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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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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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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去医院的路上,马瑞心里堵得慌。当她心慌时,看天上的大太阳就有点沉,觉得光线刺眼,照在四周的景物上,恍恍惚惚的不大真实。

从医院大门进去,直接去住院部,进了电梯,上到十三楼,出电梯往左拐,病房号是1307。

门开着,爹的病床迎着门,他躺在床上,正试图坐起来拿秋梨吃。马瑞见了,快步走进去,把床头柜上的梨递给爹,并问他:“要不要削削皮再吃?”

爹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你来得还挺快,想着你要再晚一会儿到。”

马瑞也笑了笑,说:“家里都交代好了,想着能早一点就早一点。”

马瑞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开了柜子门,先看了看有啥吃的喝的用的,又把一日清单拿出来看,用的药都是化疗和营养药。马瑞看了一遍,把一日清单放回去,把柜门关上,对爹爹笑了笑,说要出去一下,就起身把椅子放回原处,转身往外走了。

马瑞去找主治医生。

医生办公室里有几个医生,她说自己是马明清的家属,想了解一下病人的病情。

于是,负责爹的医生就调出电脑里的病人档案,告诉她说,这个基本可以确定是癌症复发,而且也已经扩散,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保守治疗,做几个疗程的化疗,看具体恢复情况,再调整治疗方案。

马瑞点点头,出了医生办公室。

马瑞给马琳打电话。马琳是她姐,就住在县城里。接通电话后,马瑞问她:“姐,我在医院里,你中午过来不?”

马琳说过来。

马瑞挂了电话后,走到消防通道里,眼泪汪汪地看了看窗户外面的天。

等她眼里的泪干透后,她回到1307号病房。爹躺在床上,护士在给他换留置针。正常情况下,一针能用三五天,他血管壁脆,只能用两天。马瑞想去帮忙,护士摆了摆手,说不用。不到两分钟,事儿就搞定了,护士弹了弹输液管,看了看滴的速度,带着输液工具飘然而去。马瑞看着护士的背影,莫名有种踏实感,跟下雨天找到一个屋檐一般。她重新拉过椅子,坐到爹身旁,对着他微笑。

马瑞想了想,说:“爹,我姐一会儿过来,你想吃啥,我打电话给她说,让她带来。”

爹皱着眉头,说:“你别让她带,我啥也不想吃,你也别让她来,我要看见她,气都气饱了。”

马瑞笑了笑,说:“爹,我姐又惹您生气啦?她就是那种人,说话急,不过脑,不过,她心肠好,您又不是不知道。”

爹撇了下嘴,说:“啥心肠好?心肠好能那样气我?反正你给她说,别让她来,我受不了她的伺候。”

马瑞笑着说:“我不说。您不想见她,我想见,我都快一年没见着她了。”

爹不说话了。

马瑞坐了一会儿,想着找点事儿干干。就在床地下巡视一圈,找到一个热水壶,掂了掂,又打开盖子看了看,里面是空的。

“爹,我去打壶开水回来。”马瑞说着,就拎着热水壶出去了。

马瑞回来后,给爹的杯子倒了半杯开水,爹扭头看了看,问:“咋不倒满?”

马瑞笑着说:“等水放凉了您啥时候想喝了我再续点热水,您就可以随时喝温水了。”爹便不再说话。

马瑞又把盆里的毛巾拿到卫生间洗了,去衣柜里找出爹的换洗衣裳,也拿出来洗了。

看看再也没啥可忙活的,马瑞就去看输液瓶,快输完了,马瑞就按床头铃。过不了两分钟,就有护士拿着药进来换药。有时候,护士来晚了,马瑞就去护士站叫,爹不让她去,说等一会儿护士就来了,她不,还要跑一趟。

爹一天要输五瓶,输完要到下午两三点了。

中午,姐姐和姐夫来的时候,带了排骨汤,排骨炖的稀烂,汤香四溢,马瑞把汤和排骨盛出来,让爹吃。

爹还生着气,说不吃。

姐笑着把勺子递过去,说:“吃吧吃吧,你大闺女做的饭没毒,不信的话我先尝一口。”爹没法,只好接过饭碗接过勺子去吃排骨去喝汤。

爹吃得很慢,一口肉要嚼好久,吃半天咽下去再喝一口汤顺顺。

爹这次得病,主要是肺部,还有咽喉部,锁骨,都有不同程度的疼痛。

这病是大前年盖牛舍时起的,刚开始的症状是声音嘶哑,以为是感冒没好利索,可是,吃中药吃西药扎干针治了一年多,还不见好,后来又添了咳嗽,肩背部疼痛,不得已才去医院检查。先去的市医院,医生检查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说是先住院,再检查。二哥和姐夫觉得医生不利索,光检查费都花了几千了,却还模棱两可的,怀疑医院不咋地。就商议了一下,去省医院。到了省医院,花了四万多块钱的检查费,住了一个多月院,瘦了二三十斤,人都快断气了,却还等不来一个诊断结果,说是还要再做一个八千多的检查,马瑞一生气,就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和医生闹了一场,和爹一合计,退了院,回到小县城继续治。在县医院化疗了六个疗程,维持了一年多,这是又复发了。

这次复发,非同小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爹爹自己也知道。已经化疗了两个疗程了,爹和妈合计着,儿女都有家有口不容易,除非万不得已,不想拖累儿女。直到现在,爹爹觉得时日无多,自己也确实坚持不下去了,才让在老家和县城的二哥和姐姐去医院陪护,而大哥大嫂在外地打工,舍不得让他们回来,耽误他们挣钱。而马瑞这次回来,是爹爹觉得应该让小女儿送他最后一程,因为这个女儿最贴心,最能说上话。

马瑞听了,心里急得跟着了火一般,给婆婆打了个电话,等不及婆婆过来,就留下大儿子一个人在家上学,自己带着刚一岁的小闺女坐火车、坐汽车过来了。把小闺女放到娘家,让妈带着,她收拾了两件衣服就到了医院。

姐姐和姐夫站了十几分钟,寒暄了几句,等爹吃过饭,就带着饭盒回去了。

马瑞又给爹爹倒了点热水,让爹喝了两口。爹爹躺床上,眯瞪一会儿,她拿出手机,出去给婆婆打电话。

婆婆已经到了,说正给老大做饭呢。马瑞问了两句,就挂了。

医院进来一个新病号,也是马村那边的,是一个女的,很瘦,瘦得皮包骨头,三十多岁,丈夫搀扶着,等护士铺好床,就挪到床上去。丈夫也瘦,个子也不高,俩人在一起,像两个让人心疼的大孩子。男人一边给她捶背,一遍向她汇报家里的情况。女人声音有气无力,但一口心气强撑着,问了孩子的学习,又问地里的庄稼,最后又问了问两家的老人,最后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要问的了,便叫男人去给她倒杯水喝。她渴了。

男人去倒水时,她挪着身子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喘了几口气,向我们笑了笑,问我们啥时候住进来的。

爹爹回答:住了半个月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进来,把水杯递给她喝。她坐起来,接过水杯,喝一口在嘴里含半天,才慢慢咽下。喝了两口就不喝了。

男人挨着身子坐在旁边,继续给她捶背,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了,“等你回去了,给咱妈说说,今年的苞谷熟了,就卖了换成钱。俩娃一个初中一个小学,虽说现在花钱少,要是考上高中考上大学了,花钱地儿就多了。就是考不上学,那以后还要盖房子娶媳妇,这总免不了吧,等我走了,过了七七,你就出去打工,挣点钱给娃们攒着。”

女人说着说着,眼眶就湿润了,不住用手擦眼泪。男人仍然捶着背,眼里也有泪花,他拦着不让女人说。他说:“你现在说这些干啥?到医院了,慢慢治,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好好治病,说不定过几天病就减轻了。”

女人叹了口气,不说了。

男人继续捶背,女人忍耐了一会儿,说:“不捶了吧,你这么捶着,我只觉得骨头疼。你看我现在,哪里还有一点肉?你也不怕你手硌得疼。”

男人凄然一笑,不捶了。

他们声音很轻,很小,马瑞和爹都没说话,爹爹闭着眼睛睡,马瑞盯着旁边的输液管看。不忍心旁观。

下午输完液,爹爹说晚上回去睡,马瑞同意了。马瑞也挂念着小闺女,刚一岁的娃娃,到一个新地方,外婆虽然见过一面,但那都半年前了,哪还有什么印象。小家伙现在说不定在外婆家哭成什么样呢!

俩人慢慢出了医院门,大巴车就在门口等着。马瑞搀着爹坐上车,等了没多久,车就开动了,车子调转方向,往西行驶。

马村离县城不远,开车的话,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但大巴车慢,得三四十分钟。

爹胳膊上挂了个薄外套,还是她以前买给他的。早晚比较冷,需要穿个外套,爹爹自从得病,对自己的事情很操心,基本不需要妈妈的叮嘱。

马瑞偷偷看爹的模样,脸庞轮廓还在,五官清净疏朗,是一个心胸开阔眼界高远的人。马瑞从小就觉得爹爹了不起,有头脑,能吃苦,爱折腾,不认输,硬骨头,是个能撑起一家风雨的硬汉子。

不过,爹爹的暴脾气也是出了名的。他不服人,好动气,动不动就翻桌子撵人。简直就是一头暴龙,盘旋在家的上空,搅得一家人都不得安生。

马瑞为此吃了不少苦,她的人生之路本来可以走得更平坦更高远一些的,就是因为青春期严重叛逆,走了弯路。弯路崎岖,而且布满荆棘,好在马瑞遗传了爹爹的硬骨头,打碎的牙往肚里咽,不管啥苦都一口吞下,不抱怨不埋怨,认准大路的方向,一心一意往明亮的地方去。

马瑞以前恨过爹爹,恨他对家人残暴,动不动就打骂,但现在她原谅了他。确切地说,在她二十六岁有了孩子之后,就原谅了他。

马瑞现在心疼他,很心疼。心疼又无法替代,就觉得悲哀。说到底,不论她和爹爹有着怎样的羁绊,在病痛面前,依然是——你是你,我是我。

马瑞问爹爹:“爹,咱家现在还有几头牛?”

爹说:“还有二三十头吧。”

马瑞想劝爹爹把那些牛都卖了,毕竟身体情况放在那儿,张罗那些牛实在有些逞强,但那些牛对爹爹意义重大,爹爹又是一个主意很正的人,哥哥姐姐劝过几次了,哪一次不惹得爹爹大发脾气,搞得不欢而散?马瑞想到这儿,就没把劝阻的的话说出口。

不过,马瑞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住院了,我妈一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忙得过来?”

她心疼爹爹,也心疼妈,爹七十三了,妈也七十一了。两个老人,干着年轻人都干不了的活,天天忙得跟着陀螺似的,也没见有人念着一个好。

爹爹有点生气的样子,不说话了。

现实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不光是家人、亲戚看不过去,村里人都觉得这老两口活得不值,当牛做马了一辈子,临老了不会歇歇?还干恁恶,真是不会想。

不过,马瑞能理解。前年回去时,她看爹爹嗓子嘶哑得不行,又喘又咳,还得拖着病体去拉饲料,打饲料,给牛拌料喂料,铲牛粪,通水沟,觉得他太累了,实在看不过去,就劝他把牛卖了。他当时没说,等晚上要睡觉时,躺在床上,给马瑞说:十几年前,我当时是五十六,食道癌,吃不下饭,连水都喝不进,我知道家里没多少钱,就撑着不去治。你妈哭得不行,去找河那边你二舅,叫你二舅来劝我。你二舅来了,说有病治病,咋能说不治就不治?没钱他去想办法,我是看你妈哭得可怜,你二舅又坚持,才去治的病。治这病花了有几万,一半是家里的积蓄,一半是你二舅垫付的。后来身体好点儿,你二舅就带着我去省城找他几个大侄子,一家一家找去,凑了几万钱,除了治病钱,还剩下的买了牛,靠着养牛,我才慢慢还了账。病情复发这两三年,治病钱、日常开销钱,不都是我养牛挣的?我要不养这牛,光想着靠儿女给,行不行?”

爹爹这话太噎人,即使是马瑞,也接不下去。

父母和子女之间有很多沟沟坎坎的情感的小溪流,父母尽着父母的本分,儿女尽着儿女的心意,都想着往对方那里流,明明都看到对方了,却还是流着流着就岔了道。各流各的,各说各的。

到家时,妈和小妮儿正在院子里给牛拌料。妈妈用棍子,小妞儿用手。

牛饲料闻着很香,刚打出来的,还热乎着,马瑞学小妮儿的样子,把手插进去,在里面搅拌。小妮儿一扭头,看到马瑞,鼻子一酸,就哭了起来。她哭得很委屈,抱着马瑞,身子一抖一抖的。

马瑞耐心哄了哄,自己心里也难受,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让小妞儿受委屈了。

马瑞去搬了一把椅子让爹坐,又去倒了一杯水让他喝。爹歇了会儿,就披上衬衣,要去地里拉苞谷杆。

马瑞十分惊讶,她想阻止,但她不敢。她只好偷偷去问妈妈:“妈,咱这牛还不卖吗?你看我爹的身体都虚弱成啥了,还去地里拉苞谷杆?我哥们也不过来帮个忙?”

妈说:“你爹那个脾气谁说他听?牛卖不卖的,你爹心里有数,你不用着急。你说让你哥们来帮忙?哼,提都不要提——他们谁肯出这苦力气?!”

马瑞便不再多说。

马瑞也是白操心,说不上话,也出不上力,除了眼睁睁看着,别的啥也干不了。

爹和妈去地里拉苞谷杆,马瑞抱着孩子在一旁陪着。妈把苞谷杆装到车上,爹开动三轮车把苞谷杆拉回来。

一共拉了三车。

苞谷杆拉回来还要用碎草机打碎。爹打了一会儿,实在累得吃不住,只好让妈妈接着干。

肩胛骨那里疼得厉害,这不是肩周炎犯了,是肺上肿瘤引发的疼痛。躺到床上,他连擦脸的力气都没有。马瑞拧了一把湿毛巾,给他擦脸。他的脸又黑又瘦,眼窝深陷,可以看出病魔已经攻陷了他的身体。但他看到小妮儿,还用力挤出一个笑脸。他跟小妞儿说话,问小妞儿几岁,想吃啥。

马瑞眼眶有点红,用力忍住了。她抱着小妞儿出来,问妈:“妈,我爹都病成这了,我哥们都不回来么?”

妈说:“叫他们回来干啥?来来回回都是花销,还耽误他们打工挣钱。他们都要顾一家人。”

马瑞气得不说话。

夜里爹咳得厉害,马瑞也睡不着觉。爹把身子支起来,不停地往垃圾桶里吐痰。马瑞过去帮忙,要给爹捶背。爹阻止了,说不用。

等爹咳嗽好一点,爹就给马瑞讲自己以前的故事。

爹说:“这几个儿女,只有你是最孝顺的,从小你就省心,听话,懂事。我得癌症那一年,除了你给我拿了五千块钱,你两个哥,一个姐,谁都没有给我拿过钱。”

爹说这话,马瑞有点懵。她不记得自己给过爹爹五千块钱。她刚去南方打工时,每个月发的工资倒是都给家里寄过去了。那时候基本上每一个月能发六七百块,她每一个月都寄五百回去。而爹爹得癌症是在她去郑州打工之后,那时候她工资很低,而且在郑州吃住都得自己花钱,她的工资就只够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而已。

不过,她记得那时候谈了一个朋友,她希望他能帮助一下,也许是她从他那里拿了五千块钱也说不定。但是,她真不记得了。

她想说她不记得了。但又一想,还是不要说了,老爹能有一个觉得还算欣慰的事情拿出来说说,也挺好的。没必要让他老人家难受。

爹爹接着说:“我那时候得癌症,一口水都喝不下,我说没钱,不治了。你妈不干,把你二舅叫过来。你二舅劝我,说他去给我借钱治病。你二舅先借给我两万,让我去西峡治。后来,我病好一点了,你二舅又带着我去宜昌,去找你那些老表,挨家借,又借了三万块。那些钱我看了病,又买牛,养牛,贩牛,才慢慢盖起养牛场,又活了这十几年。”

爹爹停顿了一下,又有点感伤地说道:“要是没有你二舅,你爹我,早走了。”

马瑞静静地听着。

房间很小,爹妈睡在里面的床上,中间隔着两个衣柜,她和小妞儿睡在外面的床上。爹爹的每一声喘息,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小妞在她身边睡着了,小妞儿很小,只有一岁多一点,但是个小人精儿,嘴巴特别甜,皮肤又白又细,随马瑞,而马瑞随妈。马瑞从小妞儿的基因遗传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从自己的身上看到了爹妈的影子。马瑞脾气倔,耿直,随爹,又温柔感性,这点,随妈。

妈妈已经睡着了。她白天从五点就起床,去喂牛,喂鸡,然后做饭,做家务,之后一整天就没消停过。她太累了。当然身体上的累是次要的,她心里承受的更多。但是,她不说,也不表露出来。她尽最大的努力维持着每一天的忙碌日常,当爹爹那个最有力的后盾。

她知道,如果她支撑不了,爹爹就更支撑不了了。

也许,她和爹爹都是在咬牙挺着,在死神面前,谁也不说松口的话。

马瑞感觉到了死神的气息,但是她也不怕。她和爹爹妈妈在一起呢!他们站在一起,就无所畏惧。

爹爹继续说道:“我在西峡治的时候,你和你姐去看我。你姐那个人,心肠不错,就是嘴不行,说话伤人。你妈前几年手指头被扎了,去县医院看病,你姐说你妈,给你妈气得吃不下饭。你妈平时多有涵养,还是自己的亲女儿,都气得吃不住。我就更别说了,跟她说不上两句话,她就蹦起来了。不过,幸亏是找了你刚子哥,刚子能镇得住她,要换了别人,日子都跟人家过不成。”

马瑞听着,觉得爹说的对。姐姐的脾气确实火爆。她跟姐姐也是说不上两句就顶起来。姐姐就不让人好好说话,别人还没说呢,她就拿话堵过来了,简直不能沟通。

爹爹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从西峡回来,别人介绍我去看中医,那个中医就在刘家岗,每天去看病的人都挤满了屋子。我看他包药的纸快没了,我就过去给他裁纸。回来了,我又找了几摞子,全部裁好后给他拿过去。他特别感谢,以后我每次去,他都叫我马哥,慌着要先给我看,我摆摆手,让他按着顺序来。咱给他裁纸是咱的一点心意,看病还得照着规矩来。要不,乱了规矩,那就是不是帮他忙,就变成给他添乱了。”

马瑞细细听爹爹说的每一句话,领会里面的深意。其实,她从小就觉得爹爹很了不起,他笑声爽朗,眼里有光,神采飞扬。她知道爹爹是一个心胸豁达、脑子聪明、能吃苦、能干成事儿的男子汉。她一直都很听爹爹的话。但以前听主要是听里面的道理,今天听,除了听人情世故,还听爹爹过去的故事,听爹爹的声音,听爹爹这个人。

爹爹的声音嘶哑,无力,但里面的味道还是那么纯正。他说话铿锵有力,一句一句,从来没有模糊和迟疑,即使被病魔勒紧了咽喉,他也仍然彰显着他倔强的生命力。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妈妈起床去干活,马瑞也想起身帮忙,但刚动一下身子,小妞的胳膊就攀上来,嘴里还念叨着“妈妈,别走”。马瑞心肠一软,还是算了,多陪会儿小妞吧,等会儿跟爹爹去医院,小妞跟她姥姥在家,还得哭。

爹爹起来,马瑞给他打了一盆热水,但爹爹还嫌不热,要用热水壶里刚装的水,一点凉水都不掺。马瑞问,那不烫吗?

爹爹不答,放毛巾放进滚烫的水里,下手再捞出来,拧干,递给马瑞,让马瑞给他擦后背。

毛巾烫得拿不住,但马瑞忍着,她明白,爹爹后背心非常痛,一般的方法已经无法止痛,只能用这种方法,用烫来压住疼。

擦了背,又擦了脸,爹爹穿上外套,等着马瑞吃完早饭,就去路边等去县城的车。

到县城的车很多,隔不了几分钟就有一趟,一招手就停了。车停后,爹爹就紧走几步,上去。但他身体太虚了,虽然是极力想要加快速度,但步子迈得还是很慢,不过,司机师傅也知道,并没有催他。反而,上车后,给他找了一个靠前的座位,让他坐下。等他坐稳了,才发动车子。

马瑞坐在旁边,一般也没什么话,想起来了说一句,爹爹都应和着。车直接给送到县医院门口,到站后下车,再走上十来分钟,到病房,也才刚过八点钟。

爹爹病情还算稳定,饭能吃一点点,精神也还好。马瑞心想着,这次也许还像以前一样,做几个疗程,病就好了,再抗个一年没问题的吧。

她也拿这话鼓励爹。她跟爹说,没事儿,做做化疗,回去再养养,病就好了。

上午在病房里,输液期间,马瑞不时看着输液瓶,快没了就去喊护士。输完液之后,爹爹在床上休息,马瑞就教爹爹怎么玩手机。她跟爹爹说,这手机用着很方便的,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刷刷抖音,要是我回去了,你还能跟我视频。也不贵,一个也就几百块钱。

爹爹用的是老年机,声音出问题了,通话时听不清楚,他也想再换一个手机。马瑞就鼓动他,换一个智能机。

爹爹也有点心动。

下午回去后,喂完牛,爹爹就说,走,去买个智能机去。

他开着三轮车,马瑞坐在旁边,到了手机店,选了一个八百块的手机,把卡换上,到家后,马瑞就教他使用方法。

爹爹平时用老年机,都是按键,手指力度很大,用智能机时,爹爹也总是用力过猛,屏幕要不划不过去,要不就一下不知道划到哪儿了。

马瑞就一点一点教他。

爹爹有点不耐烦,想把智能机给换了。马瑞劝他说:“你这么聪明,学两天就会了。你看我二爹,我三爹,人家可都用的智能机。你也要与时俱进。”

爹爹便打消了去退货的念头。

马瑞怂恿老爹去买智能机时,压根没考虑到老爹的身体还能用智能机多长时间,也许,老爹连学习的时间都不够。老爹在买智能机的时候,他应该也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估计是被马瑞的气氛所感染,他们在那一刻,还是走在常规的道路上,考虑问题时,时间线还是一直往前延长的。

老爹的病,严重起来,是在五天以后。刚开始是一直没有拉屎,拉不出来。于是,去找医生,医生说吃点肥儿丸。还说要连吃六丸。马瑞听医生的话,就去买了肥儿丸,给爹爹吃下。

吃下肥儿丸之后,爹爹就开始拉稀,一直拉,第二天去医院,就开始发烧。马瑞觉得事态不妙,就打电话给二哥和姐姐,他们就都赶过来了。上午就在外面商量着,看这个事情怎么办。二哥又打电话给大哥,让他赶紧回来。

医生说要给爹爹做一个胃镜,马瑞跟爹爹说了,爹爹答应了。做胃镜的时候,管子一直从嘴里插下去,最后,胃里的脏东西从管子里倒流到嘴里,包括一些粪便之类的。

爹爹的表情非常痛苦。做完胃镜,医生又说要给爹爹做一个食道镜,还要让爹爹再去拍一个片子。

爹爹坐在轮椅上,马瑞推着进去,扶着爹爹站到检查台上,爹爹身子站都站不稳,像秋后庄稼地里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后的包谷杆一样,非常憔悴和虚弱。

在那一刻,马瑞觉得特别不忍心,就跟爹爹说,要不,咱这个检查不做了,咱回家吧。

爹爹点头答应了。

马瑞将这个事情跟哥哥姐姐们说了,他们也答应了。

于是,就去找车,马瑞搀扶着爹爹,坐在后排。她紧紧握着爹爹的手,在回家的路上,马瑞知道了,这一刻,终归是来了。马瑞给妞妞爸爸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

爹爹回来后,说要回自己的牛舍睡。二哥解释说,去他那儿吧,照顾着方便点。爹爹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听之任之了。

二哥家一楼是个通间,平时不住人,只是停车放杂物。二嫂提前大扫了一个角落出来,支了一张床。

爹爹就躺在床上,请了镇里的郎中过来。郎中给输了水,说不应该吃肥儿丸,说老人家这么虚弱的身体,怎么经得起肥儿丸的药力呢!

但是,这种时候,已经是无力回天了,镇里郎中也只是事后诸葛而已。他给开的药也不管用,输下的液体都聚集在小腿上,身体根本不吸收。

妈妈从牛舍赶过来,看到爹爹这种样子,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她说:“老天爷啊,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咋就成这了。”

爹爹说话已经很困难了,马瑞在身边,时不时拧干毛巾,给爹爹擦擦手,擦擦胳膊。或者,用棉签,蘸点水,给爹爹湿湿嘴。

到下午的时候,大哥大嫂也都回来了。而他的孙子孙女们还在路上,回来要到明天了。

马瑞一直守在身边,妞妞跟着她爸爸睡在牛舍里。但是,半夜的时候,她爸爸打电话过来说,妞妞哭得厉害,怎么哄也哄不好。马瑞只好跟爹爹说了一声,说先过去看一下妞妞,一会儿就过来。爹爹点头答应了。

马瑞回到牛舍,妞妞还在哭,马瑞就躺床上去哄她。妞妞才一岁多一点,还没断奶,但这些天,也没喂奶,不知道还有奶没。

不管有没有吧,先让妞妞噙着,哄着她不哭算了。但是,妞妞吃了好久,也没有松口的意思,而马瑞已经感到痛了。她肯定自己是没奶了。

好不容易哄妞睡着,她便悄悄起床,准备去看爹爹。妞妞爸爸说,要不,先躺下眯一下吧,一会儿再去。

刚一合眼,就接到哥哥电话,说爹爹走了。

她从床上起来,魂不附舍的,失魂落魄的,跌跌撞撞,拼命往二哥家跑。

夜那么黑,路那么长。

到了二哥家,看到爹爹真的咽气了,就忍不住放声大哭。二哥斥责她,不让她哭。她只好出去,一个人躲在一边,看着黢黑黢黑的天,眼泪汪汪地,给爹爹送行。

爹是真走了。

剩下的事情,都是大哥二哥和姐姐在忙乎。定棺材,穿衣服,入殓,设灵堂,这都有专门的人来负责。马瑞抽空去看了看小妞妞,摸了摸她额头,有点烫。又翻了翻她手脚,发现她身上出了很多红疹子,嘴里也有。怀疑是得了手足口病。

于是,只能见缝插针带孩子去镇上看了看。医生给了肠道给药,说来个三天,基本就好了。

从诊所回来,姐姐怪她去哪儿了,说找她呢,找不着。

她说给妞看病去了,姐姐便没再说什么。

那两天,姐夫张罗着给整个锣鼓队,还找了一个执事的,但那个人念着悼念词的时候,马瑞非常生气。那个人生前跟爹爹并不是很对付,而且念的那都是个啥啊,一句入心的都没有。锣鼓队也太吵了,而且,还有美女穿着妖艳,在上面扭来扭去。马瑞觉得特别可笑,真是讽刺,亲人还悲痛得不得了,别人已经喜笑颜开。

爹爹自从躺到棺材里后,马瑞就不能好好跟爹爹告个别。周围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的迎来送往,守灵,吊孝,人来了就哭,人走了,就擦擦眼泪,说一些家常话。马瑞有点像笑。她想不到这种时候最需要的是表演。而她只能配合演出。

出殡时,马瑞一路上哭得撕心裂肺,她知道,爹爹这一走,就是永别了。

后来,马瑞在梦里梦到几次爹爹,爹爹的样子很模糊,但气息充满着房间,就像是在一片深海里,她仰面躺在上面,漂浮着,漂浮着,爹爹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马瑞有几次在爹爹的坟头,沉默着想,一定要写点什么,要证明给爹爹看看,他最看重的小闺女也有出息了。

不过,这种想法,一直还是想法,他最看重的小闺女,到现在,仍然是一个家庭主妇,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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