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 长
陈援华
这是在地层深处,阳光永远也照不到的地方。——井下绞车房。
绞车房对于矿工来说,还是一个理想场所,深得矿工青睐。矿工在劳动之余,只要有机会,就来这里歇息。因为这里有24小时运行的电器设备,机械运行放出的热量,使这里显得比其它地方要温暖、干燥一些。我作为瓦斯检查员,也常有暇光顾这里。
这天,我推开风门,一股热浪从硐室里扑面而来,驱散着我从工作面、大巷带来的寒意与潮气,周身好一阵舒爽。这里除了绞车司机、电工等作业人员外,其他人是严禁进入的,瓦斯员除了检查瓦斯,填写牌版,有理由在此稍作迟延,也不允许在这里滞留,谁若擅自进入,如果让搞巡查的人逮着,就要被视为违章,被罚款。但矿工由于工作环境的恶劣,常常顾不上罚款的风险,每有余暇,就会来这里休息。久而久之,矿工的这种行为,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我走进去时,就看到我们瓦斯班的班长正躺在一架蓝绿色的长条形变电器旁的水泥地上,身下没有垫任何东西,微微合着眼养神,这里原本有一些木板,是矿工们来这里休息时想办法弄来的,用来垫在水泥地上,或坐或躺,也就少了一些地气的侵扰,却常常被绞车司机打扫卫生时清理掉,因为绞车房不准摊铺,在地上摊几块二三寸宽、一分把厚的松木板子,可以坐卧的场所叫做“卧铺”,不清理干净,也是要被罚款的。矿工都比较“顽劣”,这种铺往往是常撤常摊,尽管这些板子并未干透,有时还新鲜得散发出松木的浓烈气息,不过,摊在变电器旁的水泥地上或者干脆铺在变电器上面,让热温烘烤着,也挺舒服的,但有时连板子也找不见了,便只好将就,这天正好是刚被打扫了卫生,班长就当然只能躺在光溜的水泥地上了。
我经过班长身边时说道:“别睡这水泥地,水泥地扯湿气啊。要睡,睡变电器上面还干爽些”。这变电器有一米六七长,一米把宽,上面是一些散热的列条成拱状并排着,但因为变电器的构架比较大,且两头成方形,用板子搭架起来,只要睡在上面不乱翻身,也还是勉强能够躺人的。矿工练就了特殊的本领,一般睡在上面不会滚下来。
班长微微睁了睁眼皮,看了我一下,很疲惫地回答我说:变电器上烫死人了,睡不得。
我知道变电器上很热,即使冬天用木板隔着,睡在上面久了,也要出汗。何况是这夏天,更是连垫底的木板子也没有一块。我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半块木板子的踪迹,看着躺在水泥地上的班长,很是无助。
我于是无言。走到一个防爆开关旁,用放炮器垫在屁股下,背靠着防爆开关,坐下休息了。已临近出班时间,来这里歇歇脚,对我们瓦斯员来说是常事。防爆开关散发出微微的温热,透过潮寒的班衣服,让人浑身感到特别舒适。
硐室里,电器发出的电磁声,绞车启动的呼呼震动声,把矿车绞上平台时的撞击声,绞车刹车时发出的“嘎嘎”声响成一片,在这些声音里,突然增加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唉叹声:“嗯……”,“唉……”,我初以为是耳朵发乍,仔细听听,仍然有。一会儿,绞车在“嘣、嘎”声中停止下来,唉叹声便显得清晰起来,是的,是从班长那里传来的,我望了望班长的睡姿,他倦曲着的细小的身材,显得格外的瘦骨伶仃,一对枯涩的眼睛,有点失神,有点无望,就那么散漫地瞪着。两只小耳朵,犹如贴在鬓边的两片薄薄的树叶,细小单薄,枯瘦得没有血色。他时而双手交叉着枕着后脑勺,时而又把双手放到了前胸或者腹部,显得有点无所适从,一脸苦状。
我赶忙站了起来,走到班长面前,心里有点疑惑,有点沉重地问:“你哼哼什么啊。”
“嗯——”班长首先长长地叹了一声,然后说,“脚也痛,手也痛………”
“是怎么痛的?”我问道。
“风湿痛哟。”
“风湿痛你还躺在这水泥地上,扯湿气啊。”
“这里还干燥一些,别地方更不行啊。”
我当然不好开口说:你就不能不躺着?坐着就不行吗?因为时间已经接近午夜11点了,晚班即将出班,班长要做连班,也就是说接下来还要做零点班啊。在这交接班的间隙,不会有人来查岗,是可以安心安意地躺一会儿的。待零点班进班后,又得赶到垱头、工作面,去履行一个瓦斯员的职责。班长做连班,有时是为了多捞两块钱,有时是因为班里缺少人手,不得不做,他做班多的时候,一个月做到三十五六天。
对于班长的风湿,我是早几天才发现的。那天出班后,他坐在人车棚下的水泥地上,赤裸着上身,手在空中不停地甩动着,划着圆圈活动着手臂,我看到他左手臂胳膊地方贴了一块膏药。
我以为他是啥时候摔了一跤,问他“怎么啦?”
他说“风湿痛”。
我有点打趣地说:“再痛二个月,你就要退休了,可以回家享福了。”
班长显然没有享福的奢望,但说到退休,他还是颇感欣慰的。班长今年元月份才满50岁,早在去年,我们公司就决定搭邻近一个公司的破产政策,让年满50岁的都办理退休手续,但时限只在当年的12月底,班长偏偏慢出生了一个月,他当时有很大的决心,要去想办法,找门路,拉关系,让相关部门领导“权宜”、“变通”一下,幸好,到今年又出一个通知,将提前退休时限延长了半年,到今年6月底止。班长似乎嘘了口气:总算可以顺顺当当地退休了。
说到退休,又一幕场景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天做零点班的出班路上,猴子车(吊挂人车)没有开,我们必须步行千余级上山码头出班,同行的L走一阵歇一阵,我比他年轻,也陪着他边走边歇,边歇边走,一路漫聊,L说:
“不知道退休的消息可不可靠?”L今年51岁,早在掰着指头盼着退休了。
我说:“可不可靠不要计较,边做边等吧。”
L显得很有点担忧:“再等,我也就等他二年。”
才51岁,怎么只要等二年了呢?要到55岁才能退休啊。而L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看大两岁。
我看了看L,确实催老,55岁的人也没有他这般老相。
L接着叹息了一声说:“现在的政策,一晚上一个梦,拿不准。到明年看形势,如果政策变了,要到60岁才能退,那就不退算了,到窑里耍个把戏看。”
我意识到这句话有点不正常因素,含义很有点特别,但我不相信一个矿工会选择那样做,只是宽慰他说道:“让井下工人干到60岁是不可能的事。真要那样,退休还能吃几年啊。”
他接过话头:“就是。反正连养老金也吃不完了,干脆就耍他一个把戏,搞一笔大一点的钱,老婆孩子还是可以沾光的。”
“?!……”
我无限震惊!!!
相比起来,班长还算是幸运的,赶上了“搭破”这趟车,得以提前退休,如果他真要干到55,还真不知道他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嗯……”、“唉……”又是班长的呻吟,把我从往事里拉了回来,我才意识到该下班了,后半夜正是睡觉的好时光,我该出班回到宿舍去美美地睡上一觉,把这在井下八小时的不适、困倦狠狠地甩掉,我起身望了望班长,他依旧躺在那里,双目微闭,手脚稍微安静了一些,显然,他已经倦极了,或许已处在假寐状态养神,只有偶尔轻轻地发出的唉叹声时不时梦呓般地传来,我看着班长躺卧着的精瘦的躯干,听着班长痛苦的哼哼声,想到班长在这退休之际还要如此煎熬自己,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
作者简介:陈援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娄底市作家协会理事。已在《星星》诗刊、《阳光》杂志、《中国煤炭报》、《湖南文学》、《文学风》《湖南工人报》等多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评论等多种体裁的文学作品若干。著有诗集《时代遗落的音符》、散文集《人生苦旅》,诗集入选湖南省作协50年优秀成果展,散文曾在《湖南工人报》开过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