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地处鲁南山区,一个普通的山村。山村处在东西两座山谷之间,那起伏延绵的两山犹如慈祥的老人,怀抱着一代又一代山村人成长,见证了山村的沧桑与风霜。村中由南向北的那条小河不分昼夜叮咚哗啦地流淌,讲述着山村人祖祖辈辈的故事,寄托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走在蜿蜒的山村小道,路旁的一砖一瓦熟悉而又陌生,一草一木亲近而又疏远。一边是高大的门楼内庭院整洁,贴瓷砖的平房宽敞而明亮;一边是低矮的石墙院落里杂草丛生,老屋斑驳不见烟火。村里街道虽全部硬化,却没有往昔的热闹。来回车辆屈指可数,过往的少年似曾相识。那口供全村人吃水的老井早已废弃,那棵老槐树枯枝又冒出新绿,那盘光滑的石碾静静地休息。身处故土,此情此景,又勾起儿时的乡村记忆。
傍晚时分,狭窄不平的乡村土路上,熙熙攘攘,乡亲们陆续从山地里收工回家。春种秋收时,男劳力们干的都是力气活,有的扛着大型农具,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拉着地排车,车上满载着播种的希望或收获的喜悦;妇女们则轻松一些,跟在男劳力的后面,或帮忙推车,或背着一粪箕子鲜嫩的猪草;早早放学的孩子们也跑到地里帮着大人拉车牵牲口,肩扛锄头之类的工具。几个调皮又胆大的男孩挥舞着长杆的皮鞭,用一根长长的缰绳牵着一头老黄牛,或是一头小黑驴,神气十足地走在大人的前头。忙碌一天的人们,一路上相互问候,说说笑笑,淡忘了一天的劳累和疲倦。
回到村里,家家户户又忙碌起来。男人们放下农具,找出烟筐,手卷一支旱烟,划一根火柴点燃,猛吸几口,干咳几声,吐出浓浓的烟气。喘息稍停,便拿起扁担,挑上水桶,边走边吸,赶往河岸的水井挑水。山村的路上沟下坡,挑水是个力气活,通常是男人的事。但也有例外,如果男人不在家,妇女和孩子也会加入挑水的行列。
通往水井的小路上人来人往,挑水的大人孩子都有。有的挑着满满的两桶水悠闲轻松,双肩倒换不停步,身后不洒半点水星。有的挑着一担水却很吃力,走走停停,歇息半天。有的挑着两半桶水东摇西晃,双手抱着扁担,水花溅出,走一路,洒一路,打湿了鞋,惹得行人哈哈大笑。要是谁家刚过门的新媳妇出来挑水,那就会格外引人注目,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让新媳妇走起路来更加扭捏不安,心里暗骂出门在外的男人。如果你初来乍到,不用向人打听,沿着路上湿漉漉的痕迹就能找到水井。
水井在小河对岸,河上没有桥,河水清澈见底,十多个石墩露出水面,过河挑水要迈过一个个石墩。石墩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参差不齐,大小不一。经河水冲刷,石墩表面光滑发亮,浸入水下面的部位长满了青苔。踩上去,一不小心,就会打滑跌脚。所以,挑水的人小心翼翼,不敢掉意轻心。走到河边,放下水桶,掬一捧清凉的河水,洗去一脸灰尘,顿时来了精神。然后,再从容不迫地过河挑水。
天气暖和的日子,河岸几棵大柳树旁青石板上就会见到三三两两的妇女端一盆衣服,或蹲或坐,将一件件轻薄的衣衫浸入河里轻轻地漂洗,不时扬起一朵朵浪花;浸湿的厚粗布被单则放在石板上,举起棒槌一下一下地击打,泛起一堆圆圆的肥皂泡,随即又淹没在河水里。那富有节奏的击打声伴随着清脆悦耳的欢笑声,让温顺的小河充满生机,像个活泼的孩子一样,“叮叮、咚咚”“哗哗、啦啦”欢快地穿过山村奔向远方。
男人挑水去了,家里的妇女也不停闲,她们匆忙洗一把脸,一边翻篮找筐取出食材,一边添一锅水生火做饭。让懂事的孩子帮忙看着锅灶烧水,自己抽出时间从咸菜缸里捞出几块盐好的胡萝卜、辣疙瘩,切片切丝放入碗里,洒些醋,拌点酱油,端上饭桌。然后,再准备些时令蔬菜,使出浑身招数调剂全家人的伙食。
其实,那时候各家各户吃的饭菜很简单,地瓜面的煎饼是常备主食,咸菜是饭桌上的常见菜肴。然而,加工煎饼却比较费工费力。一般在农闲的时候,洗好晒干二三百斤的地瓜干,加工出面粉,倒入大水缸搅均泡好,盛入用粗白布制作的吊包,上下摇晃滤出浅醋色的水来,再将面糊装入布袋,压上大石板,挤干水分形成面团,然后开始加工煎饼。加工煎饼时,要有两个人密切配合。一人负责烧热铁鏊子,用干草枝叶烧火,要有眼色,控制好火候,使铁鏊子受热均匀,不能太热,也不能温凉;一人负责在鏊子上摊煎饼,高坐在鏊子一侧,双手抱上一块面团,顺着鏊子边沿由外向内一圈一圈地滚动至中心,取下剩余的面团,再用竹篦子剐磨平粘在鏊子上的那层面膜,待其水分蒸发,用小刀划一下边缘,干爽的面膜微微翘起时,顺手揭下来,一张又圆又薄香酥可口的煎饼就加工成了。凉干码成几大摞,一家人就能吃上两三个月。
饭前,取出一叠干煎饼,用小涮帚醮些淡盐水均匀地洒在上面,稍等片刻,待水分浸入,将其对折几次,叠成长约30厘米、宽约10厘米的煎饼,整整齐齐装入饭筐。菜肴则取材于自家田间地头种的蔬菜,南瓜、豆角、白菜、萝卜、辣椒、大葱之类。冬春两季,以萝卜、白菜为主;夏秋时令,蔬菜品种丰富一些。但常年缺肉少油,菜肴除了咸味以外,没有别的滋味。偶尔煎点咸鱼、凉拌些海带,就会让人胃口大增。
烧水的孩子十分卖力,使劲拉着风箱,炉膛里的火苗不住地向外窜,一股股炊烟袅袅升起。夕阳映红的彩霞,照得山村那一缕缕炊烟直上云天。
一会儿,男人挑水装满了水缸,妇女做好了饭菜,孩子们也摆好了桌凳,一家人围坐一起,吃着并不丰盛的晚餐,每个人的心里却是那么津津有味。
有时,吃着饭,家里来了串门的邻居。问他(她)一句“吃了吗?”主人便拉他(她)入座一起就餐,尝尝自家饭菜。“吃过了,吃过了。”通常串门的人会连声说几句客套的话。主人才肯罢休,便请他(她)坐在八仙桌的上座,热情地给他(她)点烟倒茶。若是串门的人来借用东西,便拿出来给他(她),说完话就走。一家人就会放下碗筷,把来人送到大门口,然后,再回来吃饭。那时,乡里乡亲日子过得紧巴,家里缺这少那,邻居们东借西挪是常见的事。
晚餐过后,夜色渐浓,农家院落天井里,几个男人泡一壶茉莉花茶,吸着旱烟,谈论着一天的农活,盘算着明天的安排。妇女们则坐在昏暗的油灯下,飞针走线,缝补衣裤,制作鞋袜。而孩子们早已跑出家门,三五成群,玩耍游戏,各有千秋。男孩子喜欢玩捉迷藏,大街小巷乱窜,土坑、石头堆、柴草垛都是藏身之处。女孩子则借着月光跳绳、踢毽子,蹦蹦跳跳,一刻不停,也不知道什么是累。孩子们玩累了,又围着家门口的老奶奶,听她讲牛郎与织女的传说,好奇地遥望着满天的星斗,数着指头掐算牛郎与织女在天河相会鹊桥的日子。
老家后面的小学操场空地,是人们夏天乘凉的好地方。每到晚上,大家聚集在那里。一个外号叫“故事大王”的老人,人缘特好,身边总有一堆年轻人和孩子围着倾听他讲故事。他是一位瘦高个的老头,不识字,没有文化,但老人却像一部《天方夜谭》,会讲的故事很多,有武松打虎、孙二娘开店,有孙大圣三打白骨精,还有画皮之类的聊斋故事。孩子们听了,毛骨悚然,吓得不敢走夜路,担心路上碰到老虎和妖魔鬼怪。但又乐不思归,睁着眼睛继续听。
夜深了,老人讲得口干舌噪了,大人们大声地喊着自家孩子的乳名回家睡觉。因为明天,孩子还要上学,大人还要出工。人们各自归家,灯火熄灭了,月光下的山村格外宁静。
岁月不居,时代变迁。改革开放后,乡亲们在致富的路上各尽其能,故乡不再是唯一的生活空间。家人乡亲,聚少离多,各奔前程,或远走他乡求职打工,或身处异地求学上进,或守望故土辛勤劳作。但不论怎样,乡亲们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故乡旧貌换新颜。
进入新时代,美丽乡村建设紧锣密鼓,硬化亮化美化配套设施不断完善,农村“厕所革命”、垃圾分类处理让乡村环境越来越干净卫生。“绿满乡村”行动让故乡山更绿水更清,蓝天下的山顶上十几个风力发电机,像一台台大风扇给人们送来清新的风。
今年秋收季节,鲁南高铁就要开通了,回家的路越来越快捷。故乡的小镇上高铁客站,拔地而起,风格别致,已做好喜迎八方宾客的准备。不久的将来,一个富有生机、充满活力的乡村特色小镇将会兴起。
日暮乡关,睹物思情,或喜或悲,心底自明。不论离家有多久,还是走的有多远,故乡那起伏延绵的山脉在这里,那流淌不息的小河在这里,这里还有我剪不断忘不了的乡愁。
写于2019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