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代列车抛弃的“旧铁轨”

虽然做皮肉生意的女子近年在现实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并不鲜见，但像夜子的短篇小说《旧铁轨》一样，以此类女子为主要人物者并不多。这个名叫仁素花的女子从小失去双亲，哥哥娶了个东北嫂子。“嫂子进门后，就急着把她嫁了，那年她十七岁，嫁到东北延边那边去，一个跟朝鲜交界的地方。那个男的一开始还可以，后来就经常打她，她打不过他，但依然反抗，越反抗，越挨打……有一个夜晚，她装作出来倒第一遍洗发水，就趁机逃跑了”。

“仁素花”是她本名，逃回离故乡不远的地方后，化名东北女子贾姗姗做了皮肉生意。男主角潘金程“在石油库工作，一个月挣一千多，每个月开工资时，都被媳妇领走”；“论长相，他长得也不好看，年龄嘛，比她大十一岁”。所以，贾姗姗同他交往，一不图他钱，也不图他貌。那么，她图什么呢？她“隐姓埋名，没有亲人，没有知心朋友，所以当潘金程最初靠近她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总觉得万一有个什么事，可以有依靠，生活中因为他的出现，多多少少心里有了点底气”，“人到底是需要有个能说说话的人”。总之一句话，这是两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男女的交往。小说以几近白描的文字写了二人“日常”的“爱并恨着”的情感纠葛。

小说为什么取名“旧铁轨”？下面是小说第一次出现此三字的地方：

这条旧铁轨，有年头了，无人途经的轨道上长满了高高的荒草，荒草中夹杂着几朵盛开的紫色喇叭花。旧铁轨虽然被火车废弃了，但它横穿一条马路，这条马路是通向市中心的必经之路。只要走这条马路，就得在铁轨上走一段……

反复推敲这段话，感觉那“长满了高高的荒草，荒草中夹杂着几朵盛开的紫色喇叭花”的“旧铁轨”应是一个意象，应是有关某些被社会和时代列车抛弃的可怜人的人生写照。

潘金程与贾姗姗是经由哥们儿介绍认识的，一开始全为“消愁解闷”，后来却是有些难割难舍了。潘金程希望贾姗姗从此守身如玉，只与他一人好。可贾姗姗要吃要喝，她不“工作”又如何生存？所以当贾姗姗被派出所抓了“现行”，成了公安“创收”执法的牺牲品时，他一面不惜借5000元“巨款”为贾赎身，一方面又以极为愤怒的心情对贾大打出手。以后大同小异的故事屡次发生，在最后一次歌厅“陪唱”后，面对潘的愤怒，绝望的女子以酒瓶砸头自残……

小说以潘、贾二人的情感纠葛为主线，同时也写了潘与他的妻子丁红敏的生活。“贫贱夫妻百事哀”，潘惯常对妻子拳脚相加，但他们需要在一起过日子。当丁红敏知道丈夫与贾姗姗的关系后，约见了贾姗姗。小说写道：

咖啡馆的光线很暗淡。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按约定时间准时到达。落座后，两人都要了拿铁，都表现出非常熟练地用小勺搅动咖啡，实际上，都很笨拙，一看就知道彼此都不是咖啡馆的常客。两个人不动声色地互相打量，显然，来之前，都精心打扮了一下。贾姗姗捏着小勺的手嫩白嫩白的，指甲长长的，涂着绿绿的指甲油，一看就是被专业修理过。丁红敏注意到这里，就把自己那只青筋暴露的手松开小勺，慢慢撤到桌子底下。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可比的，以前，自己也有一双好看的手啊。

贾姗姗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说，你说吧，找我干什么。

丁红敏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贾姗姗反问，你呢？

丁红敏说，他死活不离婚，又不让人清静。

贾姗姗喝了一小口咖啡说，你管住他就好了。

丁红敏盯住她的绿指甲说，你管住自己就好了。

贾姗姗说，我图他什么，除了挨打。

他打你？

贾姗姗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打得过你们仨了吧？我练出来了。

本来，丁红敏也挨打，但她故意得意地说，他在家可从来不打人。

贾姗姗说，你把裤子脱下来，我就信。

潘金程跟贾姗姗说过，他经常打老婆的屁股，因为她太瘦，只有屁股上还禁打。

丁红敏说，你打算怎么样？

贾姗姗语气中带着挑衅说，没打算。

丁红敏看得出，她确实没打算。这里说的打算，就是她想不想让他们离婚。

接下来，就是沉默。

两人咖啡没喝完，就草草走人了。走的时候，丁红敏发现了贾姗姗的脚趾上也涂了绿指甲油，她暗骂了一句。丁红敏付了账。不知为什么，此后，丁红敏不再为他们的事烦心，也很少再生气，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默默地认了这事，并且懒得过问……

这段描述里有两个地方特别值得留心，即“落座后，两人都要了拿铁，都表现出非常熟练地用小勺搅动咖啡，实际上，都很笨拙，一看就知道彼此都不是咖啡馆的常客”，以及“此后，丁红敏不再为他们的事烦心，也很少再生气，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默默地认了这事，并且懒得过问……”

这样的情节，我们在那些反映“旧中国”城市贫民生活的小说中不难看到。

真个是“旧铁轨”！！我不能不为那些夹杂在荒草中的“紫色喇叭花”扼腕叹息。

小说是较为典型的白描，但对人物特定情境下的心理却又刻画得十分细致。如写潘金程满怀愤恨带着借来的5000元钱到派出所往出捞贾姗姗时内心的冲突：

夜色中，潘金程在下车的地方，点燃了一根烟，他抽完一根，没有动地方，又点了一根，抽完还没有动地方，他就这样抽了一盒。然后，似乎下了狠心，扔掉最后一个烟头，用脚使劲捻了一下还没熄灭的火星。这才大步向派出所院里走去……