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生命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那么蕴藏在童年里的生活记忆就是这条河流的源头,它清澈见底、纯朴自然,又富有生机、充满活力,让人留恋,难以忘怀。我在外工作生活三十余年,每当回到家乡,走在熟悉的大街小巷,童年的生活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一麻袋地瓜干
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鲁南山区泗水南部的圣水峪村。村庄坐落在东、西两山之间,一条小河从南向北穿村而过,民宅依地势而建,梯田层层错落。几百亩山地薄田,土壤贫瘠,十年九旱;数百户人家,艰难度日,靠天吃饭。乡亲们不分时候,不论是邻里串门,还是路上相遇,彼此见面都会问一句:“吃了吗?”这一声问候,挂在嘴上,放在心里,冷暖自知。
每到青黄不接的初春,人们为填饱肚子而发愁。生产队忙于春耕播种,担任生产队长的父亲跑前跑后召集社员们出工。当他来到一个邻居家时,夫妻俩正在吵架,几个孩子躲在屋角哭泣。父亲见他家锅灶还没有烟火,一问才知道他家断了粮。父亲回到家里告诉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邻里百舍过日子,谁家都有过不去的坎。他家遇到难处,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母亲支持父亲的想法,主动提出把家里本来不多的地瓜干借给邻居一麻袋,等秋后他家有了收成再还。当那家的邻居大嫂来借地瓜干时,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母亲仔细挑捡又白又大的地瓜干装进她的麻袋里。我站在旁边看得出神,心里暗想,母亲怎么把好的地瓜干给她家呢?
一碗大米粥
记得有一年腊八早上,我们一家人刚围着小饭桌坐下来吃饭,一位同姓的二爷爷来串门。正巧,前天晚上父亲杀了一只老母鸡熬了汤给生病的母亲喝。母亲喝了半碗鸡汤,却把煮熟的鸡肉分给我们四个不懂事的孩子吃了。腊八这天清晨,母亲做早饭,煮了一大锅地瓜面糊糊。父亲让母亲把剩下的鸡汤添些水,用小锅加点大米熬粥喝。父亲悄悄地嘱咐我们,谁也不能喝大米粥,要让生病的母亲喝。吃早饭时,我们都听话地就着咸菜,喝地瓜面糊糊,吃地瓜面煎饼。
二爷爷身穿露出棉花的破棉袄棉裤,腰间扎着一条灰色布带,趿拉着一双旧棉鞋,两手插进棉袄袖筒,鼻子冻得发红,嘴里喘着寒气,山羊胡子上还挂着一层冰霜。父亲和母亲见二爷爷进门,连忙起身给他让座,热情地问他:“吃了吗?”不等二爷爷回答,父亲便拉他入座一起吃早饭。我们四个孩子也放下碗筷,礼貌地与二爷爷打招呼。母亲则到厨房给二爷爷盛了一满碗热气腾腾的大米粥,二爷爷一再推辞,说什么也不肯坐下吃。父亲和母亲诚心地再三劝让,二爷爷这才坐在大桌子一侧,不好意思地伸出粗糙又黑的双手捧起那碗雪白的大米粥。他喝了几口,动情地说:“我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头一回喝白米粥!” 一碗大米粥下肚,他的面色渐渐红晕,满脸的皱纹绽开了花。二爷爷是一位60多岁的孤寡老人,平时很少见到大米。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家里的那一纸包大米,是县城上班的二舅和二妗子看望母亲时带来的。
黑饺子,白饺子
我家六口人,只有父亲一个劳力、母亲半个劳力。父亲担任队长从不缺勤,但到了年底生产队决算时,我家是缺粮户。队里按人头分配口粮时,我家分到的口粮有几麻袋地瓜干、几十斤杂粮和十多斤小麦。
俗话说,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进入腊月,母亲选个好天气,把家里仅有的十多斤小麦用清水淘洗干净,摊在草席上晒干。然后,母亲用自家的石磨加工小麦面粉。听母亲说磨出白面来,过年包水饺给我们吃。我和妹妹高兴地手足舞蹈,双手抱起长长的磨棍使劲地推磨,围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转。麦粒磨一遍,母亲就在大面盆上架上纱箩筛一遍,再把麸皮磨一遍。如此反复,直到麸皮上面粉干净为止。忙活半天,加工的白面还填不满十斤的面缸。我们看着白白的面粉,心里盼望着早点过年,吃上白面水饺。但这点白面,过年时,母亲也舍不得让大家吃完,还要留下几斤招待客人。所以,我家除夕吃的饺子,一少半是用小麦面包的,一多半是用地瓜面包的。馅子都是白菜粉条。饺子下锅煮熟后,地瓜面的水饺是黑的,小麦面的水饺是白的,黑白分明,格外醒目。父亲母亲让我们几个孩子吃白水饺,他们则吃黑水饺。“白水饺真好吃!”望着孩子们可爱的样子,辛苦一年的父母脸上露出微笑。
如今,家乡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亲们家家户户过上小康生活,大米饭、白面水饺成了家常饭,地瓜食品早已退下餐桌,却成为孩子们爱吃的零食。我们家兄弟姊妹安居乐业,年迈的父母很知足,与邻居们拉家常时,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常常感叹地说,现在的生活天天像过年。走在家乡宽敞干净的马路上,遇到上了年纪的父老乡亲和儿时的伙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打招呼,心里倍感亲切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