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我的外婆离开了人世。那年的一整个夏天,我都待在县肿瘤医院里照顾外婆,那时候外婆已经抗癌八年,全身都插着管子,和医学仪器连为一体,生活已经完全不能自理。
除了父母,外婆对我最好,所以我主动请求陪外婆走完生命最后的几个月。我刚到医院的时候外婆的双眼还能够看清,双耳还能听得到东西,嘴也有力气说话,一个月后外婆的病情急转直下,很快就不行了。
医院的病房不大不小,每间房里有两张床。另一张病床没有病人睡,所以整个暑假我就睡在那张床上,全时段陪护。
我记得当时的县肿瘤医院同样不大,院里也没几个住院的病人,安静得可以听到微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水塘里种着荷花和荷叶,红色的鲤鱼畅游其中,在没事的时候,我经常坐在荷塘中的小亭子读书。
那个夏天我只读了两本书,一本是《挪威的森林》,另一本是《穆斯林的葬礼》,只有在荷塘的庭中读书时,我的心才能平静下来,舒缓下来,其他时间,我都在想外婆的事,以及有关手术费和化疗费的烦心事,尽管这些费用跟正在读书的我无关。
医院里有一只圆圆胖胖的橘猫,名叫康康。它不怕人,在我读书的时候它经常悄咪咪地走过来,乖乖卧在我旁边的石凳上,模样十分可爱,我总是忍不住抚摸它柔软的身体。它不会打扰我,因为它的嗓子是哑的,发不出太大叫声。
这只猫的主人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孩,她告诉我,她的名字是小满,很喜欢猫猫狗狗。我很想念她。
我读的这两本书,情感基调都是悲伤的,主人公在故事的结尾都相继去世,仿佛暗示了外婆的命运。那个夏天的气氛始终是悲伤的,因此,我也总是不由自主地悲伤,但没有眼泪流下。
有时候,小满也会到亭中来找她的猫。找到后,她会跟她的猫一起坐下,看荷塘里的鱼。我们之间说的话不多,但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情会变好很多,因为小满很好看,这样的一幅画面很美好。
也有时候,小满没有来找她的猫。她不来的时候,我便看不进去书,专门等着她。因此那个夏天,我看书的进度很慢,就像清晨公园里大爷大妈们的戏腔。
医院前台的护士们都喜欢这只猫,在住院部的门口有它的小窝。天亮的时候康康在外边跑来跑去,天黑了就回去睡觉。
护士们说,康康是一只流浪猫,猫的主人是几年前患了癌症的一个小姑娘,而那个小姑娘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康康一直在医院赖着不走,也没有人来认领,因此护士们就把它养在了医院。听到这里,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叹息,为不幸的命运而叹息,也为同病相怜的外婆叹息。
但令我费解的是,小满说,康康是她的猫。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
有一天,一直到下午,小满都没有来亭子。可能是因为身处肿瘤医院,我竟莫名地担心起她。
思想斗争了很久后,我终于按耐不住想见她的心情,放下书本,在医院里到处乱逛。我走过每一处假山和绿荫,走过每一间病房,但都没有见到她。
我心灰意冷,回到庭中准备继续读书,却看到小满就坐在亭子里,抱着康康读我的书。
她看得很入迷,丝毫没有察觉书的主人向她走来。我没有惊扰她,而是如释重负地坐在一边,陪她看书。
一段时间后,康康看着我叫了一声,小满这才察觉到了我的出现。看到我后,她急忙合上书还给我:“你的书,还给你。我只是想翻翻看。”
我回答说:“没事没事,你要想看的话,这本书送给你。”小满很少跟我说话,虽然我总想跟她说说话,但真当说起话的时候,我却手足无措,不知所言。
“不用啦,还是还给你吧。”我接过了书。书页里满是她的香气。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我:“我只有一个疑问,直子后来怎么样了?”
她看的是《挪威的森林》,故事中的直子最后在森林中自杀而亡。当时,我没有看到故事的结尾,只能摇摇头,告诉她我也不知道。
“我猜,大概是去世了吧。”小满说。事实证明,她说的没错。
而我却说:“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死,毕竟一切都往好的地方发展。”
“可是她并不情愿。我总觉得,她是被推着走向一个看似好的方向。”
“谁会不情愿生呢?”我总不太理解她的话。
“可是,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满这样说着,说完这句话她就抱起康康,继续坐在荷塘边看鱼。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继续看我的书。其实我脑子里一直反复琢磨着她的话。那时,我以为她是过于悲观。但恰恰相反,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乐观。
那个夏天,这样美好的画面有很多。可惜的是,美好的画面总不长久,外婆眼睛渐渐看不清了。每次我从外边回来,走到外婆的床前,擦拭她的身体、整理她的衣服,外婆总会用微弱的气息问上一句:你是谁啊?
听到这里,我瞬间泪眼婆娑,回答她,我是您的乖孙子。然后她抓住我的手,告诉我,她不舒服,伸手就要拔胸前的几根管子,我不动声色,看着外婆的手落在胸膛上,摩挲了几下后就停下了动作。我知道,她没有力气再去拔下那几根管子了。
有时候,她也会和其他临行之际的病人一样,说几句胡话。外婆总说,好多人啊。我回头看,病房里只有我跟她两个人,没有别人。
晚上,外婆说,太阳好刺眼。我看向窗外,月亮圆鼓鼓的。这时候,外婆突然又说,有猫叫。
我回头,真的看到康康一动不动地卧在病房门口,眼睛在昏暗的走廊里发出光亮,像两盏小夜灯。我让它进来,康康反而走了。这时我刚好想上厕所,于是我跟出去,想找康康玩。
奇怪的是,没几步的功夫,我一出病房的门,康康就不见了。空旷的走廊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值班的护士在一楼,我们在二楼。
据我所知,在二楼长期住院的病人除了外婆,就是隔壁的葛大爷了。
葛大爷同样是癌症晚期,没有亲人,一个人在医院接受治疗。原本病情比外婆还严重,奇怪的是就在昨天,葛大爷突然精神起来,眼睛也能看清了,耳朵也好使了,甚至能自己站起来了,像个正常人似的跟医生护士交代自己的后事,交代完还去医院附近转了一圈。我们都很惊讶,莫非葛大爷真的是个医学奇迹?
现在,葛大爷病房的门开着,床上空无一人,我心想,大概是出院了。然后就准备去西边的厕所。
走到厕所跟前,我意外地看到了小满,她抱着康康站在镜子前,为康康梳毛。我吓了一跳,问她们俩怎么在这里。小满回头看到我,也像被吓了一跳,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只告诉我,快走,去东边的厕所。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出所以然,只说,这边厕所的不能上,大概是坏了。我当时没有多想,就又折返回去,到东边厕所解手。
第二天一早,窗外透射进第一缕阳光的时候,我就被门外的嘈杂声惊醒。医生、警察、葛大爷亲属乱作一团,在房间里吵吵闹闹。
原来就在昨晚,葛大爷去世了,就死在西边的厕所,法医判断为自然死亡。听到这个消息,我倒吸一口凉气,回想起昨天晚上,我又发现了一个更加恐怖的细节——厕所的镜子里没有小满和康康。
那时,虽然我真实地目睹了这一事实,但还是觉得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因此,我没有多想什么,只是从此之后,我看到小满和她的猫就不由自主地回避。即便是在亭子里看书,当康康凑过来,在我脚下打哈欠伸懒腰,露出白花花的肚皮想让我摸它,我都没有摸它,而是收起书跑了。一回头,就看到康康睁着大眼睛定在原地,小满就在不远处。
我立马就跑了,跑回二楼的病房,透过窗户看院里的亭子,小满就在那里盯着我。我立马关上窗帘,瘫倒在地上,心脏怦怦地跳。
几天内,我都没再去荷塘中央的亭子看书,也没见过康康和小满。
直到有一个晚上,我刚从陪护床上睡醒来,就听到外婆嘟嘟囔囔地在说着什么。我凑过去拉住她的手,听她讲的话。
外婆说,老葛怎么来了。病房里只有我跟外婆两人。我心想,外婆又在说胡话了,因为葛大爷已经拉去火化了。
然后外婆又在说着些什么,我听不清了,但她好像说得很起劲,说到最后,外婆竟然流出了一滴眼泪。我连忙上前拿纸巾给外婆擦,安抚着她没事的,没事的,心想她大概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小满的声音。小满说,你外婆没事,流的是开心的泪。
小满就坐在一旁空的病床上,含着一个棒棒糖。看到她后我惊慌失措,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时候溜进来的,竟然没有一点声响。
我问,你怎么知道?
小满笑眯眯地说,葛大爷来找她了,陪她聊天说话,当然开心啦。
我说,葛大爷呢?
小满指了指外婆床边,空无一物,然后轻蔑地说,算了,你又看不到。
我不理解她的话,又问,你就能看得到?小满没有说话,只是俏皮地一笑。她笑起来更好看。跟其他的肿瘤病人不一样,小满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皮肤很白很水灵,嘴唇红嘟嘟的,眼睛炯炯有神,像个神气十足的公主。这个公主穿着病号服。
小满说,外婆睡的这张病床,就是她以前的。我问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她说也是癌,现在已经好了。
听到她的病已经好了,我的心放松下来,替她感到开心。我希望这样的好运也能降临到外婆头上。
小满又说,帮我把窗帘拉开,好吗?我点点头,就去拉开了窗帘,满天的月光瞬间倾泻进来。
拉开后,我在一张小凳子坐下,小满脱了鞋,舒服地躺在空的病床上,看天上零零碎碎的星星,神情很悠闲。
小满问我,是不是害怕她。我连忙摇头。
她又问:“那你怎么躲着我?”
“我没有……”我支支吾吾,一下子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见我说不出话,小满又笑了,笑靥如花。
“那明天,我还要你来亭子里看书。”小满说。
“好啊,我一定去。”我说。然后整个晚上,我们没有再说什么话了,空气中只有晚风吹过水面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满走了,病房里又只剩下我和外婆两人。我的心空空如也。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去水塘中的亭子看书,看书也看不进去,只等着她来。她来后,我就更加看不进去。那时节荷花盛开、荷叶碧绿,她看荷花的时候,我就悄悄地看她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我们相处的时间一般是在午后,太阳将要下山的时候,我就要回病房看护外婆。
外婆已经听不见我说话了,眼睛白茫茫的,连胡话都说不出了。医生将大大小小的仪器撤掉,外婆总算不用绑在医疗仪器上了。我心里知道,外婆没几天了。
家里人都来了,病房里很热闹,围在外婆旁边一个劲儿地跟她说话。虽然没有任何回应。
我有一点伤感,伤感的时候,我就跑去荷塘中央的亭子,不看书,看满天的星星。
小满正好走过来,这次,她坐在我身侧,陪我一起看。当她来的时候,星星黯淡了。
突然,小满毫无征兆地挽起我的胳膊,靠在我肩上,我的手攥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比月光下的青石板还要凉。而我像一块通红的铁。
“真希望世界上没有人去世。”小满轻声说。
“我也希望。”紧张的时候,我的话很少。
“外婆怎么样了?”小满问。
“我的外婆很快就要死了。”
“我看到了,你不要难过。死亡不是终结,就像夜晚不是太阳的终结。”
“嗯,谢谢你。”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小满说:“我也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我问她。
“哪里也不去,但是我该走了。”小满悲伤地说。那时我以为她是要出院了。
“我们还会见面吗?”我问她。小满说,会的。这句话她是笑着说的。
“你来找我,好吗?”小满说。
“当然,不过,我上哪里找你?”我问她。小满没有说话,只是浅浅地笑着,最终留下一声短叹。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一定要来。”那晚,小满是这样回答我的。她当时的话我到今天才明白。
“好的,我一定会来。”当时,带着一点年少的热情,我是这么回答她的。
说完这句话,我的手机响了,外婆就在那天晚上离开了人世。也就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小满。
外婆去世了,在外婆去世的那一刻,每个人都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处理后事时,一家人夜以继日地忙碌着,心情复杂而沉重,尽力维持着庄重和得体。
从医院将外婆接回家,是为了让她能够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安息。我们订了一口木制棺材,木头象征着生命的循环和回归自然。
木匠们把外婆放进棺椁中,用钉子封棺材,这时候全家人情绪高昂,哭喊连天。
三天的流水席上,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他们分享着有关外婆的回忆。吃席的时候我们是笑着的。
最终,外婆被安葬在村庄的原野上,那里有她生前劳作过的土地,有她熟悉的风和麦子。阳光明媚,照耀着这片土地,也照耀着外婆的墓地,温暖而明亮。
全家人都在哭,特别是当外婆的棺材入土,推土机无情地将外婆掩埋,这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外婆了,然后放声大哭。哭过之后,一切归于沉寂,一家人忙忙碌碌地要么去上班、要么去上学,生活重回正轨。
后来的日子里,有关小满的事情我没跟任何人提过,这段记忆就安静地躺在我的脑海深处,不声不响,直到渐渐模糊。
就像荷塘亭中我读的那两本书一样,自从我回了学校后,那两本书就再也找不到了,起先我以为是忘在了农村老家,翻来覆去寻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到,后来我不再找了,因为我觉得它们找不回来了。
又或许,我根本没读过那两本书,因为那两本书内容我一点都记不起来,或许那个夏天在荷塘的亭中,我根本没有读书,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读书的梦。梦里,星星很美。
有时是在深夜,我会突然想起小满的笑容,想起我们之间的诺言,随之想起那个夏天发生的所有事。睡醒后,这些事又被我重新抛之脑后。这些事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后来我才明白,不可能的事情并不意味着不会发生,因为它真的发生了。
2024年,外婆去世的十年后,我再次回到了老家。十年间发生了很多事,但这些事不值一提。
给外婆上了香后,我们准备去外婆的坟。这一天,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了我们的脸庞上,带来一丝温暖和宁静。吃过团圆饭后,我们便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小路。
我们谈论着过去,回忆在话语中鲜活起来,泛起层层涟漪。
外婆的墓碑被杂草和野花覆盖,我们四处寻找,终于在一片茂密的草丛中找到了它。墓碑上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但依然能够辨认出外婆的名字。
清理完毕后,我们在墓碑前摆放了鲜花和供品,点燃了香烛。香火的烟雾袅袅升起,我们围坐在墓碑旁,低声交谈。
这时候母亲告诉我,昨天晚上,她梦见外婆在大街上哭,说自己没有钱花。今天早上醒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忘了买纸钱。
我感到很神奇,有些不可思议。想起外婆去世前说的那些胡话,我现在意识到,那些可能不是胡话。想着想着,我又想起了小满。
我想她了。这下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县肿瘤医院再看看。
现在的肿瘤医院已然不同于往日,全部楼栋都翻新了一遍,设施齐全。院里来了很多年轻护士和医生,病人也渐渐多起来,庭院中坐满了老头老太太。
我先是走到住院部,上了二楼,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外婆和小满住过的那间病房。病房里没有人,正午温暖的阳光落在书架上。
我走到书架旁,在一堆老旧的书籍中,一眼就看到了当时我读的那两本书。
顿时,我的泪涌了出来,原来那两本书没丢,只是一直落在这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它们。
拿起那两本书,我冲到荷塘中央的亭子里,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曾经看不进去的文字,现在却一目十行,津津有味。我先看的是《挪威的森林》,几百页的书,三个多小时我便翻阅完了。
看完后我愣在那里,心里空荡荡的。这时候暮影昏沉,周围的人都散了。
当我打开《穆斯林的葬礼》时,书本扉页上的一句话像子弹一样击穿了我:
“我走了,晚安。——小满”
这句话很短,笔迹清雅,被岁月冲刷得斑驳不清。这时候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悲从中来,无法释怀,一直坐到天黑。
金色的月亮缓缓升起,月光倒映在荷塘,过往的承诺如潮水般涌来。
夜深了,世界空荡荡的,我想等等再走,但我到底在等什么?
星辰斑斓,宇宙浩瀚,我等一个人的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