了一张油馍,这才瘫倒在炕对面的一张破沙发上,心倒不跳了。
屋里,只听得见煮茶的咝咝声。
屋外,娇阳似火。过了些时候,邻居家的三娃子风一样从门里飘了进来,神情严肃的瞅着炕上的牛蛋,说:“牛蛋,真吓人哇!”牛蛋说:“差点都把命要了,幸好……”三娃子长吁了一声:“菩萨保佑!”。
2
已是伏月月天气,这种天气真害怕,天上只要挂上一朵云,云里面就会响雷,这个雷,庄户人既爱又害怕,平安的下了,就是福;如果下的是冰雹之类,那就完了。一年的庄稼两年务呢。牛蛋媳妇起鸡叫睡半夜地好不容易从龙口里夺来了那两亩地的麦子,这天已是牛蛋挨绊的第六天了,到了半夜,牛蛋的呻吟声把他从酣睡中惊醒,他本能的揭开牛蛋的被子,只见他身底下下的床布湿琳琳的,一股骚气扑鼻而来,惊问:“你-你 -你咋了?你把尿怎么尿到床上了?"牛蛋说他不知道。看看男人那种痛苦的样子就明白男人绊得真的不轻了。
天没亮,他就近叫了三娃子的三马子把牛蛋 送到了县医院。那天很顺当,CT室的的人都在,恰好兰州也来专家,他们对着牛蛋的拍片一说:“病人的第六颈椎戳到第七颈椎一公分;如果二十四小时内手术,成功率在百分之七十左右。现在已经晚了。住院没任何必要。"听到 这话牛蛋媳妇悔恨交加,双手抱住大夫的腿喊;"救救她吧---大夫---她是---家里的顶梁柱呀---"大夫说;"真的没办法呀!”
牛蛋就弟兄俩,大妈死了。妈妈死的时候牛蛋才三岁,大大死的时候牛蛋还没寻上媳妇,他大咽气的时候叫到头跟前说,牛蛋,你听着,就你们弟兄俩,人常说有父尊父,没父尊兄。这个理你该懂了吧---话没说完就把气咽了。
后来牛大给牛蛋取了媳妇---
牛蛋搬到白家村五年光景,牛大从没来过,牛蛋也从没去过牛嘴山。牛蛋出事好长时间才传到牛大的耳朵里,牛大几夜没合眼,急着要看,就是没时间;昨夜下了雨,地里粘得进不去,趁机会来看看兄弟。
进到屋里弟兄俩抱头痛哭了一场牛蛋弟兄俩你一言我一句的,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是淌眼抹泪的。不知谝到什么时候---
夜半时分,一只野鸽子打破了夜的宁静,叫声凄厉,瘆人。把牛大和牛蛋惊醒,牛大呆若木鸡,牛蛋解释说,是野鸽子捉院里的老鼠呢。牛大认为这东西恐是不祥之兆,尽管牛蛋那样说,总还是睡不着,一直醒着。
不知到后半夜的什么时候,牛蛋突然脸色蜡黄,忽而变得寡白,那寡白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气息微弱。牛大早已穿好衣服,一蹦子从炕上跳下来,没来得及靸鞋就去喊门外的牛蛋媳妇。牛大问她,这种症状以前出现过没。她说没有。牛大急得没办法,要了一碗水,拿了几根筷子,寻了几张冥票,吐吐唾唾,念念叨叨,还是不见醒过来;掐他 的人中穴虎口穴还是不见醒过来。牛大急出了一身汗,他叫牛蛋媳妇赶紧叫大夫去,他守着牛蛋。
大夫来了,二话没说,打了强心针。过了好一会,牛蛋终于眨开乏溜溜的眼皮覷着地上惊慌失措的人,好长时间才认出是本村的王大夫。王大夫搪塞了几句也就起身告辞了,临走时给牛大说,这种人,要操心---
3
昨晚牛蛋的突然发病,加上野鸽子的惨叫,使得他在迷信上大为怀疑,牛大极力想在迷信方面疗治一下,他问牛蛋媳妇,哪里的先生灵。牛大媳妇说,白家村的李先生,卦灵,文墨又好。牛大说,人害上病,七脚八手都用上,只要把病治好就算达到目的,管他张王李赵呢。
第三天晚上,李先生老早到来,写了一大堆纸条,叮叮咣咣,咪咪妈妈念了半夜,到收场时已近午夜。
4
秋天来了,凉爽秋风带走了夏天的燥热,到了夜间,病床上的牛蛋也轻松了许多。牛大掐着扭蛋的腿问,能感觉来吗。牛蛋说能 。其实他什么感觉不来。这天正好三娃子也在,他说这几天好多了,没事,还说了好多宽心话。
可牛蛋媳妇的心还是像紧绷的弦。
一晃又是半月,牛蛋的病在没反弹,牛大蹴的时间长了,说要上牛嘴山,过一向再来,走的时候三番五次给牛蛋媳妇扎服好生照料牛蛋。弟兄俩挥泪告别也就不提。
这一向三娃子经常来牛蛋家问长问短。
转眼间又是秋收时候。白家村人怀着金色的梦开始收包谷,而牛蛋媳妇把两亩地的包谷用架一车一车的拉回了家。
牛蛋媳妇嗓门上就像有一个干柴棍棍划着,噎得她难受极了,眼泪就像河一样冲洗着院里的包谷,心乱得七上八下,前几天学校里娃娃要生活费,今天又是水费,只这两项少说也得四百元,眼下牛蛋打工的俩钱现已花得所剩无几了,哪里来钱填这些眼眼﹖要说牛蛋没事,在近处做点零活也可支撑过去﹔她下意识地走到粮仓跟前,把窗扇小心的打开,把粮仓一角的几袋子胡麻瞅了很久很久,又是泪如雨下…
晚上她把俩孩子按顿睡下后,陪着牛蛋说话,几次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好长时间才吐出来说,把那几袋子胡麻买了吧…牛蛋知道媳妇是舍不得的;他鼓足劲说,卖了,卖了…油吗?多了多吃,少了少吃,没了不吃…牛蛋媳妇为了掩饰住即将迸出的眼泪,转身走出了房门……
5
眼一挤又是中秋佳节。牛蛋让媳妇把他扶起,把他偎好,把炕桌放到他面前,把早安排好的大西瓜拿来,说等月亮上来要献月,再把两个娃叫来。两个孩子很听话的,盘盘腿坐着,定定地瞅着月亮。可惜那月走得太慢,孩子等不住嚷着要吃;牛蛋摸着两个娃娃的头心痛地说,切了吃吧。
很快吃完;牛蛋媳妇把两个孩子安顿到外面的房子里睡稳后,回到房间时,只见牛蛋已泪水涟涟了;她差点哭出声来,一下子扑跪到牛蛋的头跟前,把脸紧贴到男人的脸上死死地攥住男人的两只手两条苦河融汇到一起,如同雨后的山洪一泻千里,疯狂的咆哮而来------。
这时月亮才姗姗而来月光如观音的手慈善的伸进窗来,抚弄着桌上的几牙瓜皮,似乎讲述着一个故事:满月该是个完整的西瓜--她幸福,美满,安详;残月-该是那几牙吃剩的瓜皮——痛苦,不幸,悲伤。
人就是月亮和西瓜。
不知什时候,野鸽子的惊叫声撕毁了这宁静的月夜,他们似乎又从天堂回到人间。牛蛋媳妇这才发现她还跪在地上,她觉得脸上紧巴巴的,起来后,掺了点热水用毛巾擦洗男人的泪眼;然而,那泪脸又渗出一股炽热的泪水。牛蛋说,明天你去把我在县建没领清的伍佰元领来,恐怕--我--今年过不了冬了-----牛蛋媳妇硬咽难言,哆嗦着,颤抖着------
第二天,牛蛋媳妇打开衣柜,取出五年前牛蛋在兰州打工时那套兰西装;穿上去,宽绰得像戏袍,最后还是穿上了。她照着镜子,只见眼眶凸现,眼窝深得像鹰掏一样;她试着掐脸上的肉,掐起的只是一撮皮,她伤心的撇下镜子出去了。
她坐在了回家的车上,那五颜六色的高楼的大厦向后移去,就像小时候吹着玩的肥皂泡泡,飘荡着,在太阳下,在风中,很快消失。
6
九月十五的一天晚上 ,天刮着北凤,天上那弯残月被一团乌云紧紧裹住,刚挣扎出来,又被一团更大更黑的云牢牢地锁到里头。
晚饭后,牛蛋媳妇不由得心一紧蹦,赶着回到门房里,见俩个孩子已经睡着,轻轻地又把门掩上,又到院子里小心的又把门合上。进到房里,灯下,牛蛋脸色铁青,连嘴皮都青透了。她哆嗦着身子,抽出颤抖的手,按在牛蛋的鼻子上,好半天才冒出一丝气,吓急了,又把手放到前额,只觉额头烫手;她疯疯癫癫的提了一壶凉水,寻了一条净毛巾,把毛巾往水里一蘸,拧一把,抖抖的搭到牛蛋的前额上,换了好几遍,牛蛋才把那双紧闭的眼吃力的半睁开来,定定的望着她,微起嘴唇说:你乏吗?你把椅子放到我的头跟前,坐下来我给你说。四只眼睛两双泪眼默默的对视着。牛蛋说:你到我家来连一天都没消停过---你不是一直爱个钢板炉子吗?你把领来的钱买上一个,剩下的买成碳,快过冬了。媳妇哭着说:那物件起初我很爱,看着人家到冬天又做饭又烙馍的,干净---又暖和---唉,现在我啥都不爱了,有了人---啥都有---哭得说不下去了。牛蛋说:没白没黑的干活,也算是我的心愿,真是---
昏弱的灯光下,两条河又一次重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咆哮声------
自这天以后,牛蛋不吃不喝了,偶尔用水润一下嘴皮,也就一直沉睡者,媳妇见他这般摸样,咬牙买了个钢板炉子,把牛蛋叫醒,牛蛋看后满意的又睡 了 。
7
立冬已经好几天了。前几场老北风把顽固得像饿虱子一样的粘在树上的叶子已经揪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廋骨嶙殉的树桩。
一天,牛蛋媳妇从南川地里浇水回来,两条裤子粘到腿上,风一吹感觉一股渗骨的冷。这时已近黄昏屋里静哑哑的,两个孩子手中每人捏着一个馍馍在房里乱躺着睡着了。她把孩子拨弄好,刚要到上屋,只见牛蛋断断续续地叫着孩子的名字。只听牛蛋说,我——快——不行——了……于是撒手人寰。
正当牛大听说兄弟去逝的消息,赶着凑钱,又怕牛蛋在白家村人生地不熟,缺人手,在牛嘴山叫了一拔人来到牛蛋家,进门时惊呆了,只见院子里人很多,搭起了帐篷,男人们各有各的忙,女人们在厨房里忙着灶上的活,房间里有管事的人在说着事,见牛大进来,由三娃子介绍管事和牛大互相认识,管事说,牛蛋的事就是我们白家村人的事,村长拖我说,鉴于牛蛋年轻早逝,孩子小,孤儿寡母的,后事一切花费由村上解决。噢,还有,村长说这家的低保正在办,至于孩子的上学也算没啥问题了,牛大此时无法用语言表达了,只用汹涌澎湃的眼泪,跪在管事面前,一头一头叩拜,又向屋里屋外的人叩拜,此吋,他来时一路上被初冬的寒风袭击的身子一下子变得暖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