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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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良阔
感恩生活，会丰富人生的阅历。感恩自然，会营造和谐的天地。感恩社会，会传递爱心的火把。感恩国家，会激发人性的复苏。学会感恩，才能体会到生活的多彩，体会到人生的意义与责任所在。一位曾经在抗日战场上与中国军队兵戎相见的日本女兵，因为感恩而选择留在了中国，她的心灵得到了净化，生命迸发出了火花，灵魂得到了升华。
1950年初的一天，解放军山西康复医院住进一位部队伤病员，名叫宗序定，祖籍江苏如皋丁堰镇，当时是公安部中央纵队第一师第三团的一名军官。此人长得人高马大，英气逼人，而且还有知识文化。平时喜欢在病房里看看书，闲时还经常帮护士们打扫卫生。一来二去，博得了医护人员的一致好感，既是大家心目中敬重的战斗英雄，也是姑娘们倾心仰慕的白马王子。
康复医院有一位与众不同的女护士，不但聪明善良待人热情，长相甜美嬝娜婷婷，而且活泼好动能歌善舞，更主要的是业务嫻熟技艺精湛。在宗序定眼里，简直就是十全十美的神仙妹妹。
医院里经常组织医患人员联谊会，宗序定便积极主动邀请那位美丽的女护士搭档表演节目。常常是他拉二胡伴奏，女护士唱歌跳舞。时间一长，两人互生好感，并发展成了一对甜蜜恋人。
正当两人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问题出现了。宗序定是国家干部，结婚不但要上级批准，就连其婚恋对象的背景也要接受组织审查。当组织上找这位女护士了解情况时，她开始支支吾吾，无论如何也回答不上来。再三逼问之下，她才吞吞吐吐说出实情：她是侵华日军中的一名护士女兵，名叫伊藤郁子，老家在日本东北部九州的岩手县。
犹如一声睛天霹雳在医院瞬间炸响！很多医生护士都以为这是无稽之谈，但经过彻底调查了解，事实的确如此！一个日军女护士，一个是中国军人，两人的爱情火花让组织上的领导很为难。虽然日本早已投降，但伊藤郁子毕竟还是个日本人。当时中日两国民间的敌对情绪并未因抗战胜利而消弥，身为党员干部的宗序定，要想和一个曾经的敌兵结婚，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搞不好会被当成立场不清而影响政治前途。
可对于伊藤郁子而言，已经在中国生活了将近五年，差不多已忘记了自己是个日本人，心中早把中国当成了自己的家了。但国情是否允许，却不是她个人左右得了的。两人面临空前无比的压力，伊藤郁子更是忧心忡忡，生怕宗序定不再接受自己，更怕中国政府将她遣送回国。
为此，宗序定决心突破国情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种种阻碍，发誓要与伊藤郁子终成眷属，郁子也以自己的行动去争取机会。经过组织派人到她以前工作过的牡丹江医院等地多考察核实，上级领导很快就同意了伊藤郁子加入中国国籍，然后顺理成章地批准了她与宗序定登记结婚。
1954年，夫妇俩带着女儿回到了江苏如皋。宗序定被分配在县商业局当业务股长，伊藤郁子被分配在县人民医院当了一名外科护士，从此，一家人便在这座千年古城扎下了根。如皋是一座很有历史底蕴的文化名城，最早始于西周，当时如皋为海阳地，位于长江北岸沙咀上，取《荀子•大略篇》中的“望其圹，皋如也”之义为名。古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圆内方，形似古钱。内城有玉带河而无城墙，但却设置有先春、集贤、宣化、丰乐、北极、拱辰六座城门。外城有濠河和城墙，并设置靖海门、澄江门、饯日门、拱极门四座城门，以及东水关、北水关二道关闸。后因战乱而年久失修，城墙多处倾塌，仅东水关完整留存下来。如皋别称雉皋、雉水、东皋，西晋潘岳《秋兴赋》也有“耕东皋沃壤兮”之句。唐代杜甫、北宋苏轼等人，曾以此地为题材吟诗作赋。
五十年代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郁子所在医院没有自来水，也不通电，医生更是非常紧缺，一台接一台的手术根本就忙不过来。作为外科护士的伊藤郁子，早把医院当成欢度余生的幸福家园。每天起早为医院挑水、扫地、煮针具、打麻醉针，早、中、晚三班一起上。心头感恩血，一滴染天地。她还长期坚持义务献血，她的O型血在这里发挥了特殊用途，拯救了17位陌生群众的生命。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拿出自己的工资，为吃不上饭的病人买鱼买肉，而她自己则吃糠咽野菜，身体一度暴瘦到只剩60斤。如皋县长知道情况后，特意派人送来红糖、鸡蛋和猪油，供她调养和恢复身体。然而，她却把这些东西悄悄拿到给医院给伤病员补充营养。县长知道后，第二次又派人送来营养品，还专门叮嘱她：“限一周内吃光，不许转送他人。”
正是因为她在医院里人际关系特好，又默默无闻地辛勤付出，赢得了领导和同事们极高的评价。十年浩劫的头两年，伊藤郁子被造反派打成“日本特务”，强行要给她戴高帽子游街批斗。全院医生护士倾巢出动挡在了她前面，保住了她的人生安全。虽然周围的中国人对侵华日军的行径恨之入骨，咬牙切齿，但人们却对伊藤郁子这个曾经的日本女兵，始终痛恨不起来，医院领导甚至还公开挺她说：“远学白求恩，近学伊藤郁子。”
1972年中日建交，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两国关系逐渐正常化。伊藤郁子因思念家乡，打算回日本看望父母亲人，中国政府很快批准了她的申请。这是她战后27年来首次回乡探亲，时年已经四十七岁，早已不再是当初稚气未脱的翩翩少女了，就连她的孩子也都二十岁出头了。
传说古代的岩手县住着一群专门为非作歹的恶魔，不断的骚扰和破坏百姓安宁生活。居民只好求助于神明解救，经过一番的斗法，神明最后把恶魔击退。恶魔发誓再也不踏进这片土地，并在岩石上留下手印作证，后世人们便将此地称为岩手县。
伊藤郁子回到岩手县那个老家时，父亲早已作古，母亲也都94岁高龄。老母常常以泪洗面，认为有生之年恐难再见女儿一面，谁知幸运之神突然降临。母女相见，自然是抱头痛哭，场面非常感人。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闻风而动的东京报社记者们，纷纷上门采访伊藤郁子，并以头版头条报道了她的传奇经历。1925年10月，伊藤郁子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亲伊藤俊男是县农林局职员，母亲伊藤洋子乃家庭主妇。郁子从小聪明好学，喜欢游泳、田径等体育运动，屡次在学校运动会上获奖，因而深得父母百般喜爱。
1945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尾声，德国战败早成事实，可日本军国主义还困兽犹斗作垂死挣扎，于国内强征大量青年当兵。从小就梦想“要为了人类健康与和平事业奋斗奉献自己”的伊藤郁子，从盛冈市的“红十字会”护士学校毕业后，同80名同学一道应征入伍，被派往中国东北，成为侵华日军第一陆军野战医院的一名战地护士。
二十岁的伊藤郁子一边在日军队伍里做着抢救生命的工作，另一边却目睹日军在中国境内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她内心的天平发生偏斜，觉得侵略中国是非正义不道德的强盗行为，日本政府发动的侵略战争欠下中国人民太多血债，这使得她善良的心中产生了无比的愧疚。
8月9日，苏联红军向驻扎东北的关东军发起猛攻。日军节节溃败，东北的日本人一下子乱了套，伊藤郁子所在日本野战医院开始下令撤退。当时，除了医务人员、老人小孩之外，更多的是近两千人的伤病员。伊藤郁子跟着院长带着伤员们东奔西逃，惶惶如丧家之犬，可逃到牡丹江面前，就被波涛汹涌的江水拦住了去路。所有人都觉得逃离中国的几率很渺茫，个个处于绝望之中。
这时，穷凶极恶的陆军野战医院院长拔出军刀，勒令护士们给重伤员注射酒精和空气，又逼着无法走动的老人、家属和小孩服下毒丸，接着便高喊效忠天皇的口号，惨无人道地命令轻伤员和医务人员跳江自尽。于是，很多人在江边开枪自尽，也有人“崇尚武士道”精神，拔刀自刎或剖腹自杀，更多的人则在在身上绑着石头跳进江中。一时间，两千多人横尸遍野，血流成河，鲜血染红了牡丹江的江面。
伊藤郁子被逼在身上绑一块大木头跳入了江中。面对死亡的恐惧，她本能地开始挣扎，忽起忽沉于惊涛骇浪的江面。心想自己才20岁的花季年龄，不该这样早早结束一生。况且自己并没犯什么错，都是日本军国主义政府侵略战争惹的祸，干吗要这些无辜的人来陪葬？！于是，她努力告诫自己：“我不能死，一定要想办法活下来，为日本军国主义的暴行赎罪，用自己的正义行动替大奸大恶的日军还债。”
伊藤郁子凭借在学校时练出来的好水性，紧紧抱住那块大木头，除呛了几口水之外，她在牡丹江里与波浪翻滚的江水博斗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死里逃生地游到了岸边。而她的两千余名伤员和护士同胞，在这一场毫无人性的自杀行动中被牡丹江水吞噬，成了永远效忠天皇的孤魂野鬼。
抬头四望，岸边空旷无人，只剩下她一人孤零零湿漉漉地趴在江边。成群的乌鸦和老鹰在头顶上盘旋与飞来飞去，它们在争抢啄食死尸。夜色渐渐深沉，伊藤郁子向着黑暗的深渊一步步走去。边走边寻找附近有灯光显现的农家。浑身饥肠辘辘，面临饥饿威胁，如果不能尽快找到食物，她将面临第二次死亡的危险。
为不暴露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她剃光了自己的秀发，扮成男人模样，并装着哑巴混进逃难的人群中。一边乞讨，一路逃命。途中遇到一位好心的东北山民，给她画了一张寻找安全避护所的路线图。
照着这个草图，她很快就爬到一座高山之巅，俯看到山下有一个炊烟嬝嬝的村庄，村口一家房屋顶上还飘着一面红十字旗。伊藤郁子忍不住内心的阵阵激动，猜想这一定是一家野战医院，到了那里，不但能活命，还可以将自己所学的专长用于救死扶伤。
伊籐郁子虽是日本队伍里不幸的护士兵，但她死生逃生却非常幸运，因为她居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东北抗联牡丹江野战医院。到了这里，她注定就像回到了家乡那样的安全。
医院领导听她诉说了先前的过往，又听说她曾经当过战地护士，自然喜出望外。抗日联军领导给了她一些吃的和干净的衣服，对她进行了甄别和考察之后，批准她加入了东北野战军救护队，参与救治伤病员。
凭借娴熟出色的技术，细致认真的敬业精神和超强的业务能力，伊藤郁子很快便成为医院骨干医护人员，赢得了同行们的首肯与尊重。大家并没有因为她是日本人而嫌弃，更没让她遭受过任何委屈和伤害，反而把她当作兄弟姐妹一样看待。
善良的人总会让人在不经意间潸然泪下，在牡丹江野战医院，郁子为了能够更好地帮助中国军人，救助更多的伤员，精心教授同行姐妹们有关护理方面的经验技巧。在她的内心深处，正在用善良热情、细腻周道的工作，去抚慰每一名伤病员的心灵创伤，暗暗替她的日本同胞以前犯下的战争罪孽一步一步地赎罪。
有一名腿部截肢的抗联战士无法照顾自己，伊藤郁子就亲自给他喂饭喂药，帮他端屎接尿。那位年轻的战士感动之余，主动教她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不幸的是，这位战士因病情急剧恶化医治无效而牺牲。弥留之际，他轻轻地呼喊着伊藤郁子的名字，紧拉着她的手不肯松手，并把唯一的苹果留给了这位全心全意照顾自己的小姐姐，把她感动到哭得稀里哗啦。
在那个伤残不断、战火连绵的大背景下，能有这么一个坚毅勇敢淳朴可爱的中国军人，以真挚感怀的举动，感动着她这位异国他乡的善良敏感的女孩。她连续好几天伤心落泪，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学着中国东北的乡俗，将那个舍不得吃下的苹果作为祭品，摆在那个战士的墓前早晚供奉。后来，她逢人便解释说：“这不是简单的苹果，而是一颗滚烫的充满着人性大爱的中国心，这也是中国军人送给我最珍贵最信任的礼物。”
日本宣布投降之后，根据国际公约制定的日俘与日侨的遣送计划，在中国境内的日本人都要被遣送回日本。此时的伊藤郁子在中国已经生活了好几个月，始终忘不了可恶的院长逼迫同胞自杀殉道效忠天皇的悲惨情景，脑海中浮现被共产党领导下的抗联军人收留的温馨场面，忘不了病愈出院的战士们那可爱的一张张笑脸，更忘不了医院工作人员间互亲互爱、彼此照顾的人文关怀，还有那位送苹果的小战士给她带来的心灵震憾与生命绽放的感动。
两相比较，她认为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是这个世界上最人性最善良的军队，觉得日本侵略中国，给苦难深重的中国人民带来的伤害罄竹难书，她决心用剩下的余生，以一己之力为日本发动的不义战争继续赎罪下去。于是，她毅然决定留在中国，一辈子报恩。
野战医院每天收治大量伤病员，伊藤郁子事事都抢着干，工作勤奋特别用心，把每一位病人都当成家人精心护理。救治过程中又迫切需要大量的血液，她身上独有的O型血，在血浆奇缺的野战医院派上了大用场，于是，她总是抢着争着给伤病员献血。作为一个年仅24岁的柔弱女子，在短短四年时间里，一共向107位中国军人奉献了鲜血。
东北抗日联军副司令员周保中来医院看望受伤的战士时，听伤病员们都在夸讲那个了不起的日本女护士，特地接见了并大肆表扬了她的行为，称她为“日本女中豪杰，善良樱花的化身”。其实在那个时候，伊藤郁子早已忘记了自己原来还是个日本人。
辽沈战役结束之后，伊藤郁子被抽调到了山西一家军人康复医院工作，担任了代理护士长。她逢人就扬言：将来找对象就找中国军人，这辈子非中国人不嫁！幸运之神果然眷顾了她，在解放军山西康复医院，伊藤郁子美梦成真，遇上冥冥之中降临到她身边的中国军人宗序定，留下了那个一见钟情却恩爱一生的爱情佳话。
伊藤郁子的故事被日本多家媒体的转载，在日本社会引发了巨大轰动。外相大平正芳为此事还专门接见了她。岩手县当地政府了解到她的情况之后，全力以赴挽留她定居日本，并提供一套别墅以及价值不菲的政府补贴。
当时，很多人都认为伊藤郁子再也不会回中国了，因为当时日本正处于战后经济腾飞的辉煌时期，国民收入及富裕程度是中国民众望尘莫及的。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也是人之常情。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伊藤郁子果断地拒绝了日方的好意：“谢谢日本政府对我的关照，我如今已是中国人了，要回到自己的祖国去！”
这令日本政府官员相当尴尬，绝没想到自己同胞居然把中国当祖国？！就连她94岁的老母也表示日本比中国条件好得多，希望她留下陪自己度过幸福的晚年，但伊藤郁子坚持要回中国。母亲愣住了：“郁子，为什么不留在生你的家乡和妈妈身边？妈妈年事已高，你不愿留在家中陪我走完最后的路程吗？”
伊藤郁子婉言答道：“妈妈，感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岩手县虽是我的出生地，我从小也很爱她。我也懂得知恩图报。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如今已是一名中国人了，我最擅长的语言也不是日语，而是中国话——当地的江苏方言，如皋有我的事业、心爱的家人、亲戚和朋友，我真正的归宿在中国。不管她贫穷与落后，我都非常爱她。花朵感恩阳光的呵护，使它绚丽绽放，雨露感恩浮云的陪伴，使它漫天飘洒，鱼儿感恩大海的包容，使它自由翱翔。我对中国的感恩不仅仅是一种回报，更是一种诚实做人的品质。这次回日本只是为了探亲，所以，我必须回到中国去！”
于是，六个月的探亲假满的时候，在母亲病榻前尽完自己的孝心之后，伊藤郁子毅然向母亲辞行，含泪告别岩手县的亲人，于1973年春节前回到了中国，并马不停蹄地赶在除夕之夜回到了如皋，与自己丈夫、孩子们吃上了年三十晚上的那顿团圆饭。
后来，伊藤郁子又先后几次回日本探亲，并在改革开放之后，联系众多的日本企业来中国和江苏如皋投资。每次日本专家来访问时，她陪同参与并义务翻译，积极为中日友好默默地做着奉献。1994年，日本政府还给她寄来一封信，大意是说因为战争让她远离故乡几十年，特此来信致歉，并表示她可以申请和子女一起去日本定居，政府照样为他们提供优渥的公寓以及丰厚的养老金。
伊藤郁子不为所动，在给日本政府的回信中写道：“我爱生养我的母亲，也爱樱花盛开的日本，虽然我的民族仍是大和民族，但是我的国籍却已是中国籍，几十年来的风雨兼程，早已与中国血肉相连，今生有无法割断的情丝，我要留在中国感恩一辈子，将一生献给可爱的国家和救我于水火的人民解放军！”
（注：伊藤郁子，1925年生于日本岩手县，原日军驻东北第一陆军医院护士，被解放军救护队收留，后嫁给如皋籍战士宗序定，2016年12月8日辞世，享年92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