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的气象很特殊,夏季一场人间浩劫的大洪水淹没了长江中下游的千里平原。到了冬季,一场百年一遇的暴风雪又席卷大江南北。农历十二月初,寒流滚滚而来,浓云密布大雪纷飞。那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只两三天时间,大地上的积雪就一尺多厚,人们都为“瑞雪兆丰年”而高兴时。不料这大雪竟下着不停,前后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地面积雪有三尺多厚,低洼处雪厚到一人多深!
我就在这冰天雪地的环境下出生的。
小时候, 奶奶说我出生时,正是百年不遇的大雪天。大雪下了几天几夜。不知压倒了多少民房,特别是农村里的人,断粮断炊的情况严重。许多鸟雀找不到食物吃,又冻又饿,从树上坠了下来……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我们家的三间茅草屋被大雪压垮了一间。那时候,我家穷得“丁当”响,全家人住在祖宗八代留下来的三间低矮、潮湿的土墼墙,茅草屋里。这三间茅草屋,长年失修,破烂不堪。土墙四周大洞小洞,洞洞通风。西北风一吼,那块是房子,跟冰窖差不多,刺骨的寒风裹着雪花,满屋子飞舞,妈妈将我紧紧抱在怀里。父亲弄了两张坏芦席就着床铺,做成了个遮风挡雪的窝棚。那一夜,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都没有合眼……奶奶对我讲的这些,一直刻在我的记里。
我妈妈叫王凤英,与《牙痕记》里的顾凤英,只有一字之差。当我第一次听到:
“娇儿落地哭一声
顾凤英我九死一生又还魄
风雪无情少怜悯
我只得将儿紧紧裹在破衣襟
…………
大雪啊求你停一停
娇儿他刚出娘胎怕你淋
北风啊求你息一阵
休让出胎的孩儿就尝人间苦
…………”
这段唱词,唱到我心里去了。 我听着,听着,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夺眶而出。我感到内心深处弥漫着无边的痛苦。
奶奶是个苦命的女人,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骑鹤西去了。她是在“小人堂”(孤儿院)长大的。嫁给我祖父不到一年,祖父就因出天花撒手人寰了。奶奶生下父亲,就母子相依为命,守着几亩薄地,艰难渡日。1947年第二次土地改革时,奶奶为了能继续守住家里的几亩薄地,就托媒婆为父亲找了个“童养媳”。那年父亲十岁,母亲九岁。
1958年至1959年,中国南方遭受了特大干旱,导致农作物大面积死亡。1960年,我国北方又遭受了特大的洪涝灾害,导致大面积农作物被淹没。
1958年至1962年,中国发生了一场规模巨大的饥荒,被称为“五八年大饥荒”。这场饥荒导致数千万人死亡,是中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饥荒。
那是1959年初夏的一天,奶奶、爸爸妈妈都被派到远方修水利去,家里只有姐姐和我。那时姐姐七岁,我五岁(我已有朦朦胧胧的记忆了)。那天早上,一家五口人的早餐,只有两把大麦采子,煮了一锅,能照到人影子的大麦采子粥。说准确一点,应该是大麦采子粥汤。每人加一个糠烧饼(稻子剥下来的壳子弄碎过细筛后,做成糠饼)。这种饼无盐无油,实在难以吞咽,我趁爸妈不注意将糠饼揣给姐姐。
姐姐三下五除二,几口就把糠烧饼咽下肚了。
“姐姐,我饿。” 到了中午,我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我缠着姐姐要东西吃,那时家里哪块有什么吃的东西,姐姐翻遍了家里的坛坛罐罐,除了一碗米糠,什么都没有找到。
“你饿就吃点这个吧。”姐姐说着,就抓了一把糠放在碗里。之后,就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拿双筷子搅了搅,端到我面前说:“喝吧,喝下去就不饿了。”
我把半碗水拌糠,端在手中,嘴里咽着口水,肚里饿得咕咕响,那正是:
端着半碗水拌糠,
我的两眼泪汪汪。
猪食实在难咽下,
肚子饿得咕咕响。
眼一黑来腿一晃,
一头栽倒在地上。
幸亏大妈来相助,
不然夭折见阎王。
当我醒来的时候,己过了晌午。我躺在大妈的凉床上。这个大妈,算来也不远,还在五服之内,同一个高祖父。大妈平时是不出工的,派往外地搞水利建设更没有她的事。为什么她有这如此的优越性,听一听歌谣就清楚了。
太阳出来红彤彤,
干部奶奶不出工。
做个疙瘩咬不动,
煮个粥来裂大缝。
大妈就是干部奶奶,大伯是生产队队长,人称“大老子”。那时候的队长就是个“土皇帝”。他管天管地,也管老社员拉屎放屁。毛爷爷讲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而那时的队长是“秤杆子里面出政权”。社员的口粮在他手里发放,命根子掌握在队长手里,那还了得,有谁敢不敬重他?
“姐姐,姐姐。”当我苏醒过来时,姐姐已经哭得泪人似的。姐姐搀着我的手,扶我爬起来。当我爬起来的那一刻,“太子”正吃白米饭、红烧肉。
队长家的儿子小我一岁,这位生在福窝里的“太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见我爬起来了,端着碗一溜烟跑开了。
“姐姐,我要吃。”姐姐苦着脸,没有吭声。这时,大妈见状揣给我一只煮熟了的鸡蛋,打发我们姐弟回家。
“我们嘎扣。”姐姐说着连拖带拽拉我回家。在回到家的路上,我把蛋壳剥了,掰一半给姐姐,姐姐说什么也不肯吃,她说:“你吓死我了,你自己吃吧!”她把半个鸡蛋揣到我嘴里,她又说:“多亏了大妈的半碗红糖水,把你灌活过来了。”
在那个“老子顾不了儿子”的特殊时期,大妈能用半碗红糖水救活我的命,这种大恩大德,我沒齿难忘,一直铭记于心。
夏晚,月光皎洁,晚风凉爽、蝉儿鸣叫,蛐蛐唱歌,还有那萤火虫的“灯笼”……这些美好的一切,也抵挡不住大妈家的白米饭、红烧肉的香味诱人。这时馋虫在肚子里咕咕直叫。
奶奶、爸爸妈妈,他们修水利还没有回来。姐姐抓起一把糠,放在碗里兑上水搅了搅,一口气喝下肚了。
姐姐睡了,我也睡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去了天堂,可是,没有见到神仙。我很纳闷,神仙是不是到人间赈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