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角 爿
潇潇雨点
郭玉兰送郭天爱回娘家中山顶村顶嗣时,没想到因此要了郭天爱的命。这也是无奈之举,娘家后继无人,她不想让娘家断了香火。她把自己与郭天爱的户籍迁回了中山顶村,并参与了土地承包,从二队分到了田地,其中就有三角爿。
郭天爱十六同岁回到中山顶村,二十岁时与村内一姑娘订婚,定下了婚期,不想婚期临近,姑娘家悔婚。一天黄昏,平时滴酒不沾的他,喝了一瓶二锅头壮胆,提了把斧头醉醺醺中,上门寻仇,手劈了女方家母女二人,以为大仇得报,回家喝下大半瓶敌敌畏,未及送医就在村口咽气了。被劈的母亲只是皮外伤,稍事包扎即可,被劈的女儿也即郭天爱的结婚对象住了半个月医院。
几年之后,郭玉兰死了,这家成了空户,三角爿成了无主之地。三角爿地形三角,背靠道姑娘山,面向中山顶村,一分三厘的地,可扦插三百株蕃莳,土壤深厚,地里边有一泓泉水渗出,涵养着这片土地。无人耕作,地上渐渐芳草萋萋。
郭正栋与郭玉兰同为二队,分地时是同一小组,地块相邻三角爿,郭正栋当仁不让,铲除了三角爿上的杂草,用黄牛犁地,很快将地翻了过来。
才种了一茬豆子。
中山顶要造一条通往山外的机械路,沿路按每亩2000元征用了村民几十亩土地,由于村集体经济薄弱,上级拔款又不够多,只能将郭玉兰一家的田地征用了,把三角爿作价500元,补偿给修路中失地的郭永叙。村里既有决定,郭正栋无奈让出了土地。
郭正栋每每看着三角爿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很是失落。郭永叙的女儿嫁在村里,女婿许雨顺偶尔帮衬岳丈,到三角爿里干些农活,郭正栋大许雨顺十岁,农活的间歇,二人在地头聊天,互相递烟,柱着锄柄拍嗒拍嗒地抽。
村里承包了鱼塘,修路补助款也陆续到位,村集体的账上有钱了,村里给土地征用了的农户发补偿款,给郭永叙补发了500元。村里不欠郭永叙的钱了,可是也没有人向他收回三角爿,郭永郭仍占着三角爿耕种,他大言不惭地对人说:“谁种不是种呢?”他理所当然地把持着三角爿。
近在咫尺的三角爿可望而不可得,郭正栋搓了搓手,心里羡慕忌妒恨。
郭永叙又耕种了二年。
郭永叙觉得胃部疼痛难忍,有一段时间了,一天,他实在扛住疼痛,就在家人的陪同下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胃癌晚期,医生让他回家爱吃啥吃啥,不到三个月,死了。儿子郭天啸在城里水利局工作,打小就没种过庄稼,家里的田地没人侍弄,抛荒了可惜,许雨顺就照单全收。他在三角爿上撒了草木灰,种上黄豆,雨天一过,豆苗青青。
许雨顺不与郭正栋郭玉兰同队,他是四队人,四队人凭什么种二队人的地呢,三角爿也不是郭永叙的承包地,承包权可以转让或是继承,要说种过,他郭正栋也种过。这地许雨顺种,还不如他郭正栋种,更名正言顺。趁着雨天,郭正栋将三角爿上豆苗悉数拔掉,种上山上挖来的覆盆子苗。覆盆子成长得快,第二年就可以采收,据郭正栋的老婆小冬兰说,从三角爿采摘的三篮覆盆子卖了4百多。这话传到许雨顺的耳朵,他不乐意了。上郭正栋家理论,可是人到了门口,却没有进去,他想讨要回三角爿,可他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对郭正栋说起,小冬兰的嘴在中山顶村可是有名的厉害。回家后被媳妇踢了两脚,他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在大雾弥漫中,背着郭正栋,他和媳妇呼哧呼哧把郭永栋种下的覆盆子砍了,又刨了根,撒上黄豆子。
从地里刨出的覆盆子很快被晾成了干,在地里堆成一大堆。二家人就在地头理论,各说各的理,互不相让。小冬兰嗓门大,吵声惊动周边干农活的人都围拢过来,许雨顺分辨说这是他岳父家留下来的地,由他耕种理所应当。围观的人一部分对三角爿的来龙去脉并不知情,有几个知道一二,乡里乡亲的,谁都不好意思点破,大家一哄而散。郭正栋大许雨顺十岁,年届古稀,论武力值和许雨顺不在一个档次,动手不得,小冬兰嚷嚷了一阵,见许雨顺夫妇人早没影了,她张扬的吵闹无趣,嘟囔着像斗败的公鸡,只得扛起锄头悻悻走了。
他们要与郭明商量对策,先把家庭的意见统一起来。
郭正栋的大儿子郭明是城管局工作,是名中层干部,在郭正明的眼里大小是个官,认识的人多,在城里买房安家,平时都住在城里,父母年迈,每个周末,他都会携家眷回中山顶村一次。一个周末的上午,郭明刚风尘风尘仆仆地进门,找了把椅子坐下,小冬兰放下手中的泔水桶,神色诡异地走过来,和他说起的三角爿被许雨顺侵占的事,要他出面交涉,夺回三角爿。土地承包时,郭明已十多岁,土地包干到户后,家里的农活郭明没少干,他清楚地记得,三角爿就不是他家的。郭玉兰一家无人之后,三角爿成了无主之地,谁都种得,咱家虽有地利之便,但不是非种不可。他忠告母亲,咱家的地够老二口种的,不要去争三角爿,让给许雨顺哥种无妨。闻言气得小冬兰骂:你这败家的,我为什么要让。现在不争,给许雨顺种上几年,都造成事实了,以后想争也晚了。
“以后就更不会争了。”郭明陪着笑说。他想,小妹嫁得远,待老俩口百年后,家里没有人种地了,要地有何用。
小冬兰几乎求着说:“你方方面面熟悉的人多,向村里镇政府的人打个招呼,会有效果的,让上面的人裁决,总可以吧。”
郭明虽然不忍心拒绝,但还是明确表明了态度,他作为在外工作的干部,家里大小的事,由父母作主,村里的由村民村集体作主,他离家多年,情况不怎么了解,不会轻易干涉。
可老俩口心有不甘。
二家人的关系一向和睦,按叔伯宗亲排序,他和郭永叙是堂叔侄,算是许雨顺的长辈。许雨顺不经他同意,不声不响拔了他的覆盆子,宣示主权,按郭正栋当年的火气,早动手干架了,可眼下他年过七旬,好汉不提当年勇,儿孙满堂,用打架斗殴的方式解决明显不合适,打不过又逃不得,郭正栋不想与许雨顺结下梁子,乡里乡亲的,为不伤和气,还是请人居中调解为宜。
村支书赵有德腋下夹个黑皮包,正待出门,被找上门的郭正栋拽住了。就在大梨树下,郭正栋说明了来意,赵有德脸上堆笑说:“你和许雨顺发生口角,已经有村民向我反映了,我是二队人,修路征用土地的几次会议我也参加了,三角爿来龙去脉略知一二,你和许雨顺听上去都有理,你们二家人先不要争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为二分地争来争去惹人笑,大家保持克制,听候村里调解吧。”
郭正栋回家静候音讯。二个月过去,不见动静。许雨顺在三角爿的豆地时套种上红薯,收了黄豆后,他给红薯除了草培了土。郭正栋站在不远处看在眼里,一遍遍地涎口水。
郭正栋搭车到双峰乡政府,向驻村干部小李反映了他与许雨顺的矛盾。郭正栋从郭天爱回中山顶村说起,说到他与郭天爱同队同小组,参加土地承包。小李听得不耐烦,顾自己在桌上敲着键盘,他刚大学毕业,对郭正栋反映的那些似懂非懂,郭正栋喋喋不休地述说着屈辱遭遇,他偶尔停下手回头啊上一声,以示回应。郭正栋述说了半天,总算把事情反映完毕,他眼巴巴地看着小李。小李起身说:“你反映的情况,我需要调查核实,如果情况属实,矛盾纠纷并不算复杂,本着小事不出村的原则,先由中山顶村委会为你们调解,我催促一下早日调解。”
有镇政府干部的督促,郭正栋满以为事情很快就能落实。
夏去秋来,瑟瑟秋风中,许雨顺挖了红薯,将地头地尾的草削了,在地里烧了一堆草木灰,他将草木灰拌麦子种下。郭正栋路上遇见赵有德,迫不及待上前问起三角爿的事,他想得到村里明确的意见,赵有德支支吾吾,态度模棱两可,没说上两句,走开了,让郭正栋吃了个瘪,傻站在那。
每次郭正栋站在自家院子外的山楂树下,远远看见许雨顺山角爿上劳作,他不禁叹息,他有英雄迟暮山穷水尽之憾,偷偷把许雨顺种的庄稼拨了,也不该是他郭正栋所为,可是儿子不愿开口,村里镇政府爱理不理,可就此撒手,他舍不得放不下。这把老骨头他宁可不要了,豁出去了。
光天化日之下,郭正栋将许雨顺的青青豆苗毁于一旦,不过,他还是挑了许雨顺不在场的日子,寻机又种覆盆子。
郭正栋时不时袭扰庄稼,让许雨顺的辛勤付出化为了泡影,许雨顺苦不堪言,他想不通,这地本是岳父种着的,他怎么就不能接过来种了呢?就算不是岳父的,是无主之地,他也可以种,郭正栋非要横插一杠子,说出一大堆的理,要和他争地,郭正栋三番二次拔了他的庄稼,到处宣扬他抢种二队的地,让他落个不是,郭正栋不知道的是,他也找过赵有德,另几个村干部也找了,请他们主持公道,评个理,被他们推诿了,这帮龟孙子,话说得好听,贼也似的精明。但就此放弃,许雨顺的面子往哪搁?
他想找郭明试试,或许郭明是个明白人。
村口的停车场空荡荡的,郭明刚将车停下,推开车门,就被许雨顺拉住了手。许雨顺诉起苦来,如三月的小雨绵绵不绝,细述他父亲做得如何不对,二家人缺乏沟通,看得出他为上饱受煎熬。郭明听出他似有放弃之意,但是郭家总得给个说法,让他顺坡下驴。郭明好言劝慰,坦陈他多次劝过父母,要把三角爿让给许雨顺,奈何老俩口死脑筋不听劝。如今父母已年届耄耋,让他们耕种也没有几个年头,三角爿是怎么来历,他是清楚,作为子女,他肯定对三角爿没有要求,不会来耕作,他日父母不在,他可以将地还归许雨顺耕种。许南顺倚着车窗抽烟,听完郭明的话,他脸上露出了笑意。村口有小店,郭明跑进店内化四百元买了二条利群香烟,硬是塞给许雨顺。
许雨顺推辞了几下,把烟收了,夹在腋下。他说,“这样也行,那你们先种着。”
郭明不对郭正栋提送香烟的事。
许雨顺不挖郭正明种的覆盆子了,郭明回家,看到郭正栋那张皱巴巴的脸变舒坦了。院子里的桌子上放着一篮刚从地里采的覆盆子,郭明指着覆盆子问郭正栋:
“爸,你和雨顺哥争种三角爿,争来争去,就为二篮覆盆子吗?有多大意思?”
“三角爿地厚,种瓜得瓜,庄稼人谁不喜爱。另外,三角爿背靠道姑娘山,两边各有土丘环抱,前面无遮无拦,远处小山横卧,层层叠叠,脚下有泉水流出,是块风水宝地,做坟地正好。”郭正栋神秘地笑说。
2023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