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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静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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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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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老冒

见到一个老小孩了吗?那是西边的老冒,骑着一辆车轱辘变形的三轮车,走村串户,车里拉着十几把扫帚,麦色的芨芨根根饱满,捆成一捆,安睡在车里。行走的老冒,像个做错事小心翼翼的小孩,不管村道上有人没人,间或是从谁家窜出一两只鸡鸭,他的脸上都谦恭着笑容。他缓缓蹬着他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行走在三月的春风里。家家户户新旧的挑符都没有除去,老冒棕色的毛线帽,为他浑身上下老旧的容颜增了几分亮色,见到每一个人,他都热心打着招呼,眉眼笑开了花。他从不提“卖扫帚”三个字,只是那笑,让每一个遇见他的人都不好意思,“老冒,自己扎的,手艺不赖……!”说话的人 ,随即从车厢里拿扫帚,老冒麻溜地解开捆绑的细绳,拿起一把,递到对方手里。芨芨草很粗,白杨木把没抛光,看得人看得不好意思,匆匆掏了钱,递给了老冒。老冒从村头卖到村尾,只卖出两三把,推着车又去了别村。

老冒的扫帚,芨芨草是一小把一小把撬下来的,土生土长的他,知道村里村外,间或是哪个草滩上有芨芨草,就从春天等到秋天。芨芨草也从初春草芽状,长到盛春分蘖,夏至开花,再到秋天成熟饱满。在不同的时间段,他都会骑上三轮车溜那么几趟,回家时,再用镰刀割些路边旺盛的青草,等车厢满了,他哼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小曲儿,回家喂羊了。等到秋天,庄稼收割完了,老冒就开始骑着三轮车撬芨芨,这时,芨芨草已华丽蜕变为饱满的芨芨,在秋日的蓝天白云下昂首挺胸,迎风高歌。这时的老冒心情无比激动,他的副业来了,扫帚杆已砍好,只等芨芨撬下来,就能扎扫帚了。

撬芨芨,是份苦活儿,离村庄近的地方没有好芨芨,需得跑到远处,老冒骑着三轮车,车里放一个布包,包里装着他发妻备的干粮,几块烙的黄葱葱的饼子和一大杯水。老冒整装待发,他头顶草帽,顶着秋阳,蹬着三轮车出发了。他的心情无比美丽,他有妻有儿,儿子大学毕业,给老板打工,老板的千金居然看中他儿子,两个青年正在恋爱中,他的心里能不美吗?老冒哼着小曲儿,一路向东,田埂上,河滩上到处是荠荠。毛茸茸的花絮一片一片的,在秋天的阳光下,分外美丽。

飞扬着芦苇状花絮的芨芨草,毛毛细细地分布在泛着白色盐碱的河滩上,撬起来格外费劲,老冒起初是穿着外衣戴着帽子的,深蓝色发白的军便服,军绿色的卡几帽子,这是老冒干这活最好的装束,术业有专攻,五十多岁的西老冒不想让别人看出他与常人有什么不同,除了老实本分,会侍弄庄稼,他也是有手艺的人。村里人不是泥瓦匠,就是钢筋工,他们忙完了庄稼活,就到外面挣外快,眼见村里人一个个盖起了砖瓦房,开起了小轿车。而自己还是那三间泥瓦房,娶了个老婆也是老实巴交,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唯有那孩子,很争气,读了大学,还谈了女朋友。想到这些,老冒攒足了劲,撬起芨芨来格外得心应手。他左手握着带点弧度的桃木撬棍,右手揽一把带着花絮散发着麦色的饱满芨芨,从胳膊粗的桃木撬棍底部往上绕,然后左手攥紧顶端,右手一发力,撬棍底部顶在草滩上,一小束芨芨草就下来了。老冒重复着这样的动作,额头上的汗水已湿了军便帽的帽圈。

老冒瞅瞅末秋时分中天的太阳,还早呢?太阳还偏东,眼前这一滩金黄的芨芨草,须得撬完,不然,回去了,明天再来,保不准就没有了,农户也有撬下专门自家扎扫帚的。想到这儿,老冒脱了外衣,只剩下里面印着汗渍的白色的确良衬衣,老婆虽老实本分,但老冒体贴关爱,回报而来的,便是干净的衣服,热乎的粥饭,老冒想到这些,不仅热泪盈眶,老婆跟了自己三十载,吃苦受累,自己还没给她买过一件新衣服,平日里穿的都是别人不穿的。他内心一阵发紧,一滴热泪滴在胸前。

老冒干起活来更加卖力,就凭这把老骨头,他想给儿子娶媳妇买楼房,再给老婆置一身好衣裳,老冒浓密的头发梢上都挂满了汗珠,一滩芨芨草都一捆一捆躺在了河滩上,荒草撩拨着脚踝,太阳已升到正空,老冒感觉饥肠辘辘。他两腿发软,跌跌撞撞奔向三轮车,车里有发妻帮他备的干粮,干活时憋着一股劲,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可到点了,松下劲来,老冒瘫软的浑身没有了一丝力气,不仅肚子饿,头脑子还发昏发愣,有一瞬间,眼前黑黑的,他使劲摇了摇头,不自觉笑了笑,还以为没命了,原来是饿的。

老冒后背靠在三轮车上,屁股坐在一捆翠绿色的芨芨草上,芨芨草外皮是绿的,芯是麦色的,还饱满着水分,拉回去了,撂在阴坡里晾几天,草茎才能发黄发紧,成为可用之材。老冒爱怜地瞅着横七竖八被自己撬倒的芨芨,脸上露出劳动结束后甜蜜的微笑。

老冒左手拿馍,右手握着金属罐子,大口咬着黄葱葱的饼,一口饼一口水,罐子是儿子临走前给他买的保温杯,儿子怕他干活时冷汤冷水伤了胃,水还是温热的,老婆又在杯里调了一把糖,老冒嚼着饼喝着水,心里似蜜一般甜。

吃午餐的空儿,老冒脑子里浮现出母亲的身影,身子板儿瘦瘦的母亲,头上顶着月茵蓝的旧头巾,上身穿灰色的大襟袄,小脚,黑色哔叽大裆裤,裤子皱皱巴巴,那一身装束,母亲从年轻穿到年老,老冒想象着母亲的笑模样儿,黄黄的玉米糁子汤,香香糯糯的,灰黑色荞面饸饹,面饼里夹点葱花,吃起来满嘴留香。父亲枯着板儿状的身形,也冲着他笑。老冒不觉热泪盈眶,父母亲都走了,在春天芨芨草分蘖的时候走的。父母睡着薄板儿的棺材走的,多少年前给父母许诺的大瓦房,到如今都没盖起来,老冒想着妻儿,不禁捶胸顿足,老泪纵横,老朽无能哦!老冒啃了两块饼子,将保温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末秋正午的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一想到儿子,他浑身又充满了力量,好歹 ,我老冒将儿子上了大学,还谈了媳妇。老冒顿时眉开眼笑,他拍一拍身上的泥土,又开始了行动。

到了下午时分,老冒将草滩上打捆的芨芨统统装车,满满一整车。老冒哼着小曲儿,顶着金色的夕阳,回家去了。

每天早出晚归,老冒整整撬了半个月的芨芨,后面撬的在庭院里晾着,前面撬的已经干了,他让他老婆给他剥芨芨,他用剥干净的芨芨扎起了扫帚,一把一把扫帚像小山摞起来了,老冒老两口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老冒!能哦”村里人打着讪,老冒老两口脸上笑开了花。庄稼收完了,又有着副业,我老冒不是无能之辈哦!他老婆看着老冒,眼里无比地宠溺幸福,似乎老冒怀里藏着她开心的密码。

扫帚扎好了,光滑的杆,伞状紧密有序的头,自从上一年老冒走村串户,有人提议杆不光滑,老冒就买了木匠用的小挂刨和砂纸,将每一根白杨木杆,仔细刮过,再用砂纸打磨光,力求精益求精。这样精工细作的扫帚爱死人,老冒每天骑三轮车出去拉上二三十把,走乡镇集市,不等太阳下山,就全部卖完。

终于,儿子结婚了,孙子也出生了,老冒更有干劲了,只是市面上,出现了机器扎的扫帚,芨芨是镰刀割的,扫帚杆是用机器抛光的,就连整个扫帚都是机器扎的,一时之间,镇上的各个门店,到处是扫帚,且物美价廉。这突然来的行业冲击,让老冒束手无策,地里的庄稼刚能养活自己温饱,给儿子娶媳妇成家立业挖下的账,怎么还,可怜的儿子和孙子。老冒就在这样的急火攻心中,渐渐吃不下了饭,而后,在一个秋天,东老冒永久地走了。

村庄还是那村庄,河滩还是那河滩,静静的夕阳无声,摇摆着许多乡村人的故事。他们来无声,去无踪,就好像他们仿佛没有来过。

东边老冒

东老冒,是个鳏夫,五六十岁,腰弓着,瘦小枯黄的脸,蓄着络腮胡,胡子很有特色,似山羊的胡子。恰好,他身后时常跟着三个山羊,他走哪儿跟到哪儿,他挤眼,胡子就跟着动,他再挤,面部的神经就痉挛着,人们都说,东老冒有眼干燥症,没事了,就挤眼睛。

东老冒是个有点神志不清的老人,感觉他老饿着,吃不饱饭,知情人给他半个馍或是糕点,他都急不可耐掩着袖口,将饼或馍急急吞咽下去。家里有粮,却没做饭的人。

有一天秋日黄昏,夕阳里的东老冒头戴蓝色发白军便帽,身穿黄色军便服,腿上是褶皱蓝色咔叽裤子,在下午的黄昏里立着,他干挤着眼,嘴角枯黄的山羊胡子也跟着一动一动,他两只无处安放的手,一会儿相互拢进袖筒里,一会儿取出一只来,擤鼻涕,然后蜷起一只脚,将鼻涕抹在脚后跟上,之后,将多余的手又拢在袖筒里了。天不冷,东老冒只是习惯了这样的动作,他左顾右盼,从北街不自觉往南街而去,金色的夕阳洒在东老冒的脸上。不多时,一个腼腆英俊的青年,出现在小村里,他不情不愿将两眼的余光扫向东老冒,然后不恼不怒将鼻腔里的余音砸向东老冒“又咋来了!……”而东老冒嘿嘿的笑着,顺势去取青年肩膀上的书包。一大书包书,很沉,青年没有阻挡东老冒这一动作,东老冒顺势就将书包挎在了自己肩上。

父子俩一前一后,华子有意拉开了和东老冒之间的距离,中间夹着四五米,东老冒提着笨重的书包,继儿又甩到肩上,刚走几步,华子跨步上前,将书包从东老冒的身上扯了下来,背在了自己身上,继儿大步向前,几步就到了居民点。

“华子,过来吃饭!”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在招呼着华子!“不了!我爹做好了!……”“你爹能做个啥饭,他吃去还行,你吃!……”妇人欲言又止,华子不自觉就跟着妇人进去了,这样的饭,他走家串户吃了好几年,他那个爹,华子不自觉摇摇头,他四五岁上被过继过来,原生家庭弟兄几个,他爹让他改立门户,可以顶下东老冒名下的产业,包括房子、地基、田地。华子的亲爹娘应该是很会打算的,儿子过继给东老冒,就算日子再不好过,也不至于饿死。果然,几岁的华子过来,眉清目秀的,嘴又甜,婶子,嫂子,有规有矩,很招人喜欢,吃百家饭,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东老冒回去,在家里吃着酸榛子芹菜面条饭,这饭是他爱吃的,华子不爱吃!可他的菜园子里,只有芹菜和萝卜,他只会做这个饭,还有就是热干面,可吃热干面,没好菜!东老冒干挤着眼睛,自顾自蹲在灶间门槛上,和着夕阳的余晖,津津有味吃着自己做的饭。

华子在邻居婶子家,吃的是热干面,茄辣西,酸爽可口,面条精溜滑道。吃完饭,华子谢过婶子,就回自己家去了。东老冒瞅着西天发神,华子开始洗卫生写作业,一直到日暮西下,华灯初上。

东老冒,也是有眼力见的,华子吃百家饭,他靠出卖力气还人情,比如,看见人家男人不在家,垫个圈,浇水打坝,他都是一马当先,活干得多了,连带自己的伙食也解决了!就这样,熬过了几年,华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而东老冒心中的愿望,是华子能考上大学,罢了,罢了,这都是命数吧!

华子瞅着烂包的家,大学没考上,其他沾点好处的差事,就这样的爹,这样的家,说啥也轮不上自己,村里的文书会计之类的,早有人选,华子只是默默蹲在灶间前面枣树下,咀嚼东老冒烙的干瘪的饼子,噎几下撑几下,再猛地喝几大口水,水顺着嘴角淋到脖梗,华子恨不得就这样把自己噎死了!而此时的东老站在华子跟前他惶恐得像个孩子,他知道他这个烂包的爹什么都没给华子苦下,华子心里难受啊!

十八九岁的华子,靠在那棵枣树上想了好几天,终于想明白了,没技术没手艺,干脆跟着同村老把式去背麻袋,所谓背麻袋,就是到粮站,用粮食袋子码垛码墙子,一百二十斤的麻袋,压得华子腿一弯一弯的,浑身打颤,身上直冒冷汗,“华子,干不动,就歇着吧!”同村老把式看见华子这副模样,都不忍心看下去,可他们也干这样的差事,并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帮华子。看似弱不禁风的华子,意志力却超坚强,他咬咬牙,一趟两趟,一天两天,熬过了半月,似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华子终于适应了背麻袋这个苦差事。

东老冒看着儿子早出晚归,华子挣的钱,先是给他买了新衣服,新鞋,再下来就是吃的 ,点心,卤猪肉,这些东西,东老冒一辈子也没吃过,东老冒张着大嘴“嘿嘿”地笑着,逢人就笑 ,那份喜悦,感染了左邻右舍。华子也没忘记帮助过他的婶子和隔壁的嫂子,一块猪肉一块糕点,常常把她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华子对待生活的态度,就是一口闷,高中文凭,在那个年代,应该是稀缺的,而华子就是一心一意干他的营生,只三四年功夫,那个刚从学校出来样貌青葱体型单薄的华子,已蜕变成体型健壮一脸风霜的华子。他懦弱、坚韧,肯吃苦,肯出力,挣的钱除了生活开支,统统存起来。

东老冒,无疑是幸运的,华子背麻袋挣外快,他就种五六亩地,放几只山羊,三只,他用细绳牵着,在他身后,两只小羊,尾随在三只的身后。他干眨着眼,逢人就问,给华子找个婆姨,华子不小了。总有热心人,将这事放在了心上。柳树寨,有个丫头呢?十九岁,她看上你们华子了,东老冒听明白了,他赶紧让华子准备礼物上门提亲,就这样,华子领回了一个媳妇。

华子结婚了,新媳妇生得浓眉大眼,迎亲的唢呐,大红的盖头,吹出了东老冒有史以来脸上最甜蜜的微笑,人们调侃着,老冒娶媳妇了!东老冒嗫嚅着,脸羞得红成了一块布。华子,我儿华子,娶媳妇呢?

以后的岁月,都是顺风顺水的,一年以后,东老冒当上了爷爷,孙子抱在怀里,山羊跟在身后,夕阳将那金灿灿的光芒洒在他古铜色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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