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曙光开启新的一天的时候,也许我还在睡着。我因睡着而闭着的眼睛,却是从附近菜场公鸡的啼鸣,从附近稀稀落落的犬吠,从经过门口巷道的摩托车的突突声和电瓶车滴滴的喇叭声和汽车的轰鸣声中睁开的。这些我早已习惯了。
当我睁开眼睛,发现这床上只剩了我一人,突然就有一种孤独寂寥的感觉,至少在感觉里,不应该这样。至少在这张床上,在我因睡着而闭眼的那一刻,我的怀里,还有一个被我抱着的女人,是和我同时睡去的,而且我可以确认,她比我先闭上了睡着的眼睛。
我迅速的穿好裤子,穿好衣服,屋里的鞋子都在进门的鞋架子上,只得赤着脚,打开卧室的房门,来到客厅。
客厅里亮着灯,儿子正懒散的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刷抖音,一边仿着曹孟德的《短歌行》,而且还真像有那么点意思的味道,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感慨良多。何以感慨?拆迁无我。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你小子,整天就晓得整这些乱七八遭的。”我说。
儿子马上问我,“你知道我曾祖父那么穷,为啥还活了九十多岁呢?”
“这这这。。。。。。”我顿时无语。
“看你不知道吧。”儿子笑笑说,“因为他不管闲事!”
我这是管闲事,我这算管闲事吗?
回头想想,还是算了吧。毕竟大清早的吵起来,真的不好。
我能理解的,就是这世界呈现在他面前的样子,和呈现在我面前的样子不一样,这在几天前庆祝他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就明显的表现出来了。
我记得我当时是喝多了,我语重心长的对他说,“你要记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是一个男人。男人有属于男人的担当,有属于男人的责任。你要想着你的将来,怎样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家,保护好家里面的人,让家里人过更好的日子。”儿子说,“这多简单啊。买彩票一下子中了五百万,给爷爷奶奶一百万,再给你和我妈两百万,剩下的,我自己去花,想我该做的,做我想做的。你们都有钱了,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你们自己说了算。因为有钱了,只要你们不去招惹别人,相信也没谁会欺负你们的。”
“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啦!”妻说,“彩票有那么好中奖的,我们又何苦整天的起早贪黑呢。看这孩子,把社会看成什么了,以为钱都是那么好赚的。看样子这个暑假,真的该送到楼下的皮鞋作坊里去锻炼锻炼了。”
“这还没到暑假呢,你们就在想办法整我。”儿子嘟囔着嘴说,“好像在你们眼里,就永远长不大一样。”
“这有什么错吗?”我说。
“当然有啦。”儿子说,“如果我永远是你们眼里长不大的孩子,那我将来的样子,就是从你们模具里做出来的产品。你们期待的是什么?就是努力读书,次次考好成绩,然后考北大,考清华。毕业后,最好做镇长,做县长,做市长,做省长。可是,一个省只有一个省长,一个市只有一个市长,一个县只有一个县长,一个镇只有一个镇长。而且从最小的居委会主任来说,那也是从几百上千的小区居民中选出来的一个。”
“你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我说。
儿子回答说,“生活在你们的模具里,我真的太难了。考得不好被骂,没做到别人家的孩子那么优秀还是被骂,一切行为准则没达到你们期望的时候还是被骂,反正就是被骂,被骂,被骂。然后读不完的教辅书,上不完的补习课,做不完的作业题,天天被你们催,被老师催。”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说。
“我想说,在同一片土壤上,不是每朵花都能开放,也不是每棵树都能长成栋梁。”
我终于明白儿子要表达的意思了,那就是要我们尊重他的成长,也尊重他的选择。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在他呱呱下地的那一刻,除了这世界敞开宽阔的胸怀迎接他,还有他的父母,还有他父母的长辈和他父母的亲戚,还有他父母的朋友。所以他的成长,无一不是在他生命降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生活在当初迎接他生命降临的所有人们的热切期望之中。他的诞生,就好像一粒已经发芽的种子,或者是花,或者是树,而所有的期盼,就是希望这精心呵护的种子,经过辛勤的灌溉,茁壮成长,开出最美的花,结出最好的果,成为最好的栋梁。虽然可能被我们忽略的现实是,在生活的温床里能培养出娇艳的花,但不一定能结出最好的果,树苗可以在生活的温床里成长,但不一定就是成为栋梁的参天大树。虽然我们也可能会忽略另一个现实,那就是这世界是因为生物的多样而变得丰富,变得美丽的。
本来,我还想对他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可别在应该吃苦,应该奋斗的年纪选择安逸,一时的安逸虽然舒服,但可能付出的将是沉重的代价。”我还想以身说法,以在自己读书的年纪选择了各种理由和各种借口来逃避或掩饰自己读书的不努力,在玩乐中虚度了自己宝贵的学习时光,以至于走出社会,卷入生活洪流,切身受着生活煎熬的时候才会有的追悔,已经来不及了。我还想告诉他,“如果现在不努力,我们的现在,就是你的未来。”但是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只是装作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说,“你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儿子说,“既然你说我都不是小孩子了,那我就是已经长大了。如果是尊重我的选择,那么,就别什么时候都逼迫我读书了。我自己觉得,我就不是读书的料。”
“你想干啥?”我问。
儿子回答说,“干什么还没想好,不过,可以保证的,不读书了,走出社会去,我会努力工作,拼命赚钱,既不拖社会发展的后腿,也不给社会添麻烦。我会对我的所有行为负责任。”
“好吧。”我说。
可是妻不答应,她一下子把话接过去,对儿子说,“你说你不读书了,走出社会去,努力工作,拼命赚钱,想法是好的。可是没有文化,你会做什么,你能做什么,那时候能不能找到工作,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呢。你现在的工作就是读书,连书都读不好,还想着将来干啥干啥的,这不是瞎扯蛋么。”
儿子说,“我早就说过我不是读书的料,可你们整天就知道逼着我读书。算了,不说了,等我再说出来的话,肯定要伤和气的。”
“哟嗬,你这兔崽子!”妻说,“感觉翅膀长硬了不是?有话说,有屁放。我倒想听听这可能伤和气的话是怎样的。”
儿子说,“你怎么不想想外公外婆送你读书的时候呢?”
屋里一下子就陷入了沉静。
是的,想想一起生活的这么多年里,当妻子偶尔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的时候,尤其在放假在家的日子,总是会说,“要不是当年读书的时候贪玩,没好好听爸妈的话,哪个瞎了眼才嫁给你。妈的,在单位里受老板的气,受上司的气,受下面员工的气,回家来围着锅圈转,穿不完的地摊货,累死累活的还不讨好,还要受些窝囊气,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我听了也一定会说,“这日子咋的没法过了,你想咋样,你要咋样?我在读书的时候,要是听我爸妈的,我那时怎么会打着灯笼火把满世界找你,最后还要拿着彩礼,求爹爹告奶奶的娶你。”
“妈的,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妻依然愤愤不平,“在耍朋友的时候,什么花言巧语都说得出,什么我绝对要对你一辈子好,什么绝对不让你受委屈,什么绝对不让你受伤害,什么绝对让你开心,什么绝对让你做一辈子幸福的女人,什么你绝对是我的心肝,你绝对是我的宝贝,他妈的,哪有那么多绝对,都是狗屁!等着骗着你在一张床上睡过了,你就会感觉啥都变了。”
“我变了,我什么变了,我怎么变了,想想也是的,你敢说你没有变吗?不过,”我说,“虽然你现在已经变成一个黄脸婆了,可在我眼里,那也是一块没有谁可以替代的玉,尽管没有光彩,但我知道那些光彩都是在我的手里搓掉的。”
“妈的,只管贫嘴。”妻生气的把抹布往我怀里一扔,说,“有时间贫嘴,怎么不去把锅台上堆着的那堆碗筷都洗了呢。”
然而在我心里,已决计在今年放暑假的时候,一定把他送到厂里去锻炼,而且是,离家远一些的。
忽然我想起了妻,我以为她在厨房里做早饭,因为我老爸老妈最近的心情都不怎么好,昨天上午被社区老年协会的那帮一起喝茶,一起打麻将,一起钓鱼,一起跳坝坝舞的闲大爷闲大娘们,约着去青城山旅游了。我从客厅来到厨房,厨房里冷清清的。然后又回到客厅,我问儿子,“你妈呢?”
儿子回答说,“不是在洗漱间化妆么。”
“这爱臭美的娘们!”我心里骂着,从桌子上抽了几张餐巾纸,往洗手间走去。
经过洗手间的洗漱台,妻穿着宽松的睡衣,一头长发飘逸的披在身后,正对着镜子专心的画着眉毛。
我笑着说,“要不要帮忙呢。”
“你你,你也会?”妻说,“算了吧,你别把老娘这张标致的脸弄得不合格了。”妻看了看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惊讶说,“怎么这么快,就快七点了,我忘了老人家出去了,还以为可以像往天那样吃现成饭呢。”
“妈的,”我心里说,“亏你好意思说呢。”
我从洗手间出来,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刚把毛巾放在架子上,儿子背着书包走进来问我,“爸,早上吃什么呢?该去学校了。”
“去吧。”我拿了十块钱给他,说,“想吃什么自己买去。”
我知道金花中学离家的这段两公里多的路上,可能没有可以捡到的钱,但绝对不会缺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楼下斜对面就是面馆,不远处就是卖豆浆油条馒头包子稀饭的。特别是去机场的地铁10号线金花站开通以后,早上的路边有很多流动的小摊,卖各种各样的粥,卖天南地北的饼,酸辣粉,牛肉面,上海馄饨,只要市面上有的,这里基本上都有。
儿子拿过钱,说,“你给妈打个电话吧。她刚才下楼去,估计是去买早餐了。”
说完,儿子就背着书包高兴的下楼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早上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给妻打了电话,她果然在买早餐,我在电话里告诉她,儿子已经去学校了。“你有没有拿钱给他买早餐呢?”妻在电话里问我,我回答说,“给了。”我还解释说,“他虽然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也有我的付出啊。饿了他,你以为我的心就不痛么。”“妈的,就没听你说过几句正经的话。”说完,妻一下子就把电话挂了。
不多时,妻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塑料袋,里面有小笼包,还有油麦菜稀饭。老远就闻到小笼包浓郁的葱香味了。妻把手里的塑料袋递了一个给我,说,“这是你爱吃的肉包子。”
“你的呢?”
妻说,“我的是素的,怕长肉,所以买了酸菜豆腐馅的。同事都说,吃素好。”
“真搞不懂你们的。”我说,“怪不得我这辈子发不了财呢,原来就是因为你怕长肉。你看那些富婆,哪个不是肉嘟嘟的,那些富翁,哪个不是长得脑满肠肥的。长肉有啥不好,至少可以说明自己的眼光好,当初嫁的这个男人不错。”
“切,去你的吧。”妻说。
“真的啦,长肉有啥不好呢?”我还可以说出长肉的很多好处,但终究没有说出来,我只是说,“你告诉那些想减肥的,我的法子绝对管用,而且不用花钱,每天早上,沿着江安河边上的健康绿道,跑到龙桥的空港公园,再跑回来,然后天天顿顿的萝卜青菜,一点油珠子都不要,保证用不了几天就减下来了。”
“我懒得给你瞎掰。”
简单的吃过早饭,我开车把妻送到西部鞋城管理中心的楼下。和往天不一样的是,我今天不用去天府物业管理公司上班。因为我要在家等人。
在回来的路上,我顺路去了金花中学,见了儿子的班主任。
她姓田,叫美霞,矮矮的,一张清秀的鹅蛋脸,很白,配上一副黑色的近视眼镜,一眼就可以知道那肯定是个知识份子。如果不是隐隐约约的眼纹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谁也不会想到她已经是一个十多岁孩子的妈。说起来她还是我在武侯中学读初中时的同学呢。
我来到设在学校教学楼楼梯边的教师办公室门口,见她正在埋头批改作业。
“田老师。”
我在门口敲了敲门,然而那些坐在办公桌前或喝茶,或玩手机,或看书,或一样在批改作业的男的女的老师,年老的或年少的老师,都齐刷刷的把注视的眼光向我投了来,我顿时疑惑了,我心里说,“我怎么啦,不会脸上有还没抹掉的饭粒吧。我今天早上没吃饭,吃的包子,喝的稀饭,完全就是暂且垫一下肚子,为的就是中午能敞开肚皮的干饭。喝稀饭让饭粒挂在脸上的几率几乎为零,至于有多少分之一的存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难道我忽然就是在做梦,就是从火星上或月球上突然来造访地球,恰恰到了这里,看来也不像的。”我忽然想起了,我没必要表现得这么卑微,因为我是客户,是顾客,我送孩子来这里学习,往小处说,是为了完成做父母的一种责任,一种让孩子受教育的责任,从另外的角度讲,我把孩子送到学校,学校又把孩子交给老师,我享受的应该是一种服务,一种让孩子受到什么样教育的服务。至于教育部的官员拟定什么样的教育大纲,专家怎么根据国家未来发展的需要编写什么样的教材,老师要怎么把这些必须掌握的知识传授给学生,需要什么样的教辅资料,那我不懂,我只知道依着老师在家长微信群发的,要我怎么管孩子我就怎么管孩子,要我买学习资料我就买学习资料,要我买学习器材我就买学习器材,要我送孩子去补习班上课我就送孩子到补习班上课,要我去学校参加全体的家长会我就去参加全体的家长会,要我去学校参加单独的家长会我就去参加单独的家长会。我知道的,就是听老师的话,因为骨子里就相信老师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的孩子好,所以孩子需要什么,只要关于钱的事情都好谈,都好商量。我也不是说我特别的有钱或者说很有钱,但是,为了孩子,缺钱的家长都是不缺钱的,就是为了下一代能更好的成长,就是为了下一代能学到更多的文化知识。但是,如果让我二十四小时都陪伴在孩子身边,然后根据孩子每一天的成长变化,在成长的轨迹中去发现孩子的成长是沿着进步或倒退的方向发展,那我是做不到的,我能做的,大约只是陪孩子读读书,做做作业,如果要我去辅导,那我也可以肯定的说,我肯定是不合格的。因为书上的好多东西我在读书的时候就从来没弄明白过。当然,我没有怪怨过任何一个教过我的老师,包括现在,即使我的孩子没考好,我也不怪老师,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的孩子太笨,没办法。
“你是赵又廷的家长。”田老师一下子站了起来,热情的说,“快进来坐吧。”
我在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从不远的饮水机用一次性水杯倒了一杯茶过来,放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
我说,“我应该是打扰你工作了。我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的。”
“你客气了。”田老师笑着说,“又廷这孩子,我不得不说,聪明,会说话,脑筋转得快,就是成绩不稳定,好的时候能进前三,不好的时候一下子可以退到中上甚至中下。”
“有解决的办法没。”我问。
田老师说,“一切都看他自己,我暂时也没想出什么好的办法。”
“你知道他考得好回来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他前后左右都是抄他的,一次五块,一周十块,包月二十。考差了就是砸自己的招牌,断自己的财路。”
“哦,有这种事。”田老师说,“难怪最近各科老师反映说,坐他周边的人进步都很快。”
“我看,就围绕他考试的事。”田老师接着说,“你们做家长的,是不是可以以此为契机,搞个奖励基金啥的,考得好就奖,考差了就罚。”
“这不妥吧。”我说,“即使他考得好,要奖也得奖为他辛苦付出的老师。我还有个想法,今年暑假不打算送他去补习班补课了,想送他到厂里。”
“打暑期工也太小了吧。”田老师说。
“年龄虽然不够,但是让他在鞋厂撕撕胶纸,穿穿鞋带,我想还是可以的。”我要走了,还不忘顺带着把桌上的一次性水杯拿走,扔在墙角的一个垃圾桶里。田老师送我出来,我说,“田老师,你可别把又廷回来说怎么考得好的话告诉他啊,他知道了回来又要给我急眼了。”
“好,我心里有数。”田老师说。
我说,“等哪天都有空了,我们约上在成都能约上的同学,好好的聚聚。”
“好的,你慢走。”
我回到家,把家里里里外外的地都拖了一遍,然后搜罗了一大堆待洗的衣物放洗衣机里。等着把这些忙完,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刚泡杯茶准备好好犒赏一下辛苦的自己,放桌上的手机响了,是社区居委会赵恒初主任打过来的。他在电话里问我在家没,我说我在家的。然后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已经在我楼下了。
于是我从楼上下来,在院子的走廊里站着的,除了赵恒初,还有两个拿公文包的,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
赵恒初见了我,笑着说,“看见你的车没开出去,就晓得你在家里的。这是镇政府的徐副镇长,这是镇党委办公室的周主任。”
我说,“都请楼上屋里坐吧。”
我的家在二楼,虽然这整个院子的所有房屋都是我的,但是除了留了这二楼临街的一边是自己住,其他的,包括这楼上的三楼,四楼,五楼,都分别隔成大的小的单元,按带厨卫的标间和不带卫生间的单间对外出租。楼下的铺面租给别人开麻将馆,可是那卷帘门已经关了很长时间了。
倒是院子里的一楼,白天依然是灯火通明的存在,除了一号十六号放假才显得冷清以外,其它时间里,里面传来的都是缝纫机的声音,铁锤敲击石板的声音;和走来走去的人影。直到晚上十一二点钟才会安静。
我把赵恒初以及还有两位政府工作人员都请到楼上的客厅里坐下,然后递烟,沏茶,然后自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准备听他们亲自挨家挨户的都说些什么。
“知道我们下来的原因是什么了吧。”徐副镇长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看样子是习惯准备记录什么了。
我说,“听说了,是关于拆迁的事情吧。”
“我们想知道,你对拆迁有什么意见呢?”周主任问。
我说,“我对拆迁没什么意见,就是不知道老人家的。”
“这是我今天听到的第二十一句话了。”徐副镇长说,“看来年轻一代,都是支持拆迁的。老一辈么,也可以理解,因为这些房子是他们盖的。”
“看来我们要加大对老一辈的思想沟通工作。”徐副镇长说,“只要把老一辈的思想工作做通了,拆迁也就顺利了。”
“我觉得做不做工作都一样。”周主任说,“因为国家的拆迁政策在那里,补偿标准也在那里。我们下来,也就是提前了解一下拆迁户有什么诉求,以及对我们的拆迁政策,和补偿标准,有什么意见。我觉得最需要做工作的,倒是那些没有产权的违建户,我觉得这才是能不能保证顺利拆迁的关键。”
徐副镇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成都市关于城市改造和房屋拆迁的具体补偿补助标准细则》的红头文件,对我说,“你拿去好好看看吧。如果有什么不理解的,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诉求,想好了,在一个星期以内,反映到社区办公室来。你要找不到人直接找赵主任也行,找不到赵主任也可以到金花镇政府拆迁办来找我。总之,我们应该认识到拆迁是大局,是挡不住的潮流,是城市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只希望我们能以城市发展的大局为重,以我们有更美好的家园和更美好的生活环境为重,像当初建设西部女鞋之都舍弃土地的那种精神,好好的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拆迁。”
“你的话我懂,”我说,“只要钱到位了,肯定都配合的。”
“可难就难在这钱到位的问题上。”徐副镇长说,“比如说要国家补偿多少钱才是到位,关键的是国家补偿的钱永远都无法满足个人的私欲。可以说,很多人都想逮着拆迁的机会,一下子整个金娃娃出来。问题是这可能吗?所以问题也就出来了。”
我说,“我们这一片大概什么时候拆?”
赵恒初说,“应该看金花二队的拆迁进度吧。只要那边都拆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们了。”
我把他们送下楼来,院子里停了一辆崭新的宾利,如果我没猜错,肯定是张新宇的。就在我送走赵恒初他们准备上楼的时候,后边就有一个声音喊我,“赵哥。”我回头看,正是矮矮的腆着肚子的张新宇,从一楼的车间里出来,旁边还站着他的老婆,一个穿着黑色短裙,画着很浓的妆的一个女妖精。我说,“看你啊,肯定又赚了不少。”“哪有赚呢。”张新宇一边说着,一边从一包才打开的软中华里抽了一支出来,自己点着,然后把整包烟都递了过来,说,“接到厂里工人打来的电话,说是查环保的来了,所以就赶了过来。”
我说,“不是查环保的。”
“不是查环保的就好。”张新宇说,“听说这一片要拆了,真的假的?”
我说,“应该是真的吧。想想国家投了那么多钱,修了个地铁站在这附近,不会让过往的客人从这地铁站出来,看见的就是全成都最差的低矮破旧的房屋。”
“那什么时候拆,你听说没?”张新宇问。
我说,“这个还不知道。”
“拆迁了,你们又可以狠狠的赚一笔了,”张新宇说,“龙桥建空港公园,拆了一个厂,听说国家补偿了一个亿。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对这个地方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在这里快二十年了。”
“除了你,相信还有很多的人,对这里都有感情。”我说。
张新宇说,“什么时候拆,提前打个电话给我,我好把留在这里的几台烂机器搬走。”
“嗯嗯。”我点头答应着。
张新宇说,“你下午没别的事吧,没别的事,我们去吃个便饭,怎样?”
“这个可以有。”我说。
“先说好啊,小饭店。而且,走路去。”张新宇说。
我说行。
他拥着他的老婆,他的老婆也把手放在他的腰上,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我在后边打趣说,“你们搂搂抱抱的可以,但还有进一步的亲密动作,先说一声呀。我好闭眼睛,这样不管哪一个吃亏占便宜了,问我我都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眼红啦。”张新宇笑着说,“眼红也没用,这可不是超市里的烟,谁抽都可以。你要真的眼红,等下吃过饭,我帮你在江安河河边上找一个,会所里的也行。就是看你有没有那个胆,搂着她的腰往自己的家里面领。”
我们说说笑笑的沿着门前的巷道,来到李家祠的菜场,附近的商户已搬走不少,人也少了很多,放眼望去,偌大的菜场里还在营业的,把卖肉的,卖菜的,卖鱼的,卖鸡鸭的全部加起来,还没有十个摊位。好多用水泥板铺的摊位都空着。不远的地方,打着重庆烤卤招牌的橱窗里,亮着灯,照着满眼的熟食,一位胖胖的老板娘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记得这菜场在那些年,人那么多,那么热闹。”张新宇的老婆说,“现在人好少,好冷清。”
我说,“周边的厂都搬走了,外地来的人也少了。不但是菜场,夜市到晚上也冷清了很多。”
张新宇说,“想想金花二队呢,在零几年的时候,做鞋子的厂从红牌楼那边迁过来的那阵,晚上多热闹。那时从鞋都到金花二队,到李家祠,到处都是做鞋子的。现在也没有几家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曾经繁华的西部鞋都,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始终是抹不去的记忆。”
是的,当年鼎盛时的西部鞋都,周边有无数的鞋厂和数不清的皮鞋作坊,既向世界敞亮而高傲的撑起了西部女鞋之都的名片,也丰富了西部女鞋之都的内涵。一年几亿双鞋子从这里无数的鞋厂,无数的鞋作坊里制造出来,然后发往世界各地。无数怀着梦想的打工人,离开熟悉的家园,来到簇桥,来到金花,来到李家祠,来到凉水井,这里,留下的,是无数人奋斗的青春,努力的汗水,和无数美好或伤心的记忆。虽然在不远的将来,面对的也许是一大片因拆迁而留下的垃圾。
对于附近工厂的转移而带来的外来人口不断减少的变化,以及对我们的影响,我们其实还是在七八年前就已经感觉到了,特别是经过断水断电的环保风暴以后,我家的出租屋,就一直没有住满过,而且租客还在不断的减少,所以住房出租的牌子一直在门口的柱子上挂着。
我们津闻乐道的,还是沉湎在当年这片土地上做鞋子的鼎盛时候,那时,只要租客退房子,把住房出租的牌子挂出去,往往等不了一会,就有人打电话来询问房子的信息了,甚至还不等租客搬完屋子里的东西,新的租客已准备搬进去住了。
当然,曾有的辉煌已经彻底的成了过去式。
随着皮鞋产业的逐渐转移,严峻的现实就是,我们这些因为建西部鞋都失去土地的农民,曾被无数人羡慕的包租公包租婆们的高光时刻早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在长鹰鞋厂对面一家还算干净的富顺饭店里,三个人,三个菜,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盆水煮鱼,一盘凉拌豆角,就这样简单的吃了一顿饭,结账下来,一百块钱不到。反正我是吃饱了,也喝好了。我和张新宇喝得醉醺醺的,并排着走在回来的路上,张新宇的老婆默默的走在前边,张新宇说,“走在这熟悉的路上,我忽然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什么感觉?”
“就是当年来成都的时候。我一无所有的时候。”
看来我们的张新宇张老板又想讲故事了,而且这肯定是一个励志的悲壮的甚至是轰轰烈烈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的开头就是这样毫无挑剔的完美。然而我又想道,曾经走过这里的路,住过这里的房,谁又没有故事呢。但是我不想听,因为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我想,即使岁月在带走青春的同时,留下足以让自己可以吹嘘一辈子的经历,留下足以让自己讲一辈子的故事,那也不能代表什么,说明什么,最多就是让不知道的人,晓得你的过去,受了什么样的苦,受了什么样的罪,受了什么样的伤害,然后你用什么样的付出,收获了什么样的遗憾或什么样的幸福。所以用我听得太多的所以片面的略带着厌恶的情绪想到自己,比如是我,哪怕是我,哪怕明天就要面对拆迁,我今天还得找一个地方,赶在天黑以前把我家的几口人塞进去。
所以我说,“你现在已经混得够可以的了,宾利开着,美女抱着,手底下还有几千人给你赚钱,有什么好讲的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张新宇说,“可是不管脚下的路走了多远,留在心里的迹印,永远是艰难困苦的过去。”
我说,“那时候上天对你也是不薄的呀。”
“此话怎讲?”
“我实话实说。”我笑着说,“至少那时候有个无知的小妹被你骗了。在简陋的出租屋,陪你睡觉,帮你做饭,帮你洗衣服,还给你生了猴子。”
“去你的吧!还无知的小妹呢。”张新宇说,“我信你个鬼,你这个糟老头坏得很。”
忽然我想起菜场后边的小院子里栓着的狗,已经两顿没有喂了,所以真后悔刚才在饭店里吃饭,没顺便打点剩菜剩饭回来,但那房子是应该去看看的。因为里面还有几个租客住着,而且有一个的房租已经过期很久了。
所以我在路口送走了张新宇夫妇,向路边一家油腻腻的饭店讨了些剩菜剩饭,转身便沿着一条窄窄的巷道往里边走去。
来到院子前,铁门关着,里面栓着的狗,大约已经发现是我来了,正带着细细的铁链扑腾着,里面传来铁链的叮铛声和脚爪子扑打在铁门上的声音。
我的手从门洞里伸进去,拔去门里的插销,然后开了门,把刚才讨来的剩菜剩饭倒在放在狗面前的一个盆里。院里停了五六辆电瓶车,整个院子却出奇的安静。这时“吱”的一声,二楼转角处的一间房门开了,从门里走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我说,“今天没上班啊。”
他说,“厂里生意不好,都耍了几天了。我都想要不要还在里面做呢。可是找了几天,没找到合适的。”
这时他旁边的门也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对我说,“你过来了呀。帮我换个墙壁开关呢。前几天下大雨,水从墙上流下来,开关都在着火呢,怪吓人的。被我老公一棍子打坏了。”
我问,“有开关没,屋里有工具没有?”
她回答说,“开关买了,我老公第二天就买了。工具么,我得去找找。”
不一会儿,她出来说,“有螺丝刀,十字纹的一字纹的都有。还有胶布。”
我说,“那你在楼上看着,我马上把总闸关了。有人来抽总闸你帮我阻挡一下。”
我刚把总闸关了,一楼的一扇门也开了,走出来一位瘦瘦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蓬着头,看样子好像几天没洗脸一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怎么了,停电啦。刚打着过瘾的,真他妈的扫兴。”
我说,“就停一会儿,楼上换个墙壁开关。”
然后我问他,“这个月的房租,准备好没有。”
他说,“再等几天吧。等我手里的装备换了钱,我给你送过来。”
“可我上次过来,你就是这么说的,这一等已经等了这么久了。”我说,“你手里究竟有多少装备,能换多少钱呢?你上个月的房租都还欠着一百块钱没交呢。”
他说,“就这几天吧。放心,就这几天我把装备卖了,一定把钱给你送过来。”
我忍不住还想说他,我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怎么就不找个正经工作好好上班呢。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家家的,连两三百块钱的房租都交不上,混成这样了,怎么就不知道发奋呢。”
他说,“发奋有卵用啊,我也知道我废了,无可救药了,比如我爸妈把我生下来,我都感觉是一种错误。”
我说,“你就从来没想过明天?比如说还要找老婆养孩子的。”
“从来不想,只感觉这样的日子就很好。”
“哦,你这想法挺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笑着说,“那你只管在网吧里沉沦,只管在虚拟的游戏世界里堕落。成都嘛,还是容易生活的。我这里不收容你了,你走出去,困了,有免费的大街可以睡,饿了,有免费的垃圾桶可以捡。”
在楼上换好墙壁开关,我下楼来把总闸的电闸抽了上去,然后关了铁门,回家。
不知什么时候,我家楼下的柱子上已被红油漆画了大大的圈,里面还有红油漆写的大大的拆字,而挨着的左邻右舍,在临街一边的柱子上,也都有一样的圈,有一样醒目的字。
走廊里已站着好几个人,我认识他们,都是这楼里的租客,有的手里提着从菜场买回来的菜,有的手里提着从水果摊上买的水果,有的手里拿着快递,有的手里拿着手机,见了我,都纷纷凑过来问,“这里要拆啦?什么时候拆?”
我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拆。”
“这里都拆了,我还得找地方租房子,这周边哪里还有这么便宜的房子呢?”
“真舍不得这里的,我都在这里住了十年了。”
我说,“暂且应该还拆不到这里吧。因为政府还没给我们签拆迁协议呢。”
“签协议那多快啊,基本上就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的事。”说话的这个,是一个多月前从金花二队那边搬来的,他经历过金花二队的拆迁,“只要协议一签,接下来就是腾房子等着挖机推土机了。早晓得这里也要拆,我就不该搬到这里来。这下好了,又要准备找房子,又得准备搬家。”
我能说什么好呢,中午喝下去的酒还没醒,头脑里晕乎乎的,我默默的上了楼,进了客厅,那份《成都市关于城市改造和房屋拆迁的具体补偿补助标准细则》的红头文件还静静的躺在桌子上,我也懒得去看。我只是拿过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然后躺在沙发上,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找我的电话,然后打开微信,看看天府物业群里,有没有哪家的下水道堵了需要疏通的,有没有哪家的电源开关或电线坏了或燃气灶燃气管坏了或水管坏了需要维修更换的,有没有哪家被盗了需要调取监控配合警方调查的,有没有哪家乱扔乱放垃圾需要上门做工作的,有没有公共区域的卫生没搞好投诉保洁的,有没有哪家丢了东西或捡了东西需要物业张贴寻物启事或招领启事的,有没有因为保安失职渎职行为而招惹来的投诉,甚至连晚上那些丢了老婆丢了老公的在第一时间都要来找我这个赵妈妈帮着找。可是我喜欢这份工作。我没有能力去做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但是我能以我的绵薄之力,带着我手底下的一样微不足道的职员,维修工,保安,保洁,服务于这几栋高楼大厦组成的小区,服务于住在这个小区的每一个住户,让他们住得舒心,住得放心,很多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天底下很幸福的人。
也许是难得有今天这样的清闲,我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手机,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被我老爸的大嗓门吵醒的。
他一进门来就说,“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当真是祖坟埋在困龙山,好大的霉瞌睡睡不醒呢。”接着就是一顿的零碎,“菜不买,饭不煮,冷火秋烟的,还要等着老子煮好来供着你这小祖宗才安逸。”
不知怎么的我也火了,我说,“要煮就煮,不煮拉倒。话说得那么难听干什么?你不煮饭我相信能把这屋里的人饿死,我才不相信呢!”
母亲说,“你们一个少说几句,你们都歇着,我去煮。”然后老妈又数落老爸说,“不是我说你,就你这臭脾气,怎么活了几十年了还改不掉呢,看来这几十年你都白活了。今天幸好儿媳妇不在,要是儿媳妇在,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没有?就凭你进门来说的那些话,挨了儿媳妇的鞋底板,拿到桌面上来说,也没人帮你的。老啦,很多事情,见得惯就见,见不惯装眼睛瞎,装耳朵聋,没人会说你什么,做事情也是,想做你就做,不想做抽你的烟,喝你的茶,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这时妻打电话来,叫我开车去接她。父亲在旁边听到了,问我,“你中午喝酒啦?这么大的酒气。”
我说,“喝了,楼下的张老板请客,我买的单。”
父亲说,“把你车钥匙给我,我去接。”
等父亲下楼去了,我对母亲说,“今天的饭就别煮了,我马上叫外卖。看样子我们这片也快要拆了,回来时应该看到柱子上喷的字吧。”
母亲说,“看到了,就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我拿着手机,正准备打开支付宝的饿了么,母亲说,“外卖挺贵的,浪费钱,依我看,还是整火锅,怎样?”
我说,“这完全可以的。”
母亲说,“青花椒火锅店的味道不错,你去打包个锅底回来,我去买菜,我们在家里吃。”
我说,“我们一路去吧。”
于是,我和母亲下了楼,沿着门前的巷道,大约走了十分钟,来到原来的依百兰,现在是马家河社区警务室。青花椒火锅店就在斜对面。
我们来到青花椒火锅店,栓着写有莎麦鸡精字样围腰的服务员热情的迎了过来,说,“你们几位?里边请坐。”
我说,“打包,两个人的。”
“鱼,蛙,还是芋儿鸡?”
我说,“鱼吧,鲢鱼。”
“花鲢还是白鲢呢?”
“白鲢。”
我突然发现生活在每一天的内容,原来除了工作,除了休息,除了吃喝拉撒,还需要说很多记得的和不记得的闲话和废话。
包打好了,很大的两个塑料袋,一个袋子装着锅底,一个袋子装着剖洗好的两条大白鲢。母亲的手里也没闲着,拿着好几个小塑料袋,里面分别是香菜,小葱,蒜末,小米辣,她出来时还小声的对我说,“一会儿你去菜场旁边的华联超市,买肥牛青虾火腿肠这些的时候,记得买蚝油啊。我在打包的时候,都看见服务员在我旁边鼓眼睛了。”
当我们手里提着大包小袋的回到家,正遇着父亲也回来了。他在走廊里把车停下,车门开了,妻和儿子都走下车来。
我问儿子,“晚上不上晚自习呢?”
儿子说,“今天礼拜五,老师也要回家呢。”
“哦。”
儿子说,“我们家也要拆啦。”
我说,“你听谁说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呢?”
儿子说,“你别骗我了,墙上的字我都看见了。”
我说,“拆了,你想怎么?”
儿子说,“我想,我是不是也该找个女朋友了。”
我说,“找女朋友有什么好呢,不但吃你的饭,还要花你的钱,惹她不高兴了,还要揪你耳朵。”
“我不怕。”儿子说,“怕的就是你们不答应。”
“我为啥要答应呢?”我说,“你总得给我一个答应的理由啊。”
儿子说,“我们拆迁了,就是暴发户,家里有钱,好找女朋友。可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住金花二队的,还问我是跟着妈过好呢,还是跟着爸过好呢。”
“你怎么说?”
“我说了等于没说。自己选呗。”
“以后你别给我扯这些筋筋片片的,”我说,“只要你还在读书,也别给我说女朋友这些。晓得你现在该干什么就好。”
儿子说,“我晓得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我说,“规规矩矩的给老子把书读好。”
“万一我读不好呢?”
我说,“那就是混不下去了,跟着我这个赵妈妈,做水电工,做维修工,或者跟着程碎碎,程碎碎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你才碎碎呢。”妻说,“都是活宝,老子遇得到的活宝。”
客厅里的饭桌上,放着一个电火锅,正腾腾的冒着热气,我们一家五口,一个人面前放着一个小碗,里面是自己调的蘸料。就围着这腾腾冒着热气的电火锅,每个人面前的桌子上,有吃剩的或多或少的鱼骨头。锅里面随沸水翻滚的,还有肥牛,虾,火腿肠,各种蔬菜。
气氛不能不说是和睦而融洽的。
我和父亲喝啤酒,妻和母亲,还有儿子,喝唯怡豆奶。
父亲说,“我们这里就要拆了,我们得好好的合计合计,这可能是我们享受的最后一波福利了。”
我当然明白父亲所说的最后一波福利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就是,这个地方拆了,我们以后可能住双流,也可能住武侯区,但是,不管住哪里,再想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多的房子租出去,每个月可以收那么多的房租,这肯定是不可能了。尽管这里拆了以后我们可以得到一笔钱,但是这笔钱却将成为我们积蓄的全部。一旦花光了这些钱,我们除了自己住的房子,将什么也没有了。
父亲所说的合计,应该就是多想点办法,利用拆迁的机会从政府那里多捞点补偿。
母亲说,“再怎么合计应该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国家的拆迁补偿政策在那里。我们也不能像建鞋都的时候,可以浑水摸鱼,把田坎垒高点就是鱼塘,在地里种些果苗就是果园。”
父亲说,“这不是还没有下来测量么?我想的,我要的也不多,只要把菜场背后那四楼的铁皮房,和这边五楼的铁皮房都算进去,就可以了。”
“那应该是不可能的。”母亲说,“金花二队那边,所有补偿都是按产权面积来算的。”
父亲说,“那意思就是,产权证上没有的,拆了就拆了,啥都没有。”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听到的情况是这样。”母亲说。
父亲说,“这就没道理了。补偿就应该按建筑面积算。我明天去找赵恒初,告诉他,按建筑面积算,我支持拆,按产权面积算,我不拆。”
“你不拆能怎样,到时候电也停了,水也停了。”我说,“反正胳膊肘就扛不过大腿去。”
“不,我明天找赵恒初谈。”父亲说。
至于明天赵恒初怎么给父亲做工作,那是赵恒初明天要做的事,我心里其实也希望能够按建筑面积来计算补偿,可又找不到按建筑面积来计算补偿的理由,因为刚才父亲说的那些,都是出租屋生意非常好的时候,偷偷盖起来的,属于典型的违章建筑。
母亲对父亲说,“你明天去给赵恒初谈谈吧。谈得不好也没关系,我们讲政策,讲法律,我们不反对拆迁。政府要我们什么时候把房子腾出来,我们就什么时候把房子腾出来。”
可是我这时的心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一件事情。
比如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但是不能否认的是,我们现在的时代变了,物质丰富了,父母有着自己稳定的收入,我们传统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也应该跟着有些改变呢?比如说,我们家里一共生活着五个人,然而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样子,以及我们对整个世界的理解是各有各的不同。父亲和母亲代表着一代,我和妻子也代表着一代,儿子代表的又是一代。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本身就存在的代沟,却要融入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要在表面上维持着和谐融洽的氛围,作出的必然是彼此的忍让,彼此的宽容,和彼此的妥协,牺牲的却是有着代沟的彼此对生活方式的追求和自由。
所以我说,“我们这里拆了以后,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分开来住。”
“你是疯了还是喝多了?”在我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妻就问我。
我说,“我既没有疯,也没有喝多。”
“那你说说你的道理呢。”
我说,“因为我们成长的社会环境不同,对世界的认识,对生活的理解,所追求的生活方式,都在发生着变化。比如父母和我们,就有不同的生活交际圈子。他们有他们想要过的生活,我们也有我们想要过的生活。但是在同一个屋檐下,为了和谐,为了融洽,任何人都可能妥协,而且必须妥协。”
“当然,对于父母,我也不是说我们就什么都不管了。”我说,“只要在需要我们的时候,一个电话,我们随时都可以到的。”
母亲说,“这样也行,就是怕传出去,别人说着不好吧。因为家里就你一个,也没有多的人。”
我说,“过日子是自己的事。只要自己觉着过的开心,过得幸福,就不怕别人说什么了。”
父亲说,“我看这样也是可以的,房子,我们就在棠湖公园附近选一套,不要多大的,六七十平就好,那里风景好,没事的时候喝茶钓鱼也方便。”
“没那么简单吧,”母亲说,“房子选在哪里好办,但是产权登记在谁的名下,家里的存款和拆迁款怎么分配才合情合理,你们说呢?”
父亲说,“他们选哪里我不管,我只要挨着棠湖公园选一套就行。产权登记,自己登记自己的,至于存款和拆迁款么,我们给自己留一百万,剩下的全部给他们。”
我和妻对父亲这样的分配都没有意见。
这时,妻忽然笑着对我说,“还没拆呢,就已经开始打算了。我想问问,等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你又准备怎么安排呢?”
我说,“我早已经想好了,除了给他准备彩礼钱,一套房子是少不了他的,到时候我们也和他分开住。他过他的,我们过我们的。”
是夜,我们吃火锅一直吃到很晚。
等着把满桌子的残渣收拾掉,等着把桌子擦洗干净,等着把所有的杯盘碗碟都收拾好,院子里皮鞋作坊的灯都熄了。四下里一片沉寂,偶尔有三三两两醉酒的人,路过门前的巷道,除了嬉笑,还有走路的脚步声,还有从深巷里传来的狗吠。
简单的漱洗了一下,我告诉自己,漫长的一天已经结束了。
在熟悉的床上,那个需要自己疼一辈子,爱一辈子,呵护一辈子的女人,已经沉沉的睡着了。
她虽然没有等到我今夜的怀抱,但是我知道,在天明的时候,她一定是在我的怀里醒来的。
如果想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那就去问经过窗前的月,去问经过窗前的风,或者问我醒来以后不记得的梦。
它们一定会告诉你的。
轩辕竹
二零二一年七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