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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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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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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路

放眼望去,眼前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安详的静默在苍茫的天底。遮挡视线的,依然是远方的山脉,像城墙似的,把这方圆百里的地方都圈了起来。

人们说,这地方本来是没有山的。

因为秦始皇想要出海去环游世界,所以用赶山鞭把成都那边的山都赶了过来。但是,像所有的悲情英雄一样,而且似乎马上就要成功的,结果被天上的神仙破了法宝。山赶不动了,秦始皇要把四川变成一片汪洋以和大海相接的梦想也从此落了空。

而且秦始皇的船都已经造好了,也足够大,船帆啥的都有。就搁浅在一个叫柳村的地方。

因为原本属于成都的山被赶了过来,对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也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在这里,除了静默的山,潺潺的水,静默的田,静默的地,静默的房,就剩下静默的路了。这些路,有长的,也有短的。长的基本上是石板路,两三尺宽的石板,一块一块的连起来,像蛇一样,逶迤于群山之中,可以到镇上,可以到县城,可以到地图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短的大都是土路,虽然也与石板路相接,但是,人们走得最多的,还是连接于房子与田地之间,连接于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那段土路。

我有感于这里的路,在沉默中,和静默的山,潺潺的水,静默的田,静默的地,静默的房,默默的见证着桑海沧田的变化,也见证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万物,包括每一个人从生来到死去的过程。

虽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很多便是终其一生也没有沿着脚下的路,走出过这方圆百里的地方。

那么,我们又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呢?

族谱上记载了我们的始祖,在康熙皇帝还是个九岁的小屁孩的时候,从一个叫麻城的地方,沿着通向西南方向的路,一步一步的来到这里。路上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甚至是哪一天的什么时候,都随着始祖的逝去而消散在历史的尘埃里。始祖在麻城的过往,也只有麻城的山知道,麻城的水知道,麻城的路知道。尽管已经被岁月掩埋,但扒开这些尘埃,那遗存的路,依然会说,是的,当年是有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而且再没有回来。

他已经在另一片土地上开枝散叶了。

而我生活过的这片土地,也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这片土地里有宝贝,取得这些宝贝的途径也不困难,就是把自家的地,挖三尺深,挖透,这样就能挖到藏在地里的宝贝。据说始祖就是用这样的办法在这里起家的。

他也相信这地里藏着宝贝。

于是,初来这里的时候,整天就在自己靠着奔跑圈来的地里,不停的挖,一边挖一边顺应着时令种下相应的作物。虽然没有挖到宝贝,但是种下的稻子,瓜果,蔬菜,却获得了大丰收。自己吃不完,就拿去街上卖。换得的钱买了一只小鸡,等着把鸡养大了又去街上换了一群小鸡。后来又把鸡换成了猪,猪换成了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好了起来。

渐渐的在这片土地上盖了庄园,雇了长工。

后来家道中落,听说也是过了很多年的事情。虽然家道中落的原因有很多,但是从流传到现在的话里,也只能怪那时的不肖子孙太多了。他们忘记了始祖没有把地里的宝贝都挖了去的初心;始祖要把地里的宝贝留给他的子孙,但前提条件是,必须要努力的劳动,才能得到这些藏在地里的宝贝。

可是这些不肖子孙,有游手好闲的,有眠花宿柳的,有抽鸦片烟的,有在地方上横行霸道的,有坑蒙拐骗的。。。。。。

始祖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就这样被败得干干净净。

但是幸存下来的人,没有选择逃避,没有选择沉沦,没有选择破罐子破摔的堕落。

恍惚中,我好像看见了一位已逝去一百多年的先辈的身影。他身材很高大,耳朵有些背,光着脚,穿着破烂的衣衫,腰里栓着草绳,草绳上挂着一个瘪瘪的米口袋。每天微曦初露,便走出坡上的草屋,然后沿着下坡的土路,下了坡,再沿着山脚下的那条石板路走上三五里,便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那时天还没有大亮,而这个高大的身影已走向离庄园不远的田地里,开始一天的劳作。直到夜色完全笼罩大地,这高大的身影才又出现在这一段石板路上,然后沿着路边的土路,上坡,回到坡上的草屋。早上挂在腰间的米袋子,里面装着有那么的一碗三升米,却也够屋子里的人熬稀饭喝的了。

我想这时的屋里,肯定是点着松明子或者桐油灯的。昏暗的灯光下,一位羸弱的妇人,或在绩麻,或在纺线,或在编斗笠,或在用篾刀剖着做香烛的竹芯。

。。。。。。

然而,当我看着山脚下的这条石板路,我相信就是我始祖曾经走过的那条,他担着卖菜的筐子,背着卖米的背篓 ,提着卖鸡的篮子。。。。。。这条路,既见证了始祖梦想的实现,也见证了始祖的子孙生活在祖上荣光里的靡糜,也见证了始祖的子孙在困苦生活下的艰辛。所幸运的是,还活着的人们,没有幻想着能得到邰道人藏在天宝洞的奇珍,也没幻想能得到泾滩飞瀑那悬崖上可能有的金扁担。

而是选择默默的努力活着,通过辛勤的劳动,实现过上好日子的梦。

如今,那些曾走过这石板路的人,早已经被人们虔诚的供奉在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牌位上。上面有始祖,有和始祖一起创造荣光的先辈,也有他的不肖子孙,连我那逝世时用草席裹着就埋了的曾祖父也在。

记得有一年的清明节,祖父领着我们去给曾祖父上坟,到了墓地,照例是拔去坟上的杂木,然后撕纸钱,一张一张的撒在坟上,然后点香烛,烧纸钱,放鞭炮,磕头。一向沉默的祖父,却反复不停的对跪在坟头烧纸钱的我说,”多撕点啦,多烧点。。。。他一生过得很苦。。。“

我分明看见祖父眼角闪烁的泪花。

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祖父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走出了这个小山坡上的茅草屋,然后沿着山脚下的那条被历代先祖走过的石板路去了远方。

然而祖父是沉默的,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起过他的过去。

留在我记忆里的影像,祖父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很慈祥很和蔼的,但很少说话,整天笑眯眯的。尤其在下雨的日子,祖父泡上一杯茶,可以从早饭后一直坐到吃午饭,午饭后坐到吃晚饭,就那样坐着,默默的喝茶,抽烟。烟是自己种的旱烟,我至今还记得祖父那根用罗汉竹做的长烟管。

但是凭着岁月留给人们的记忆,也依稀搜寻着一些关于祖父的事迹。

祖父离开家以后,帮人家放木排,放楠竹,撑船,就沿着淯江河,下江安,下泸州,下重庆。祖父也做过挑夫,帮盐商把双河的盐挑到贵州,云南,回来时又帮药材商挑药材。

后来,祖父还是沿着当初走出去的石板路回来了,做了农会的主任。

可是对家里来说,似乎并没有因为祖父是农会主任而沾上什么光,因为家里所分到的田地,听附近的老人说,都是没人要,准备送出去的,却被祖父全部要了下来,而且就在分田分地的大会上。

也 记得曾经有这么一次,我的一位隔了几房的堂哥赶集回来,大概是口渴了,所以绕道来我家讨水喝。祖父依然把他迎进屋,给他倒茶,然后把个装旱烟的笸箩往他面前一放,说,“坐,喝茶,抽烟。。。。。”然后自己也在旁边陪着,默默的喝茶,抽烟。

空气颇沉默了好一会。

堂哥说,“我说幺老爷,你也是走出大山见过世面的,又做过共产党的官。那时这周边那么多的青砖瓦房,你怎么还是选择了这几间烂草房呢?”

祖父依然用他再不能简短的话,回答说,“你不懂,呵呵,你不懂。。。。。。

现在看来,祖父的沉默始终是迷一样的存在着,但是,想要再借助于留给人们的记忆,去复原那些历史已经不可能了。

我只记得在我十一岁那年的深秋,中秋节后,一个阴沉沉的傍晚。在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祖父坐在靠墙的一把太师椅上,不远的一张旧书桌,点着一盏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却是一幅完整的全家福。伯父,么叔,包括他们的家人,或站着,或坐着,都齐齐的聚在祖父的面前。祖父的精神状态好像特别好,这是自祖父生病这半个月来从没有见过的。但是,从大人们的脸上,却寻不着任何的欣喜。

祖父说,“你们都去忙吧。”

“我们都忙好了的。”伯父说,“因为您身体欠安。。。。。。”

“我死不了,也不会死。”稍停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祖父忽然牵挂起家里的牛,问,“我们家里养的那头牛呢?”

父亲回答说,“在圈里栓着的,好好的呢。我才去喂过的。”

“你听见牛在说什么么。”祖父说。

 父亲回答说,“它说想吃您割的草。”

“它真这么说的。”祖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去告诉它,我这就割草喂它去。”

说着就要挣身起来。

父亲连忙扶着祖父,说,“您好好休息,草料足着呢。我下午才去河坝头割了两大背的油草。”

“你好样的。”祖父说,“不但种田,还在地里种菜,拿街上卖了换钱。”

“那您看看您面前的孙儿孙女。”父亲说,“您最想他们长大了做什么呢?”

祖父说,“男的该去当兵。女的么,当老师,当医生,都不错。”

沉默了一会,祖父说,“我累了。这些天我走了很多路,遇着很多奇奇怪怪的事,见着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就在刚才,我从山脚下的那条石板路,不知道要去哪里,走过一座山,看见老二,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都傻傻的看着我笑。他们都是饿死的。都怪我,要不是那年响应号召,搞钢铁,让谷子红薯都烂在田里,地里,要不是开春的时候,把人家种在地里的玉米,蔬菜,瓜果都拔掉,后来也不会没饭吃。哎,过去了,都过去了。我继续走,看见我老汉,在田里栽秧子,问我饿不。还说饿的话就回家,饭在锅里。”

 。。。。。。

 伯父说,“我想问问您老人家,就是在您百年之后,您会保佑谁呢?”

“我保佑谁呢,我能保佑谁呢。”祖父说,“都有手有脚的,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

这是祖父生前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祖父走得很安详,当亲眼看着他的遗体被伯父,父亲,么叔三兄弟放进棺材的时候,他依然如生前一样,笑眯眯的。然而他曾经走过的路,却成为看客,默默的承载着悼唁的脚步,看着他的棺材在喧天的鼓乐中,在簇拥的花圈中,在纷飞的纸钱中,慢慢的走向山里。

但是他的魂灵,却停留在了那块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牌位上,将和逝去的历代先祖,和门神,土地一块,继续守护着这片他曾经生活过的家园,默默的佑护着他的后代子孙。

然而家里是种菜卖的。从家里到地里的这段土路,总在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就会出现用竹子做的油筒的光亮,照着我的父母来到地里摘菜。借着油筒的灯光,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小心的把菜摘下来,又小心的把菜放在菜篮子里。

等不到天亮,他们已挑着菜走下山坡,踏上去集镇的石板路。

山脚下的这条石板路,再一次默默的见证着用劳动换取财富的积累。

没过多久,山坡上的这户人家,就把住了几代人的茅草屋拆掉了,盖上了让周围人都羡慕不已的青砖大瓦房。

后来,这户人家的儿子,沿着他先辈曾经走过的石板路,走出了大山。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再不用走着石板路回来了。

他看见的,是整洁的楼房,宽敞的马路,以及在马路上奔跑的汽车。

这正是我们的现在。

但是,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的神牌依然被人们虔诚的供奉在堂屋,高高的背靠着北边的墙壁,凛然的注视着每一个踏入堂屋的人。

在除夕之夜,当堂屋中央的那张八仙桌上,摆着煮熟的猪头,煮熟的雄鸡,蒸熟的鱼。。。。。。

人们虔诚的在神牌前的香炉里插上点燃的香烛,然后烧纸钱,恭敬的作揖,磕头。

那条先辈曾走过的石板路,却早已长满了青苔,被杂草淹没,和连绵起伏的群山融为一体。

似乎在默默的说着什么。

                        轩辕竹

                      二0二一年六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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