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拉着车,在黑夜中行走,一道土路,在夜色中略显轮廓。星星在眨着眼,夜空在低眉沉语,夜风在轻轻抚着,抚慰着村庄,抚慰着高耸的电线杆,抚慰着在夜色下伫立路边静静的白杨。星光在天边一闪一闪,欲语还休,仿佛她能看懂人间。一牛一车,前面的后面的,隔着不远的距离,一截烟头在夜色中明灭,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一声哈欠,一个喷嚏,就能听出谁是谁。
他们是麦客,北方的麦客,五六月份,当天空热起来的时候,麦客和牛生死相依,牛“哞哞”叫着,像是在呼唤同伴,这儿叫一声,那儿叫一声。夜色也被它们慢慢的叫醒。麦客听着牛此起彼伏的叫声,在夜色中拼命抢割。夜色中成熟的麦子,最是温软,一揽一大把,一砍一大铺,男人和女人,熟练割麦子的动作,像是揽下了九天星河。那份突兀,那份潇洒,木柄镰刀在他们手里,仿佛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让你往东它不敢往西,田地被他们割成整齐有序的几何图行,有像鱼儿样的,有像小溪形的;那是他们只顾手速,和手底下的顺溜,一个劲儿的向前割,将整齐的麦田,弄成了五花八门的图案。牛在吃草,顺着夜色,顺着田埂,嘁嘁嚓嚓,那吃草的声音,让夜色充满生机。毕竟有这一种高大忠实可靠的物种陪着麦客们,有男人有女人,他们弯着腰,撅着腚,男人脖子里搭着毛巾,女人围着一块让岁月沉沦了颜色的头巾。他们的言语过于简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是用毛巾敷一敷额头,再胡乱擦一擦酱油色像鸭脖一样的脖子。女人得到了回应,用那丢了颜色的头巾,也擦擦那吸满灰尘的鼻子和额头。夜色渐渐亮了,攒劲儿吃草的牛挺起了腰身,向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叫了一声,牛撑撑懒腰,红彤彤的太阳便从地平线上升腾了起来。牛吃饱了,睡在麦茬地里。麦客们也该歇息用餐了。
他们抱来瓦罐,瓦罐里盛着绿茵茵青豆面糊糊,再打开绿皮饭盒,饭盒里半饭盒冒着炝人辣味的绿皮虎头椒,就着几个白花花的馒头,坐在麦茬地里就开吃了。家里有老人的,前一夜就为麦客备了蒸饼子,也是椒,最辣的是猪大肠椒,常常是旱了水,肉头厚,吸食日月精华的那种椒,用猛火爆炒,酸溜溜,咬人嘴的那种椒。蒸饼子就椒,再加上割麦出了大力,那种饿,是前心贴着后心。
伴着朝阳,偎着清晨凉风送来的清爽,那份惬意适口,不是美味胜似人间美味。吃饱喝足,吸几口纸烟,麦客又开始了行动。
牛懒懒的睡着,它开始咀嚼倒磨,它神态悠闲。金色的朝阳将牛全身覆盖,黄牛变成了金牛,一起身,就会腾空而起,会腾云会驾雾会拉车。黑牛也会金顶拜佛,将散乱的麦捆堆积上车,然后任劳任愿驾辕,任主人驱使。
麦客们终是在小晌午时,也就是上午十一点,将割倒的麦子收束归拢装车。牛吃饱休息足了,很老实很自觉,任凭主人将车套在身上。牛革头压着牛翎头,主人轻轻拍拍那一圈牛革头压下坚硬的肉,算是安慰也算是鼓励。女人装车,男人用草杈递着麦捆,男人“曾曾滴”将麦捆扔上了车,女人手忙脚乱,在装着木架子晃动的牛车上前一阵后一阵的忙活。车身在起高,麦垛在上涨,女人站在车上,不安的朝地面的男人喊着,“装正了没有,有没有偏!”男人走到车中间,左瞅右瞅,若是偏了,就骂一声“瞎倒,咋装着里!”女人忙不跌重新整理麦捆,“朝左一点,或朝右一点!”女人不怕男人骂,就怕车装不好,走在半路上翻车。女人很想让男人装车,自己递麦捆,可半干半湿,用草绳捆的麦捆,女人用草杈子根本递不动。女人不得已担了挨骂和翻车的风险。可麦子沉甸甸的回报,是北方的女人越发坚强,翻车就翻车,和男人干仗就干仗。活总得干,谁怕谁。车装满了,开始抻麻绳。粗又长的麻绳从车后面扔上了车顶。女人将绳子摆正顺着麦垛将绳头耷拉在牛背上。左右两道绳,女人撑着绳子小心翼翼从车顶下到了地上。男人双腿后蹬双手用力撑着麻绳,女人坠着穿在车辕上的绳头,男
人撑一下,女人向后坠一下,最终将绳子在车辕上打结。车装好了,男人使唤着牛车,女人在后面跟着。
牛小心翼翼拉着车,拉车是它的使命,主人让它走那道车辙,它就得走哪道。它的眼神谦逊和顺,没有一丝违逆。男人对牛的态度比对女人好多了,对牛他会抚摸他会哄,而对女人,不是吼就是骂,女人也会对骂,而对牛,女人也很谦恭,也会抚摸,也会拿了草料给它吃。牛拉着车,一步一步,正午火辣辣的太阳,女人跟在车后,像一只被烤熟了的蚂蚱,内心不安又含焦虑,土路上的暗藏的泥坑,车轮过后,翻着泥浆。男人两眼炯炯有神,在寻找那两道最没有安全隐患的车辙。男人和女人驾着车,男人把舵,女人跟风,男人在前,女人在后。装满麦捆的牛车在地标图上,肯定如蝼蚁挡车一般。可在北方收麦的季节,这番神操作犹如大山一般,横亘在农人心头。
牛氓成群结队,攻击着任劳任怨的人和牛。女人改变了策略,牛车已经到了平坦的大路,女人在路边采了树枝,跟在男人身后,驱赶着牛氓,简捷也驱赶着男人身边的暑热。女人也心疼自己的男人,只是不肯耷拉下面子。男人的火气随着女人蜻蜓点水般的抚慰烟消云散。到麦场后,女人码垛,男人站在牛车上递麦捆,中午的麦捆,像扎手的刺猬,男人和女人,浑身上下又叮又痒,汗水像蚯蚓一样爬行在身上。脖子和脸抓了一把又一把,像烫了毛的公鸡和母鸡,没有了形状。牛老实的没了生机,它无奈地“哞哞……”叫了几声!牛渴了,男人顾不的挥汗,加紧了扔麦捆的速度。男人扔得快,女人码得快。一车麦见底了,男人收拾着车里落下的麦子,女人匆匆向家里赶。女人的身影,像一个折叠的纸飞机,没有重量,只有速度。
男人吆喝着牛坐在车上面,男人终于有空挥一挥汗,抽一根纸烟叹口气了。到家了,男人卸车,给牛饮水。喝足水的牛长长舒口气,就地在后院里躺下了。
牛在后院躺着,男人在前面的凉椅上躺着,女人在灶间忙着。女人忙得无怨无悔,她知自家的男人也是牛,只不过自家的男人是一头会说话会劳动的牛。
吃饱喝足了,男人扛着铁锨去浇水,女人收拾锅台去洗漱。女人照着镜子,镜子里的脸红通通的,女人擦一把雪花膏,轻轻拍拍自己的脸,脸渐渐变得白里透红。
牛在后院倒着磨,偎着土墙,偎着天光,像男人一样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