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豆芽菜

母亲的豆芽菜

（散文）

旷 远

一

又是一年春节到，我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豆芽菜。

我家弟兄五个，都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那年月粮食和副食品极其匮乏，生活十分艰难，日子过得清汤寡水，肚子里没有多少油水，经常忍饥挨饿，每天吃糠咽菜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那年月我们小孩子最盼望的就是过年，因为过年不仅能穿新衣、放鞭炮、点灯笼，还能吃上白面馒头、油炸食品、还有自己家饲养的新鲜猪肉，那是我们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刻。

我们知道，过年时那些好吃的东西都是母亲在日常生活里辛辛苦苦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成果，等到春节一过，我们家又恢复了清汤寡水的苦日子。母亲常说：过年容易，过日子难。

最难忘的是母亲每年春节亲手生制的绿豆芽，那是我们家每年春节餐桌上必不可少的招牌菜，那一根根白生生的色泽，娉婷袅娜的身姿，鹅黄透绿的叶片，又长又细的根须，散发着缕缕独特清香的绿豆芽就像从天上下凡的搔首弄姿的仙子似的着实惹人喜爱。母亲把满满几大盆生制好的绿豆芽放在沸水里焯一下再用笊篱捞出来凉一凉，然后再用手把一坨一坨被烫蔫的绿豆芽使劲抟着去掉多余的水份，最后再参入粉条，放进酱油醋、食盐、味精、蒜沫、辣椒油一拌，嘿，吃起来清脆爽口，酸甜香辣中有点儿微苦，还略带绿豆的淡淡清香，让人满口生津，唇齿留香，回味无穷。每年过年，凉拌绿豆芽，是我家餐桌上的上等珍馐美馔，往往绿豆芽菜刚一上桌，我们哥几个就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地将它消灭掉，餐桌上众多的菜品中最先被吃光的就是这道菜，最后就连盘子底儿里剩下的那点菜汤我也不放过把它彻彻底底喝得干干净净。母亲生制的绿豆芽菜我们百吃不厌，若想再吃上绿豆芽菜只好等到来年春节了。因此，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铭刻着这样一种印记：绿豆芽菜和过年是画等号的，能吃上绿豆芽菜就是过年了；或者说，过年了就能吃上绿豆芽菜。

每当看到母亲拿着大菜盆清洗绿豆、浸泡绿豆、生制绿豆芽的时候，我就知道又快过年了，心里便油然充满无比的喜悦和美好的期待。

后来我从网上才知道，绿豆芽是一种营养丰富的菜品，它含有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多种维生素、纤维素、胡萝卜素、尼克酸和磷、锌等矿物质。不仅能清热解毒、通经脉、解诸毒，还能调五脏、美肌肤、利湿热。可是当时母亲和我们都不懂这些，只知道绿豆芽菜好吃，风味独特，清香脆嫩，很喜欢吃。

那些年，父亲远在千里之外的天津大港油田参加石油会战，一年只能回家探亲一次，有时候忙起来一年也不见得回来一趟，母亲独自一人在农村拉扯我们弟兄五个艰难度日，那生活的艰辛，那母亲的操劳可想而知。在我的印象里，每当我家的大黄狗叫得最凶的时候也就是父亲回来之时；大黄狗不认得父亲，只要父亲在我家院子里一露儿面，大黄狗就会对着父亲上蹿下跳狂吠不止；这时候，母亲就会拎着棍棒呵斥驱赶着大黄狗退避三舍，制止它对父亲的穷凶极恶蛮横无理，直至把大黄狗驱赶逼迫到我家屋子里朱红色的大柜子底下；即使这样，大黄狗仿佛还不肯善罢甘休，龟缩在大柜子底下依然冲着父亲没完没了的呲牙咧嘴汪汪狂叫。

听母亲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1959年—1961年），地里的粮食颗粒不收，生产队每天只供给我家每人二两粮食，这点粮食哪里够填饱肚皮，为了糊口度日，母亲只好到处挖野菜给我们充饥；后来田野里的野菜也被村民们抢挖殆尽，粮食不够吃，我们家一天只吃一顿饭，大哥和二哥营养严重不足，瘦得皮包骨，活像豆芽菜，二哥四岁了还不会说话和走路，当时没饿死纯属万幸。那几年我家度日如年，吃了上顿没下顿，过年时就甭提吃绿豆芽菜了。

二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这是一个让我们全家终生难忘的日子，我们哥们五个跟随母亲从东北老家来到天津大港油田投奔父亲一起生活，自此，母亲和父亲分居了十八年之后终于团聚在一起，我们也告别了贫穷困苦的农村。

来到油田我们家的生活依然拮据，落不上天津市户口，公家粮店不供给我们家粮食吃，我们家只能到处买高价粮吃。那些有户口的家庭在粮店买一斤白面需要2毛钱，我们家在黑市上买需要4毛钱。

父亲在炼油厂上班，最初的两年里，我们家只靠父亲一个人挣那几十元工资养活我们一家七口，那时候我们家一天只吃两顿饭。后来，为了养家糊口，母亲参加了家属工劳动，干的活儿五花八门，跟车到市里为厂里拉保温瓦，在厂里和家属区打扫卫生、掏公共厕所，为钢材除锈刷漆，装运成品油，外出开荒种地。再后来，大哥和二哥陆续参加了工作，我们家的生活水平才逐渐好转起来，日子越过越红火。

来到油田，无论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多么清苦，每年过年餐桌上的那道绿豆芽菜始终没有丢弃，那是我们家传统的特色菜。后来我们哥们几个结婚生子，我嫂子和弟媳以及侄子侄女们也特别喜欢吃绿豆芽这道菜，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绿豆芽菜是每年过年我们全家老小餐桌上最受欢迎的一道保留菜种，过年时，全家人团聚一堂，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其乐融融非常热闹，十几口人分成两桌落座，每张桌子上都要摆放两盘满满的冒尖的绿豆芽菜，即使这样，最先吃光的还是这道菜。

二嫂最爱吃绿豆芽菜，过年拜年时一进门就问母亲：“妈，生绿豆芽了吗？”

母亲连忙说：“生了，生了好几大盆呐。”

“是呀，呵呵。”二嫂顿时笑逐颜开，白白胖胖的脸盘变成了一大朵好看的菊花。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不断深入，国家更加注重对传统节日的传承和纪念，于是乎，法定节假日逐渐多起来，每年除了元旦、五一、国庆、春节上班族要放假庆祝，后来清明、端午、中秋这些传统节日也被纳入放假行列了。于是，每逢大小节日我们哥几个都要携着妻子儿女回家探望父母，全家人欢聚一堂，尽情品尝母亲生制的绿豆芽菜。这时候，绿豆芽菜已经不仅仅是我们家过年的上等美味佳肴了，而是成为我们全家老小全年中每一个节日里美丽动人的歌谣；别小觑这洁白晶莹不起眼儿的小小绿豆芽，它把我们全家人的心都凝聚在一起，让我们的日子过得有滋儿有味儿；殊不知，那里面蕴含着多少母亲的慈爱与情怀，凝结着多少母亲的辛劳与心血，想想就让人倍感亲切，倍感温馨，倍感幸福，倍感快乐，倍感美好，令人陶醉和回味。

绿豆芽菜已经成为我们家逢年过节餐桌上的特色菜被固定下来，我可以这么说：我们家节日的餐桌上可以没有山珍海味，可以没有鸡鸭鱼肉，但不能没有绿豆芽菜。

三

其实，绿豆并不是什么稀贵谷物，生制起来工序也并不复杂，但若想生好它让它在菜盆里健健康康的茁壮成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要像伺候月子里的宝宝一般精心呵护它才行，不能有半点闪失。首先，绿豆要在盆里用清水浸泡一天，然后倒掉盆里的清水再盖上盖板放在家里比较温热的地方让绿豆慢慢发芽生长。这期间，要坚持每天对绿豆进行一二次漂洗，一来给予它适当的湿度，二来及时去除绿豆芽破壳而出的绿衣。随着一天一天的过去，你会发现绿豆顶端已经微微裂开一道小口儿，里面的小嫩芽就像破壳而出的鸡苗小喙悄悄地探出尖尖的白白的小脑瓜儿慢慢地往外钻并逐渐生长壮大起来，着实惹人喜爱。如果是在炎热的夏季，绿豆芽有四五天就能长大成熟；若是在寒冷的冬季，则需要七八天的时间才能长大成熟。我时常看到母亲端坐在朝阳一面的窗户下面的床铺上，一边安详自得地晒着太阳，一边守候着放置在窗台上生制绿豆芽的菜盆；她时而掀开菜盆盖板看看里面的绿豆芽长势如何，用手背轻轻触摸一下那些密密麻麻白绿相间的绿豆芽们；如果感觉凉了她就在盖板上再加上一层薄褥子；如果感觉热了就再把褥子撤下；如果绿豆芽长势快了顶上了盖板，她就会把盖板撤掉，再拿来一个菜盆倒扣在上面，让绿豆芽有更高的生长空间；母亲生制绿豆芽就像当年伺候襁褓中的我们那样尽心尽力精心呵护，不敢有半点懈怠。

生制绿豆芽看似简单，其实这里面有很大的学问，除了上述我说的那些步骤和方法外，还要注意诸多细节。俗话说，细节决定成败。比如在漂洗绿豆芽的时候，要根据气候的变化随时调整水的温度，水太热了不行，会把绿豆芽烫伤；水太冷也不行，会让绿豆芽感冒不愿生长，水温要恰到好处；每次漂洗绿豆芽，母亲都要先用手试试水温，感觉水温不冷不热了才小心翼翼的把绿豆芽放入水中；还有，生制绿豆芽所用的菜盆和清水里一定不能带有一丁点儿油星儿，一旦绿豆芽粘上了油星儿就不爱生长，而且还容易腐烂，母亲在动手生制绿豆芽之前总是先把手洗了又洗，然后再用干净的毛巾擦了又擦，生怕手上粘上油星儿伤害了“孩子们”。一言以蔽之，母亲总是能巧妙的把握好生制绿豆芽的火候和每一个细枝末节，她生制出来的绿豆芽好看饱满，味道纯正，看着就有食欲，吃起来甭提多甜美爽口了。

万千绿豆比珠圆，一夜琼花开玉莲。

本是无土仙境物，芳香飘溢饭桌边。

四

终于有一天，母亲渐渐老了，步履蹒跚，身子羸弱多病，而且老眼昏花，生制绿豆芽时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有条不紊动作麻利从容不迫了。看到母亲那支枯干瘦细的胳膊端着那盆盛满白花花的绿豆芽的菜盆颤巍巍的样子我忍不住心里难受，我想再也不能让母亲给我们生制绿豆芽吃了，她老人家已经不能胜任这项光荣而艰巨的工作，作为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我们应当接过母亲的班自己上手生制绿豆芽给母亲吃。于是，首先是二哥上手在母亲的指导下开始学着生制绿豆芽。可是二哥生制的绿豆芽总是得不到母亲的满意，我们也不认可，因为他生制的绿豆芽不是瘦弱细长，就是不够白净清亮，从色相上看就让人没有胃口。我就不信这个邪，难道生好绿豆芽有这么难吗？！紧跟着我也在母亲的精心指导下开始上手生制绿豆芽了。我严格遵照母亲教给我的步骤和方法去做，可以说做的认真仔细一丝不苟，其结果，还是得不到母亲的满意和全家人的认可。我生制的绿豆芽不是太老，就是太嫩；不是黑不溜秋儿，就是腐烂不成样子。那时候母亲基本上已经瘫痪在床上了，她扭过脸来看了看我从家里用食品袋提溜儿来的丑陋不堪的绿豆芽叹息了一声：“咳。”而后又扭过头去虚弱地说，“吃了吧。”

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我始终弄不明白，我是严格按照母亲教导的路数按部就班操作的，为什么就生制不出像母亲那样的绿豆芽，多年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索性不生绿豆芽了，想吃绿豆芽就到市场上去买。可是市场上的绿豆芽都是用化肥快速催发出来的，虽说粗壮高挑貌似漂亮好看，但总也吃不出母亲生制出来的绿豆芽那种美妙的感觉，那味道与母亲生制出来绿豆芽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母亲生制的绿豆芽那是纯粹的有机的绿色食品，那是母亲用心血酿制出来的呀。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没有再吃过绿豆芽。

嗷，我的母亲，我的节日，我的豆芽菜。

2021.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