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屋王村的几种声音(组诗)
灵魂不是一个灵魂
它没有秘密
——引自阿什贝利《凸面镜中的自画像》
一
必须有一块石头,形状不规则的
深深地突入水中
才能让流水发出声音
长在上面的昌蒲附带一块苔藓
如果有一处陡坡,流水声会更明澈
像流水的本身一样
白云在水中清洗一座开满野花的山
几条小径与山岭不难清洗
多加一些白雾那样的松林即可
二
青虫在红日冉冉升起之时爬下菜叶
因为不沾泥土,青虫的脚不留痕迹
牛羊在天黑之前回家
许家媳妇提上一篮浣洗了的衣服
她要在身后的泥路
湿漉漉之前回家
只有流水是被洗脏了的
这得感谢溪水,没流多远
就消失在墙根下
我们得以心安的是
绾起裤腿,已看不出它脏在哪儿了
消除肮脏,我们只须将它藏起
或者比它更肮脏
三
去年的一场大雪压断了檐前的几根椽
通过瓦片与竹篾编织的窟窿
雨滴与阳光发出了不同的声音
它们都自诩为音乐
骡子通常沉默寡言
即便黄狗无缘无故地朝它狂吠
它低头走过时断时续的青石路
小巷的悠长由此而来
背上的山货与犬吠将它的脚步声淹没
只当它从未沉重
骡子与谷物的交流也在沉默中进行
从矮墙头上伸出萱草的花蕾
不过瓜子大小,它就看到
路边的窗户在六月的小院中
有被飞蓬草抬高的趋势
比绿意盎然的苔藓鲜艳
不必倾听,远远就可望见
它的深邃在它的明亮后面敲响
四
从灶台下直到厢房前
蚂蚁排成长长的队伍,没人注意
队伍的尽头是围墙根下的几粒肉末
就像田野一样
望得见尽头在哪里即可确定村的位置
有几只蚂蚁没吃上一口肉末
就死在路上了,没人注意
蚂蚁的死与活很难分辨
村口的枫树下,新搭了个棚子
那是为出去打工三年许金贵搭的
他是名装修工
他从九楼的电梯井口掉了下去
唢呐声声,五里外就能听见
中年孀居的
老年丧子的
少年失怙的
他们哭哑了噪子后,悄声在棚下进出
老鹰默然注视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切
它应该有所目睹,却无所表示
它未作停留,飞走了
五
在麦田里,一切遇见皆有可能
在麦子收割的季节
镰刀不光遇见了汗水,也遇见的了彩虹
生活的酸甜苦辣同样繁琐
雨后的彩虹自然是精彩的
我们却对风雨的精彩视而不见
连续下了几场雨
麦子坏在田里了
父亲已无力稼穑了
打稻机、犁、铁耙
挤在楼梯下的旮旯里
从它们面前经过,父亲都会看上一眼
他不舍得将它们劈开
当烧镬柴烧掉
六
蛙声是音乐会中最嘹亮的
每当傍晚或者清晨,它们都会准时响起
让中间的宁静一夜安眠
不能用手轻轻的撩拨
让过往的云朵保持克制
不能大声喧哗与呼喊
布满蛙声的区域往往很静谧
如果非要打破这方静谧
冬天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
一时间天地间万籁俱寂
另外让蛙声消失,其它的虫豸噤声
让每一次倾听都无功折返
现在,在新屋王村已经做到了
七
鹧鸪能不能飞得像白云一样高
高过寄船山顶,村里年长一点的羊都知道
鹧鸪从豆地里窜出,在石阶前的小院中
有时也和几只母鸡争抢谷物与小米
一边来回啄食,一边洋洋自得地鸣叫
鹧鸪在竹林里扑棱棱乱飞
它也在竹林深处胡乱啼鸣
只闻其声,不见其身
鹧鸪的飞翔能力算不上出色
但是勾人思念或是让人陷入沉思的本领
却比霏霏的阴雨还要持久
八
没有声音是不被听见的
隔着白桦树圈成的牛栏
夏夜的寂静在村庄上空星星点点
麦苗在田里拔节的声音
通过一场雨在翠冠梨的果实中成熟
乌云不到午后便将寄船山
与不远处的小城吞个一干二净
拖拉机突突突从土地庙的方向驶过来
在它驶离之前,操场已经空旷
土地庙里传出的颂经声与打铁铺的锻打声
一样需要千锤百炼
村庄的白墙黑瓦需要时间
才能绵延到山腰上
我听出来了它们与父亲
渐渐老去是同一种声音
它们都允许我哭出声来
因为被一种寂静拒绝
我在城里的某个房间
从睡梦里突然惊醒,我发现
不同的寂静之间不可逾越
九
是不断的雨滴消磨了一天的时光
而一天的尽头的是另一天
我曾经害怕日复一日的阴晴雪雨
从前与现在无二无别
雨声穿过所有的门窗来临
它不来临,我也能在屋子里找到
哪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哪一场雨雨住云开,历时很短
阳光里没有湿润的记忆
三月的青草刚破土而出
只有一点点的绿
远看很难发现
在路边的枯草丛中有些尴尬
十
有元十八岁了,还和幼时一样
穿得脏兮兮,手心里总是有泥巴
我根据自己的年龄推算,他十八岁了
其实有元比以前干净多了
父亲多次夸有元干净了
有元的布鞭挥起又落下
可是螺陀没转几下又倒下了
晒谷场上长满了杂草
有元坐在操场边上,举起螺陀端详半天
这样的有元常常被看到
螺陀里没有传出什么声音
我怕传来父亲渐渐老去的声音
我更怕老去的声音有一日声音停了下来
或是为另外一种声音打破
十一
我有我的倾听,尽管这仅是个人嗜好
而不是真相,我仍乐此不疲
我想把我听到的声音还给新屋王村
尽管这声音已经很微弱
我不在乎近在眼前还是路途遥远
我用村庄的多种声音
仍不足拼凑的村庄概貌
我一个人居住,这么大范围的村庄
接受风吹雨打与道路坎坷
我乐意为此再次坚强坚持
2023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