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那个冬天的早晨,我爹很早就起床来敲我们睡房的门。那时我和我哥同住一个房间,各睡各的床。我哥打着呵欠去开了门。我爹进门就对我哥说,离过年还有1个月多了,你和你弟弟2人把放家里的桔子拉到县城的农贸市场去卖了吧。桔子放得越久水份散失越多,那些覆盖桔子上面松针叶干透了保湿保鲜效果会差很多,尽早卖了算了,看这价格也上涨不了多少,等卖了桔子揍齐了钱就去镇上换头小牛回来养。县城虽说比镇上远10多公里,但每斤价格会比镇上贵1毛5,我保守估计还有1600到2000斤,我仔细算了一下要多卖200多元。除去叫拖拉机的车费100元,总体算下来要多卖100元。我爹拿了一根竹签蹲在地上划了划,然后站起来跟我说,海平你还睡,还不起床,你们哥俩早点去早点回,免得我和你妈担心。
等我哥喊来邻村专门给人家拉东西的拖拉机司机孙富祥时,我已将桔子装竹筐的装竹筐,装尼龙袋的装尼龙袋,整齐的摆放在靠墙角的地方。拖拉机停在门口,我们父子仨不到半小时就装上了拖拉机车厢。我爹催我们赶快出发,抓紧时间到县城去吃碗粉填填肚子。
我们赶到县城农贸市场门口时,刚好上午8点正。我和司机孙富祥各叫了一碗单粉,舍不得叫双粉。我哥在拖拉机旁守住桔子,等我吃完了过去换他。
我吃了粉后回到拖拉机旁等候客人来批发购买桔子,我和我哥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地道的乡下人,没做过小生意,不会幺喝叫卖。只能实打实与来问价的客人实打实的报价。陆陆续续有几个老板过来问了价后,看了看,尝了尝,表示桔子味道口感蛮好,桔子个儿比较齐整大小均匀,就说价格稍微贵了一点点,都说过一会再过来。这些来批发购买桔子的都是商贩,算得比吝啬鬼还精,既要货好又要便宜。
第二波的客人过来了,我记得其中有一个胖子前面来看过一次了,可能是觉得价格与货还有的谈的,这下又转过来了。
“二位好兄弟,我还是过来照顾你们的生意,我们再好好谈谈。”胖子边说边从筐里拿了一个桔子,他用锋利的长指甲从桔子中间一掐就掰成二半,还未完全剥开皮就往嘴里送,整个桔肉挤胀在他嘴里,他吧叽吧叽的咀嚼着,桔汁从门牙缝隙中溅出,吃相有点像饿死鬼一样狼狈。
“老板,这车桔子是我们自家种的,我们又不会喊价,就卖1斤1块1。”我哥很客气的说。
“兄弟,我知道你们不是做生意收来的,看这桔子像是滑皮桔,是贡桔与沃柑嫁接的新品种吧。”胖子似乎对桔子的品种很了解,他笑了笑说。
“老板真是好眼力呀,这是我爹嫁接的新品种,他买了一本《柑桔嫁接栽培技术》边学习边实践摸索,竟然嫁接栽培成功了。”我哥微笑着说。
“兄弟,这样吧,咱们交个朋友,你也不说1块1了,我也不说9毛8了,就1块1斤,好算数,怎么样?”胖子把眉毛一扬,用圆滑的口气说。
“老板,我们乡下人种田种地不容易,种那点粮卖不了什么钱,只能保住有吃的,再揍合点买油盐酱醋什么的,一年到头就指望这点桔子卖的钱,还等着这点钱揍齐买个小牛呢。”我哥一骨碌将心里的话全倒了出来,露出一脸很无奈的样子。
“兄弟,我能理解你们的不容易,那这样吧,你少5分钱,我加5分钱,我们互相让步一下,怎么样?”
“老板呀,我们从村里大老远的喊个车拉到城里来,本想就是想卖个好一点的价钱,没想到跟镇上卖的价钱相比没什么区别,给了车费那不是等于还少卖100元。哎!”我哥叹了一口气说。
“兄弟,你听我说,你这是一次性就卖出去了,当然是批发价了,我们一起买过去还要1斤2斤的卖出去,顶多加个2毛钱零售卖出,卖给顾客至少要平称,有的顾客还要起称,还有的顾客还要加1个,你卖给我2000斤,我不一定卖得出2000斤,这分斤拆两损耗的就得在我们的差价里找回。你别看我们在城里做的小生意像个老板样子的挺有面子的,别人以为我们每天能挣不少钱。其实我们也是针尖上削铁,赚点小钱也不容易呀!”胖子放下刚才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吐着心里的一口苦水说。
正在这时,又有一个老板过来问价了。
“我们价格谈好了,已卖给我了。”胖子不等我哥发话,立即抢答道 。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我还没答应你呢!”我哥气得说话有点结巴。
我瞪着一双眼睛,盯着胖子那张油腔滑调的嘴,心里涌上一丝怒火。
“兄弟,你看现在11点多钟了,我出的价格也不低了,你再等也是这个价格了,如果等到下午,说不准还有人出的价比我还低呢。你还考虑什么,还犹豫什么?”胖子看了看他戴在左手腕上的那块表说。
“哥,要不就卖了算了吧,卖了好早点回去。”我在旁边附和道。
“你知道个屁,卖低了不划算不说,咱们对不起爹呀!你知道爹多辛苦吗?一年到头扑在他的桔园里,他知道我们便宜卖了,那该多伤心痛苦呀!”我哥一脸不高兴的训斥道。
“兄弟,天气这么冷,你们站在这里吹风也冷呀。你看天气也黑了下来,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早点卖了早点回去,在家烤烤火不好吗,非要在这干等着,冷嗖嗖的挨冻。”
我偷偷看见我哥在风中颤抖了一下,他立马就挺住了。
不一会儿,雨点稀稀拉拉下了几大滴,我哥和我都知道这是一点“过路雨”,不会下太久的,吓唬城里人的,对农村人来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值一提。
“哥,我有点冷,你不冷吗?”我对我哥说。
“哦,坚持一下,卖了就回家,好吧。”我哥答道。
“兄弟,我看你们也是真的不容易,要不这么冷也不舍得早点卖了回去。那好吧,我就帮你们一下,就当这次不赚钱,就按你的1块1收了 。”胖子不知是见我们哥俩可怜还是出于同情,便爽快答应我哥死死咬定的1块1的价格。
“老板爽快,谢谢老板!”我哥微笑的向胖子点了点头说。
“兄弟,不必客气!”胖子脸上堆着笑,像做了一件好事得意似的,一副喜颜于色的样子。
“老板,我们过了称,你付了钱,我叫司机给你送过去。”我哥既高兴又感激的说道。
“你们带了称过来?”胖子有点疑惑的问。
我哥指了指靠在车厢旁侧的一根厚实的扁担和地上放的一把杆称,说:“我们带了,卖东西不带称,不方便。”
“我不认识你们那种杆称,我的水果店就离这里不远,不到1.5公里,我店里有磅称,也有电子称,把车开到我那里去称吧。”胖子装作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
“那好吧。”我哥答道。
“我的摩托车就停在对面马路边的那棵树下,我骑车在前面带路,你们开着拖拉机跟着我走就可以了。”胖子用手指了指对面马路边的那棵绿化树说。
“海平,你去叫那个拖拉机司机孙大哥,他在那个便民单车修理铺烤火,叫他过来开车,送到买主老板的水果店去。”我哥对我说。
胖子骑着摩托车在前面慢慢走,孙大哥开着扡拉机跟后面慢慢走,我哥和我扶着前面车棚的钢架分别站在车厢两边,我哥跟我说:“海平,我在想呀,那个老板的称是不是准称?万一是8两称咋办?”
“哥,在家里我和爹用家里的称过一筐和一袋,我记在心里呢!”我答道。
“还是我们海平聪明机灵,是个有心机的孩子,比我灵光!”我哥夸我说。
“呵呵!”我笑了笑。
“海平,等到了胖子老板店那里过称时,我报数时,你注意听,如果对不上,或差得多,你就提出来用我们的称一下,我们不能吃哑巴亏,白让人家占了便宜还卖乖!”
“现在做小生意的称都不准的,有点良心的用9两称,没有良心用8两称,坑蒙骗人的用7两称,缺德损心的用6两称,不过他们也是看顾客来的,熟人当然不敢用9两称以下,陌生人还要看什么人用什么称。我也是听我一个初中同学在外面玩的时候他跟我说的,他的父母就是在县城做小生意的。”我把心里的这个小秘密告诉了我哥。
“海平,你说还是我们乡下人实在憨厚,不会搞这些鬼把式!”我哥看着我说。
“嗯,嗯!”我用鼻音回答道。
不到10分钟,我们就到达了胖子老板的水果店门口。
我和我哥先把一袋一袋的桔子搬下来,接着又把一筐一筐的桔子抬下来,拖拉机司机孙大哥也一起帮忙把车厢里的桔子卸下来。
我们刚卸完桔子,胖子老板便用盘子端了3杯热茶过来,让我们先喝杯热茶暖和一下。
我哥与胖子老板过称时,我哥报数,我记数。
我哥称完后,问我数量对吗?重量有没有记错?
我答道,哥,数量也对,重量也没记错。净重总计2004斤。
我哥用一种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审视我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我哥从我手里拿了我记的数字,与胖子老板对了一下。
“兄弟,去除零头4斤,按2000斤算,可以吗?”胖子老板说。
“好的,没关系,按你说的算吧。”我哥答道。
“总共付你2200块,对吧。给你钱,你当面点一下数。”胖子老板说。
“对的,刚好。”我哥用手指沾了一点唾沫数了3遍,满脸高兴的说。
我们离开时,胖子老板对我们说,我们还会见面的,他一个劲的朝我们挥手,他的微笑一直绽放在脸上,久久没有收回,直到我们远去看不见。
在回来的路上,天边的乌云飘散了,天空亮了,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坐在拖拉机车厢边上,感到周身流淌无尽的温暖,迎面吹来的风没有一丝寒意。
我们回到家时,正好下午1点。
我爹坐在饭桌前抽烟,桌子上已摆上了碗筷,我娘坐门口的矮櫈子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们回家的路,望眼欲穿。
在吃晚饭时,我哥问我爹:“爹,我堆放在门外边的河沙怎么不见了,你用了补老鼠洞了吗?你补老鼠洞也用不了那么多呀!估计有400多斤吧。”
“我没动,我不知道,我没注意看呀!”我爹看着我哥说。
“娘,你知道吗?”我哥问我娘。
“我记性不好,眼睛视力又不好,不知道谁动了?”我娘停下筷子说。
“海平,你知道那堆河沙哪去了吗?”
“我今天不是跟你一起去县城卖桔子了嘛,我哪知道谁弄去了?”我低着头边吃边说。
“嘿!这就奇怪了,今早我出门去叫司机的时候我还看见那堆河沙,今天下午就没看见了,这堆河沙我放了1年多了,也都没有丢,就算别人拿一点补漏也用不了这么多呀!”我哥满脸疑惑,自言自语道。
“我记起来了,海平,你早上不是问我要圆铲吗?”我娘问我。
“娘,我原来是想把桔子装筐装袋后,把那些松针叶用圆铲收集起来,清理到柴房这边来起火用。”我眨了眨眼,急中生智的答道。
“哦,早上我好像看见海平拿了几个尼龙袋装了几袋沙子搬进放桔子的那间房里去了。不知道他干吗用?”我娘想了想,用目光转向我说。
“我弄点沙子去铺在地上,等来年秋天放桔子垫在松针叶下面,软和些,免得桔子受压挤松皮肉发霉腐烂。”我巧妙的圆滑过去,说道。
我哥放下碗筷,走了出去。
当我哥立马回来时,我知道我做的事情完全败露了。
“海平,你老实交待,那堆沙放哪了?作什么用了?”我哥用愤怒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他盯着我的眼睛发烫,烫得我的眼睛如火光般灼痛。
“哥,我,我,我把沙子放到装桔子的尼龙袋子里了。”我支支吾吾的说。
“你,你怎么能这样做!”我哥立即火气上来了,指着我说,便随即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你凭什么打我,要不是我事先把沙子放入尼龙袋里,你能卖出2004斤?你不看看那个老板是什么人,他就是一个偷奸耍滑的奸商,用他的8两称来称,你能称出2004斤?如果没有我弄了这么个小心眼,今天捱打的就不是我,就是你!”我气呼呼的说。
我哭着站起来,奋力的推开了家门,跑进了初冬的夜色中......
我边跑边哭,只听见后面传来我哥的声音:“海平,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哥把我爹我妈还有我叫来,坐在一起商量去县城找胖子承认错误并补退440块钱的事。我哥说:“我陪海平去,主动认错,并退补440块钱,争取人家的原谅。”
我爹跟我娘一致同意我的意见。
我坐在那里不吭一声。
我哥对我说:“海平,昨晚我太冲动了,不该打你一耳光,对不起!不过,你做的这件事太过份了,这不是我们蒋家人做的事,此事传出去,爹和娘的脸往哪撂呀,我们以后怎么做人呀,这不坏了我们家的名声吗?我们再穷,不能做昧着良心的事,对吧。不是我们应得的钱,我们不能要,来历不干净的钱,我们不贪!”
“海平,你哥说得对,穷也穷得有志气,做人就要坦坦荡荡,不要贪一点小利而毁了一生的名声,不要坏了名声。听你哥的,跟你哥去,给人家道个歉,补退440块钱,取得别人谅解。不要把我们乡下人进城的路堵死,不要因小失大!人这一辈子的路还长着呢,听爹的劝,好吗?”我爹边抽烟边苦口婆心的劝说。
“海平,听你爹的话,跟你哥去吧。”我娘语气温和的对我说。
“嗯“我点了点头。
我和我哥出门时,天空飘起了棉絮状的雪花。
我和我哥到达胖子老板的水果店门口时,店门还没有开。我们等了半个钟头,店门打开了,走出一个穿着漂亮的中年妇女。她见我们俩便问:“二位请进!你们买点什么水果?”
“你是老板娘吧,胖子老板在吗?”我哥说。
“哦,你们找他呀!他昨天下午去外县进水果去了。”她答道。
“请问胖子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我哥客气的问道。
“这个说不准,最快今天下午,有可能明天上午,或者明天下午,不好说!”她耐心的答道。
“好的,知道了,那明天我们再来!”我哥答道。
“你们等一下,你们是昨天上午卖桔子的那2个乡下来的人吗?昨天上午我没在店里,昨天下午我老公临走前跟我说过,如果有2个乡下卖桔子的年轻人来找他,他叫我把那个信封给他们。”她看了看我哥和我说。
“是的,我们昨天上午是来卖过一车桔子给他。”我哥答道。
“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把他留下的那个信封拿给你们。”她边说边走进去了。
一会儿,老板娘便走了出来,她把手里的一个信封递给我哥,说:“你们有事就等他回来再来找他吧。”
“谢谢老板娘,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我哥很客气的说。
“下雪了,你们回去路上小心!”她关心的对我们说,转身便进屋了。
我哥边走边拆开信封,他打开了那张带单位抬头的便笺纸,我跟上我哥并排走着,我看到纸上写的字迹工整,字体漂亮。
二位兄弟,你们好!
我知道并相信你们会来主动找我的,凭我的眼睛预测,凭我的直觉判断。
我第一次去你们那里转悠时,我提了提一袋桔子,凭我的手感判断这袋桔子比一般的同等大小的尼龙袋装的桔子重很多,凭我多年的经验知道你们做了手脚。我没有拆穿你们,我在远远的地方望着你们。当第二波人来问价时,我便走了过去,我要促成我们之间的交易,免得你们出事了吃不了兜着也走不了。于是我就将计就计,把你们带到我的水果店去过称。是的,我是用了8两称来称,这样就刚好抵过你们投机取巧充沙的重量,这样我也不会吃亏太多。我的做法虽然不妥,但是可以帮助你们弥补犯错出事的风险,也算是给你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
兄弟,你们能主动来就说明你们还有良心,是地道厚实的庄稼人,是农民的好儿子!
你们不用退补钱给我,我也不需要你们买单!
兄弟,以后,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遇见就是缘分!
兄弟,再见!
我望着我哥手里的那封信,我的眼里涌出了既悔恨又激动的泪水。
此时,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天空的飞雪下得正密。我和我哥走在路上,转眼之间,便变成了移动的雪人。
我看见洁白的雪光照进我的身体,把我的心空照得如此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