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弥漫着整个山区,翠绿的山若隐若现,仿佛一道画屏,唯显与天接壤的高度。 “山色空蒙雨亦奇,”苏轼的一句古诗形容此时,再好不过了。
父亲撑着一把旧伞,在淋雨的院子里不着闲地忙乎着,脚上的帆布胶鞋已被坑洼积水浸湿,裤脚也溅上了稀愣的泥水。
雨密麻麻地下得很急,铅灰色的云已连成一片,遮盖了整个天空,这样的天色,雨在山区会缠绵个没完没了。刚收回来的平贝成了雨天父亲的心事。"再不晾开就要发霉变质了",望着天色,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显得有些着急。棚间过道上,他麻利地架起一个细眼网筛,两侧搁上低矮的木墩,随着丝带里雪一样的果球滚落,白里透着微黄的平贝密密地散在筛底,父亲怜惜地把抓起颗颗平贝粒子,依次洒在筛子的四角,为摊得均匀些,他弯下腰细细的动作,虔诚得仿佛在对着天降尤物,再用心不过了。隔窗我对视着院落这一处的风景,默读着他步缓苍老的背影。
我知道,侍弄平贝是很辛苦的,山里人习惯在自家宽绰的大园子里栽这种经济作物,稀稀拉拉地撒上米粒大小的种子,每年的春雪化尽,埋在地里的平贝就着沁凉的雪水冒出稚芽,不多日齐刷刷的小苗就会挤满垄台,茂腾腾的一大园子,绿了初春山区清冷枯寒的季节,紫嘟嘟的鹅黄芯小花不是很艳,但也好看,像串串访春的小铃铛,构成一道耐看的乡土风景,虽如此,也着实让人受累,苗长出来,草就跟着长起来,好像随嫁的伴娘。薅草,施肥,父亲忙乎开了,“平贝皮实,硬生不怕冷,从叶子的长势,就能知道果球的大小”,父亲喜欢这样说。”“这里的山土又松软,加上好的雨水,遇到好的价格,就会有一小笔不错的收入,”他把卖平贝的钱当作工资以外的收入填补家用,利用夹空地,还可以在上面有间距地种些蔬菜,一举两得,他忙碌着也快乐着。
虽是如此,起平贝时就费点功夫了,坐在坚硬的小木板凳上,一坐就是小半天,垄沟里四十五度的哈腰,像鸡啄米粒一样拾捡的动作,两手不停地从松软的土里捡出,虽不用多少力气,但绝对是消耗耐性消耗时间的农活,后背烤晒在阳光下,像背着个烈日大火炉,汗水淋漓,脸色黢黑粗糙,见惯不怪,这模样是太阳送给山里人的一道铜妆画镜,尽管如此,父亲还是乐此不疲地起平贝,晾平贝,装平贝,过程样样周到,一个环节都不能少。每到山村春意盎然的季节,回到家,我迫不得已舍弃观山望景的好机会,替他躬身弯腰捡上几把,背酸腿疼,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父亲年轻时是林场的文艺带头人。屋内经年的木柜上,他那把马尾弓的二胡现在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动过它了,更无法让人联想到早年他是怎样用跳跃的手指拉起那把胡弦,让好听的地方小曲轻触墙壁上的时光摆钟,发出带有大山韵味的节拍,岁月一路留香,如今感慨记忆中他那段多彩的情调人生。
退休后,父亲迷恋上了泥土,他的兴趣不止于平贝布阵的园子,还会去山边犄角旮旯开些荒地,他说地荒着长草可惜,只有长着庄稼才好看 。每次回到家,我反复搓洗他裤脚上顽固的泥渍时,心里总少不了一些怨气,我知道,这是早起又趟着露水去东边山地了。他本该在清秀山水的地方颐养天年,享受一份惬意悠闲的生活,却执拗地刨草根、捡石块,墨点一样的小块地在他的弯把镐下,地圈扩大到不能再扩充的地步,庄稼蔬菜变戏法似的从地里长出来,他才肯扔掉稿,于午后打上一小会盹。当垄背上蓬起的豆角架像绿塔时,粉嘟嘟的豆角花闪动着他的兴奋,落花后不久,就可以在叶子下摘到绿莹莹的弯月豆角,用一大早开往外地的客车捎给我,这是他最开心、最愿意做的事,“这菜省不了几个钱,可这是没有上化肥的菜”,怕我不明白,每次电话里他会说上这么一句,每到夏天,我都会在城里吃到父亲用农家肥种的豆角、茄子,一想到他被地头风吹着的身影,心中又不免一阵纠结,这也许就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晚年坐标吧?
父亲的忙碌,让秋天栽下的葱蒜,在来春解冻的土层里露出尖尖芽,一抹新绿使心情变得舒畅起来;夏天,他坐在油菜、香菜花摇成的一片金黄里,拾掇着不让他着闲的垄沟草,他把枯缨紫皮蒜编成长长的辫子,每个编结上都凝聚着他对山外儿女最真切的想念,他心里会念叨着我们的乳名,会在长夜灯下挑起细长的针线,穿上被骄阳烤熟的红辣椒,那是冬天一家人围坐在火锅旁最暖心的佐料。父亲就是这样用一双结茧的手,打发着他在山村晚年的日子,调味着乡土浓汁原味的生活。
每次离开家时,我总以一种让他伤心的态度,拒绝那双往我口袋里塞些瓜瓜果果和蔬菜的手,因为那双手和被太阳晒黑的脸膛,会让我的心一路好沉啊!我想用违心的酸涩话语,换得他厅间安逸休闲的杯盏。可这自以为充足的理由,怎能读懂读透他如山一样厚重的心啊!
外面,雨仍密集地下着,我逡巡在有旱烟味道的屋子里,柜门上粘贴着父亲描摹的古诗句:"秋阳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被太阳残蚀发白的字迹,让我内心隐隐感到,那是一位不甘寂寞生活的老人,不言人生苦短的乐观情怀,此次我蓦然断定,以后绝不会挡住那双传递亲情和温暖的手。
牵心地读他,也许该用另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