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春节。山村的清晨格外冷,阵阵寒风挡不住乡里乡亲拜年的热情。年迈的父母早早地起床洗刷,我和妻子也紧跟着起来忙碌。父亲走到堂屋八仙桌前,细心查看供奉的祖先牌位,恭敬地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中。然后,他轻手轻脚地离开。我敞开院子大门,准备迎接来人拜年。
“大哥、大嫂,我来给您拜年啦!” 第一个来拜年的,是一位的邻居,人未进门,声音先到。我赶忙迎上前去,称谓他二叔。他姓冯,60多岁,中等身材,头戴黑色绒毡帽,身穿灰色新外套,脚穿黑色皮棉鞋。我夸他这身打扮,既得体又精神,像个年轻的小伙。他“嘿嘿”地笑着,径直走进堂屋。父亲母亲听到声音从里屋出来,大家相互拜年问好。农村是人情社会,同村的人都会沾亲带故,长幼论资排辈,彼此称谓不敢马虎。接着,二叔要向我家祖先牌位祭拜,父亲连忙陪着他一起向祖先牌位行礼。礼毕,父亲让烟让座,二叔接过一支烟。我给他点着烟,他吸了几口,客套一番,便主动告辞,我和父亲一直送他到大门外的路上。
送走冯二叔,母亲催着我和妻子先做早饭,等孩子们来了,赶早给乡里乡亲去拜年。老家的风俗,大年初一做早饭不能动刀。早饭不用多准备,除夕过年的剩菜剩水饺回锅加热一下即可。我的两个弟弟和女儿、大侄女在外地打工,因防疫工作要求,异地过年,没有回家,饭菜不需要热的太多。一会儿,两个弟媳和孩子们都来了。大家匆匆吃过早饭,父母留守在家等候来人拜年。我们年轻人兵分两路,我带两个侄儿一路,妻子和弟媳带侄女一路,分别到本门家族和邻居家串门拜年。
我和侄儿正要出发,一位堂弟带着儿孙来来我家拜年。于是,我陪他们一起向祖先牌位行礼,他们又给父母拜年问好。父母热情地给孩子们拿糖果瓜子,让座叙谈。堂弟和两个弟弟在南方同一个修船厂打工,他家上有老下有小,年前就回来了。父母听他说,修船厂单位有食堂,伙食还不错,牵挂两个弟弟的心平静了许多。一阵寒暄过后,他们起身离开我家。
于是,我们组成一支队伍,走进邻近的本门三哥家拜年。三哥常年患病,说话言语不清,他坐在轮椅上看到我们一行人,伸手激动地与大家一一握手,用眼神示意三嫂子给我们让座倒茶。三嫂子60多岁,身材不高,却很干练,性格开朗,是个爽快人。因为来人大多数是同辈人,她笑哈哈地招呼我们入座喝茶。因拜年的人多,不便久留,大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刚出三哥的家门,与本家的几个叔伯兄弟和侄儿们迎面相遇,他们也来三哥家拜年,说一会儿再到我家。因为我的父母在家等候,我和侄儿趁机到附近堂弟家拜年,堂弟陪着我们到他家坐了一会。过年拜年,贵在礼尚往来,少了应尽的礼数,就会给他人留下怪罪的话柄。
不一会儿,各路人马在我家大门外的公路上汇集,本家叔伯兄弟和侄儿们有十几个,形成了一支拜年的大队伍。沿街过户,路上拜年的人,三五成群,稀稀拉拉,不见往昔的热闹情景。今年过年天气寒冷,又禁止燃放爆竹,孩子们出来玩的也很少。又因村里外出打工的,多数人在外地就地过年。四百多户的村庄,大街小巷,一眼望去,十分空旷。
熟人相见,格外亲近。 “过年好!”“新年好!”“虎年大吉!”真诚祝福,声声入耳。我随着大队伍从村南到村北,一户一户地给本门家族拜年。叔伯大娘婶子们见了我们十分热情,夸奖大家懂事明理,团结和睦。主人微笑着给年轻人递烟倒茶,给孩子们每人抓上一把糖果放进衣袋。我们围着村庄跑了整整一上午,说说笑笑,兴致不减。该进的门都进了,该拜年的人都拜了。于是,我们的队伍解散,大家依依道别,各自回家。
路过河西岸的那口水井,我停下脚步张望。井口由四块厚厚的青石板砌成,井沿光滑。井里填满了石沙和杂物,俨然废弃了很久。井旁那棵上百年的柿子树,树干底部盘根错节暴露在地面,像一位饱经风霜的孤独老人坐在那里守望着老井。
记得小时候,这口老井曾供养大半个村的人吃水。一年四季,每天清晨,来水井挑水的人络绎不绝。挑水是个力气活,一般是男劳力的事,当然也有能顶半边天的妇女。中午、晚上,偶见半大孩子放学后帮大人挑水。特别是到了除夕这天,家家户户水缸水桶都要盛满水。因为,大年初一那天,人们都不再挑水,不去打扰水井,让它安静祥和地度过新年的第一天。这是家乡的特别风俗,也蕴含着人们对水井怀有敬畏之心和感恩之情。
除夕上午,大人们忙里忙外准备过年的饭菜,挑水的任务自然落到半大孩子身上。他们结伴同行,在家里与水井之间来回穿梭。力气大的,从水井里提上满桶水;力气小的,则提上半桶水。两铁水桶盛满水重达40公斤,两半桶水的重量少则20公斤。山村的土路,上坡下沟,坎坷不平。双手紧抱颤悠悠的扁担吃力前行,扁担两头挂钩下的铁水桶一上一下,水花四溅,走一路,洒一路,惹得行人笑声不断,又纷纷夸赞孩子们懂事能干。孩子们听了,心里暗暗高兴。为了显示自己的力气,直起腰板来向前冲,直到把家里的水缸灌满方可罢休。我曾是挑水孩子中的一员,过年挑水的事记忆犹新,仿佛就在眼前。
那时,小河流水潺潺,清澈见底,十几块石墩连接两岸,石墩经河水冲刷平滑发亮。人们肩挑两只大水桶小心地从河西岸走到东岸,晃晃悠悠,但很少有人掉进河里。小河上游不远处,从河岸石坝上冒出的老棠梨树,倾斜着身子伸向河中央,曲弯的主干几乎平躺在河床上空,硕大的树冠下几块露出水面的大石板非常醒目。夏季,这里是妇女们洗衣服的好地方。几个顽皮又胆大的男孩在那棵棠梨树上爬来爬去,不时折断树枝弄出点动静,搂一把树叶洒向河面,惹得下面洗衣服的妇女们站起来一阵叫骂,孩子们则闻声逃之夭夭,棒槌击打声与嬉笑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流水飘向远方。冬季,寒流来临,河水结冰,这里又是孩子们滑冰的乐园。平缓的河床上积聚起厚厚的冰层,承载了多少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快乐童年。
一阵寒风吹过,让我回过神来。那棵棠梨树枝干晃动了几下,像似与过往行人招手致意。眼前混浊发臭的河水几乎断流,哪里还有儿时的光景。村里早已打出深水井,家家户户用上自来水,那口曾滋养不知多少代村民的老井也退出历史舞台,悄然静卧在干涸的河滩上,渐渐地远离了人们的视野。
在回家的路上,沿着水泥硬化的街道走进熟悉的街坊邻居家拜年,儿时的伙伴已不多见,许多新面孔不曾相识。经一番辨认交谈,惊叹如此这般。原本您和我家的谁谁,从小喝老井里的水长大,曾在小河边嬉闹,又一块读书上学。少年离家老大回,年过天命的人相逢,谈的多是儿时的往事、邻里的亲情。
岁月不居,往事悠悠。乡里乡亲,共居山村,同根同源,血缘相连,千丝万缕,扯不断、理还乱。春节拜年,拜的是心情,不分远近亲疏,也不论贫富贵贱。无论背井离乡,还是守望故土,蕴藏在心中的那份淳朴而浓郁的乡情啊,叫人怎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