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代价

二月初二凌晨，我刚打开院子的大门，隔着十几米远看见堂兄弟水生头裹白巾，手臂上挽着白布，正急匆匆的走过来。他看见我站在门口，便叫喊我的小名：“干子哥，干子哥！我爹他……”我一看他这身披麻戴孝的穿着就明白了，不等他开口报丧，我急忙安慰他说：“水生兄弟节哀顺变！“他眼里闪着泪花继续说：“我爹他昨晚悄悄的就走了，遗言都没有，我也没在他床前为他送终，哎，心里愧疚呀！”

“水生，你爹选择这个日子走，自有他的心愿，我懂他老人家的心思，二月二，龙抬头，这个日子可能是他告别这个世界的唯一念想。”我对水生兄弟说。

“干子哥，我爹的出殇日子定在后天上午九时，今天上午就辛苦你过去帮忙料理张罗安排一下。”水生眼里噙着泪水说。

“好的，知道了，我吃过早饭就过去。”我答道。

“干子哥，我还要赶着去报丧，我先走了。＂水生说完就掉头急匆匆走了。

我望着水生的身影消逝在院墙转角拐弯处，突然想起我小时候那一个难忘的下午，我跟在村子里的一帮大我几岁的孩子们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听见他们大声叫喊着：“快来瞧，快来看，偷鸡挂在脖子上，这就是偷鸡的好下场！”我那时才5岁，水生还没有出生，水生她姐才出生几天，我跟在人群后面看热闹，边走边跳，一副好奇又高兴的样子。队伍最前面有一个眼冒凶光的矮子，他右手拿着一根包了布团的木棍，左手提着一个大铜锣，打一下响一下，边打边喊：“快来瞧，快来看，公鸡挂在脖子上，这就是偷鸡的好下场！”跟着打大铜锣后面的是一个瘦高个子的人低着头，两只手被绳子反绑在背后，脖子上挂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套住一只死鸡，那只还没拔毛的鸡在他的胸前晃来晃去的特别扎眼。紧跟他后面是两个民兵，威严的走着正步。再后面是一群看热闹跟着起哄的毛孩子们，跟在队伍最后的还有我。我那时太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游斗？什么叫批判？只知道看热闹，感觉挺新奇的，挺好玩的，一群孩子们跟在后面在村里的大小巷子走来走去的，不知道这些大人要干吗？

那天我看完热闹回到家时，我好奇的问我父亲：“爹爹，爹爹，我今天看了一个热闹，一个好高好高的人，好像是我们屋后那个围叔叔，他的面前还挂了一个鸡，他前面有个大人又敲大盘子又叫喊，说什么......快来瞧，快来看，公鸡挂在脖子上，这就是偷鸡的好下场。那个挂鸡的人后面又跟着2个大人。爹爹，那个挂鸡的人是不是做错了坏事，是个坏人，所以被绑了手。是不是呀？”我刚说完，父亲突然扬起手在我屁股上重重的打了一巴掌，说：“你这个小免崽子，你还小，你不懂！跟着去瞎凑什么热闹呀！”

我当时屁股受疼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父亲见我哭了，便大声的恐吓道：“你这个二愣子，不通胎的，还好意思哭？还想挨打是吧。”我看到父亲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我，我感到很害怕，用小手擦了擦眼泪，不敢吱声了。

父亲见我不哭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膜塑料袋，从袋子里面取一张小纸片，又从袋子里取出一小撮烟丝，动作熟练的卷了一支小喇叭筒，用口水粘了一下卷边，用手指一抹就平贴粘住了。他摸出一盒火柴，拉开盒子拧出一根火柴划了一下就点着了烟。他坐着门坎边的石櫈上，大口大口的吸烟。他抽完一支自卷烟，又接着粘了一支自卷烟抽了起来。我看到他夹烟的食指与中指在微微的抖动着，我不知道他在烟气中沉默的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又没做错事，父亲为何对我生气还突然动手打了我。我记得那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我唯一的一次被父亲打了。

等到快到傍晚的时候，等我娘去地里剥了甜菜回来，我一头扑进我娘的怀里，边哭鼻子边说：“娘，我爹他打我，我又没做错事！”

我娘替我擦了擦脸，问我：”你爹吃错药了，咋打我小宝贝，娘给你作主，等会我找他算帐去。”

在做晚饭时，我听见我娘问我爹：“芳根，我问你，你今天打孩子干吗？他做错了什么事？”

我听见我爹对我娘说：“你不知道，这个孩子太不懂事了，气死我了！”

“他咋了？”我娘反问说。

“他从外面跑回家来高兴的跟我说，我看见我们屋后面那个围叔叔被人绑了双手，脖子上还挂了一只鸡，在小巷子里走来走去，我跟在一群大孩子后面看热闹，还跟着他们叫喊什么快来瞧，快来看，公鸡挂在脖子上，这就是偷鸡的好下场。我听到这些话，简直气死我了，你说我不打他吗？”我爹生气的说。

“孩子还小，他哪懂这大人的事哟！你怪他有什么用？要怪就怪你那堂弟杨围池，你咋怪起我们儿子杨干全来了？”我娘有点埋怨的说。

“雪冰，不是我说你，围池他再丑也是一个宗族的，我们一个蔸根的自家人。当然，他不该去做这种傻事，这种蠢事。哎，我替他心疼难受呀！”我爹说。

“他给你们这个家族丢脸了，你还护着他，亏你还说得出口。从今往后他的脸往哪放，搞得家族们的脸上也没有光，估计他这一辈子在村里面头都抬不起来了。哎！”我娘叹了一口说。

“他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他老婆朱爱花刚生了个女儿，没奶水，还不是因为家里穷得叮当响，拿不出钱去买鸡买蛋来催奶给他老婆做月子，这下就稀里胡涂去偷队里的鸡了，没想到被发现就出事了。哎，造孽呀！”我爹也长叹了一口气说。

我从爹娘的谈话中，知道了围叔叔犯了大错了，难怪我爹生那么大的气打我，那时我还不能理解大人们说的话。

直到后来我12岁多时，我上了初中了，在我的思想意识里，在学校老师教的政治思想课堂里，我渐渐明白了一些可为和不可为道理，也能理解我爹当时爱恨交加的心情。

自那以后，我没有因为我爹打了我而怨恨他，我慢慢懂得了他心中对围叔叔那种爱恨交织的复杂的心理感受。

我记得围叔叔被游行示众批斗的那一天是1969年4月的一天。

我忘不了围叔叔在村里见人便低头的生活了一辈子。

后来，我听我爹说，围叔的老婆也就是我的爱花婶因为丈夫偷鸡被抓到挂鸡游斗示众的事感到羞愧难当，积忧成疾，不到40岁就病逝了。

我爹早几年去世后，就剩下我为围叔心疼。

在围叔叔下埋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忍不住伤心的泪水。我哭过之后，我在心里默默念叨：围叔，你不是坏人，你虽然做了一件不光彩的错事，但我爹能理解你，我也能理解你，你的女儿不知道，你的儿子也不知道，你就安心的去另一个世界吧！从今以后，你终于可以重新抬头了，你就忘了过去的一切吧！你的儿子、孙子替你抬头面向阳光，过着比你幸福一万倍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